第六章
北方的十一月末正值隆冬时节,漫天飞舞的大雪将大地清染成一片银⽩,将军府的庭院,除了松柏梅等耐寒植物之外,其余皆是一片萧瑟景象。
海棠对着庭院制冬⾐,连下了雪也浑然不觉。婕儿端了一盅汤走进房中,宴时被房內的寒气冻得直发抖。格格!都下了雪了,怎么不关上窗子呢?放下汤,她赶紧将窗子关上。要是格格着了凉,她…定会被荣嬷嬷活活剥掉一层⽪的!
下雪了?海棠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外头已下起大雪。
是呀!格格。她没好气地说。婕儿早就知道主子一专心于某件事情中,对于周遭的一切便仿佛视若无睹。格格,婕儿给您端了汤来,趁热喝吧!
你先搁着,我待会儿就喝。海棠头也不抬的专注于制⾐袍。
当了海棠那么多年的贴⾝丫环,对于海棠的个,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她要是真的照格格的话将热汤放在桌上,放到热汤都结冰了,格格也不会想到要喝。这可不成,格格,您还是马上喝完吧!否则荣嬷嬷又要骂我了。婕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荣嬷嬷翻起脸来毫不留情。说真的,荣嬷嬷对她而言,真的比海棠还具有威吓作用。
好吧!海棠只好放下手中到一半的冬⾐,端起汤慢慢的啜饮。
无聊至极的婕儿,打量着桌上的半成品,好奇地问:格格,这件夹袍是要做给谁的?
海棠微微一笑。是要做给阿斯期的。
姨儿一楞,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阿斯朗将军?
是啊!怎么了?为夫婿制⾐服很奇怪吗?
格格!你在说什么啊?婕儿惊逃诏地地叫了起来,打从归宁之后,将军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总管也不对咱们说明将军的行踪,像这样的夫婿,您居然还关心他的冷暖?还为他制冬⾐?有没有搞错?
他告诉我他有正事要办,所以…
婕儿打断海棠,不可思议地叫道:格格,您当真相信将军的话吗?她简直不敢相信格格居然就这么深信不疑!
海棠垂下眼脸,神情黯然,她低低地通:我相信他。她与阿斯朗之间的联系寥寥无几,正因为这样,她不愿失去对他的信任,所以,她宁愿相信他的说辞,守在将军府內等他回来。
捷儿闻言差点昏倒!她真服了格格那毫无理由的信任。才刚成亲就有事情要办,而且一办就是一个半月,难道您都不怀疑将军究竟是不是打着'办正事'的旗号在外头胡来吗?不行!这事儿一定要禀告万岁爷才行!
婕儿说着就要往外走去,海棠慌忙的放下手中的瓷碗拉住她,急忙制止道:婕儿,这事不能让皇阿玛知道。要是他老人家晓得了,一定会很生气的…
万岁爷本来就该生气啊!婕儿振振有辞地说着,万岁爷将格格托付给阿斯朗将军,而将军却丢下您不知道上哪去办劳什子'正事',⾜⾜一个半月没有回府,将军这般藐视格格,本来就该罚!
不行,你不能说出去!海棠慌地道:皇阿玛最近因为莽古尔泰伯⽗和巴布海、阿济格两位叔⽗的谋反事件龙颜大怒,我们不能再拿这件事去烦皇阿玛了,婕儿,你懂吗?
莽古尔泰、巴布海、阿济格密谋谋反的事件,在宮里掀起滔天巨浪,亲兄弟的谋反对于皇太极而言无疑是一大打击,皇太极先后夺了巴布海的爵位,将和硕贝勒莽古尔泰降为多罗贝勒,又将阿济格由贝勒降为武英郡王,对于亲兄弟会采取降爵、夺爵的手段作为惩罚,并将其幽噤十天牢中,由此,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可是…难道她们就拿阿斯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主子如花一般的青舂,全用来守着一座空洞的大宅子?
答应我,婕儿,你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望着海棠格格认真的表情,婕儿只好点点头。好啦!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的口气是颇为不甘愿。
谢谢你!海棠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好了!不好了!格格!荣嬷嬷慌慌张张的跑进房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个不停。
荣嬷嬷!您还好吧?键儿吓了一大跳,忙冲过去扶住她。
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海棠倒了杯⽔递给荣嬷嬷。来,先喝杯⽔顺顺气。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荣嬷嬷气急败坏地道:“格格,薰尹格格被人给绑走了。”
海棠手中的杯子顿时跌了个粉碎,整个人呆住了。你…说什么?
昨儿个薰尹格格出阁前一刻钟,竟让人给绑走了!这会儿婚礼不仅行不成,北安王爷和福晋与宣豫贝勒全都急疯了。
海棠腿双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板上。
夫人!阿古恩正想走过去夺下剪刀,却被海棠厉声斥退。
不要过来!
夫人,请您千万小心,别伤了自己!
带我去见阿斯朗。
阿古恩呑呑吐吐地道:可是,奴才是真的不知…啊!
海棠把心一横,将剪子往自己的咽喉刺去。
阿古恩本抢救不及,下刀的那一瞬间太快,情急之下,阿古恩只好大叫:奴才全招了!将军人在凌河行馆!
花费了两个昼夜的时间,海棠乘着朴素马车,在阿吉思与荣嬷嬷、婕儿的陪同下,赶往凌河行馆。有生以来,海棠第一次这般长途跋涉,马车昼夜不停地奔驰了整整两天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她只觉得颠簸得头晕目眩。
阿古恩打开了车门,对海棠道:就是这儿了,夫人。
步下马车,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茫壮阔的冰天雪地,大凌河畔的凌河行馆幽幽耸立着,仿佛孤鹰一般的睥睨着大凌河。凌河行馆是阿斯朗带兵驻扎于大凌河畔,与大明锦州遥遥对峙时所建的行馆,锦州之役那段时间,他就住在这个地方。
夫人,请。
阿古恩领着海棠踏进凌河行馆,守卫的士兵在看见阿古恩之后,连拦也不拦。仿佛他的出现是理所当然的。行馆內没有精致豪华的布置,灰黑⾊的岩石堆砌出原始的耝扩,墙上没有多余的缀饰,只挂着一张斑斓的豹⽪,和角弓雕翎、刀剑矛乾等兵器,书架上有许多蒙、満、汉文的书籍。一切就这么毫无遮掩的表现出行馆所有者的作风狂傲不群、放纵随,运筹帷幄、谋略算计却又似无所不精。
领着海棠走进东跨院,阿古恩硬着头⽪上前敲门。禀将军阿古恩缩头缩脑的通报着,夫人求见。
语声方歇,东跨院的房门便猛地开启…
海棠怔然的望着出来应门的阿斯朗。他的⾐衫凌,长发恣意的披散在肩上,那模样如恶度般狂放且堕落,一双漂亮而危险的星眸,闪着尚未退尽的火,他⾝后的大上横陈着一具令人⾎脉贲张的躯娇,⾐衫同样的凌不整。
⾎⾊从海棠清灵如⽔的容颜上退尽,她失去⾎⾊的瓣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而她的心仿佛受到无情的鞭苔,在那一刻,只感受到伤痕累累的剧烈菗痛。
海棠的到来并没有令阿斯朗感到意外。
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忍受丈夫在婚后第二天,即随意丢下一个理由便销声匿迹。他原以为海棠最迟在一个月內就会找到凌河行馆来,没想到她却可以忍受一个半月,而多出来的这半个月,⾜够他有计划的多拿了一个阿济格开刀。
阿斯朗看着海棠的眼神没有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般,现在的阿斯朗与一个半月前那个温柔多情的阿斯朗是全然的不同。
进来。他淡淡的对海棠说道。
海棠明显的退缩了一下,但是一想起她此行的目的,马上強迫自己举步踏进阿斯期的卧房。房內漂浮着令人难堪的爱气味,夹杂着冶的香气与情的汗⽔味。
你先出去。阿斯朗对着上的媚娇佳人说道。
媚娇佳人噘着红不依地轻喊:'将军…阿斯期的角勾起了抹琊佞的笑意,俯⾝给她一个辣火辣的深吻,吻得上的佳人克制不住的娇声嘤咛。海棠难堪的别过脸,眼前的情⾊画面顿时让她觉得天旋地转。
她这才明⽩,阿斯朗自始至终就没有对她认真过,他所谓的要事,就是在行馆中寻作乐,而她竟天真的深信不疑,以为她终于寻到了相守一生的丈夫,轻易地就付出了她的⾝心,而她的付出,只换来此生最深的痛楚。
片刻后,美的佳人在阿斯期的哄下离开了卧房,偌大的房內,此时只剩下阿斯朗与海棠。
阿斯朗慢条斯理的扣好⾐衫,捡起掉落在下的束带,边系着边问道:你竟然能说动阿古恩带你到这儿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他的语气是那么淡然,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一切皆与他无关。
海棠却没有他那么⾼的段数可以将情绪收放自如。她很努力的维持自己的自尊,逞強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我需要将军府里所有的人手帮我找人。尽管她做那么大的努力,但是仍可听出她语调中的颤抖。
他掠开额前的发丝,微蹙着眉问道:你想找什么人?
是我的表妹薰尹格格,在成亲的前一刻,她被人给掳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哦!他笑了笑,不必⿇烦了?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海棠从不知道他是那么无情的人,别人的生死对他而言,好像微不⾜道,瞧他的模样,好像这件事他本就无关痛庠!海棠悲愤的看着他,克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躯。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敢相信你的心竟是如此的冷⾎!”
'我冷⾎?阿斯朗嗤笑一声,我这点道行哪算冷⾎?一山还有一山⾼,要不要去问问你皇阿玛,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冷⾎?夺位、弑亲,与皇太极及一⼲亲王的心狠手辣比起来,他这点小小的坏心眼,是可以被苍天所容许的。
皇阿玛?海棠倒菗了一口气。
你以为他的汗位是怎么坐上去的?阿斯朗的双眸毫不保留的怈滑了他深深的恨意。是踩着堆积的骨骸坐上去的!他踩着至亲的骨骸,他的双手沾満了亲人的鲜⾎,他的汗位就是这么换来的!用我祖⽗、阿玛、额娘、我阿敏伯⽗的命去换来的。
他的愤恨将海棠击倒了,她全⾝发抖,几乎承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不可能的…皇阿玛不是这种人…
阿斯朗勾起了绝情的薄,冷冷晒笑。相不相信是你的事,你尽管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吧!但是,我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不会饶过皇太极,连十四亲王的份也会一并算在內,他要彻底清算完所有的⾎海深仇!
你要做的事…她有丝茫然的喃喃自语,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突然醒悟了过来…难道说莽古尔泰伯⽗及巴布海、阿济格叔⽗的谋反事件,全是你设下的陷阱?
陷阱?阿斯朗冷笑,如果你要这么说亦无不可,不过,你想,要是他们没有半点野心,我设下再⾼明的饵,他们也绝对不会上钩的,不是吗?
海棠觉得一眸晕眩,差点站不住脚。这就是阿斯朗的真面目吗?狠决绝,攻于心计!归宁家宴那逃卩情温柔的阿斯朗,原来只是一个假象,而她却爱上这个假象,葬送了她的深情。
你的报复成功了,不是吗?海棠沙哑地低语着,如今莽古尔泰、巴布海、阿济格三位亲王全被降爵关⼊天牢,密谋篡位这样的罪名依照大清律法,只有死路一条,对于这样的结果,你应该満意了吧?
这三个人的下场我是満意了,但还不満⾜。阿斯朗毒的勾起角,道:代善、德格类这两个始作俑者。必须为我死去的亲人偿命!再说,如今⾼坐在汗位上的那一个,也尚未得到应得的下场。
海棠震惊得几乎忘了呼昅!对了!她怎么能低估阿斯朗的报复心?她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皇阿玛,但她并不相信他有本事报复得了皇阿玛。你动不了他的,他是君,你是臣,没有人可以制裁君王¨
阿斯朗笑了起来,看着她道:别太有自信了,小格格。你以为针对始作俑者的报复,才叫做报复吗?我可不会笨得去和他正面冲突,要报复他,我多的是转弯抹角的方法,而且都能击中要害。
视着阿斯朗奇异的目光,海棠的心脏顿时像是沉到冰窖里去。不…这不是真的
阿斯朗托起她苍⽩,却依然美丽的小脸,嘴角噙着人的讽笑。显然你也猜出来了,嗯?
这就是…你要求皇阿玛将我指婚给你的理由?海棠的语调轻得没有半丝力道,她的口闷疼,随着他忍残的言词而字字钻心。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报复皇太极更重要了。他简单地道。正因为如此,他毫无顾忌的利用了皇太极的一切弱点。海棠与他无怨无仇又如何?他的家人与皇太极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皇太极可以为了一己之私毁掉他的家,他为什么不能为了复仇,拉着他的女儿趟这复仇的浑⽔?
海棠的脚步颠踬了一下,她想哭,可是她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阿斯朗以为她会被击倒,但是没有!她连一滴泪也没有掉!她形于外的感觉是那么柔弱无依,但实则冷静而坚強。
为什么你不哭也不闹?为什么你不吵着退婚?
哭闹你就会作罢吗?她软弱一笑,又道:我是你报复皇阿玛的棋子,我不相信你会没有防到我察觉这一点,所以。我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为了牵制我,你有很多方法,我斗不过你,也知道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对,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含笑望着她道:如果你敢有一点逃跑的念头,三天內,我会轮流送代善、德格类上刑场以示惩戒!
如果我不逃,你就会放过代善伯⽗与德格类叔⽗?
至少他们存活的机会会大得多。
海棠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那么,你是否也不再追究皇阿玛与你的恩怨?
阿斯期嘲弄的一笑,道:如果我不追究,就毋需留下你了,不是吗?但是,只要你不逃,我可以答应你不取他的命,他不可能会放过皇太极,皇太极必须为他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他也不会让皇太极这么简单就死去。那太便宜他了,他要皇太极亲眼看着他女儿为他试凄!
海棠黯然地低下头。她就知道不该抱希望的,阿斯朗对皇阿玛的恨是那么的深,他怎么可能轻易的就把旧帐一笔勾销?
望着她低垂的小脸,阿斯朗收敛了充満恶意的嘲弄。这是第一次他会为某个女人心折、心疼。她不是被养在深闺里无知的格格,她恬静荏弱的外表下,是连男人也难及的缜密心思。
阿斯朗突兀的想起过世的额娘赫兰真,想起她的聪慧与沉着,想起她在阿玛死后坚強的走过悲伤的模样。他的心中有某一个特别纤细的地方被触动了,然而,仇恨之火很快的又在他心中重燃,他用甩头,硬是甩掉那悸动的感觉。
屋里有好一阵子的沉默,最后,阿斯朗沉沉地开口:我命人遣返了你的两个贴⾝女仆,从今天开始,你与我一同在这里暂住一阵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颤抖的问。他已经剥夺了她太多,这还不够吗?非得要得她全然的孤立无援,这样才顺了他的心?
我需要人告知皇太极我们成亲的一个半月里,你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子。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遭到这样无礼的对待,他相信皇太极会气得发狂。
海棠瑟缩了一下,紧紧地咬住下。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而她本无力招架他的报复行动,在他面前,她永远是屈居弱势的一方。听见阿斯朗举步离开的声音,她毫不放弃的再度重申她的要求。
就算我与皇阿玛得罪了你,但是薰尹她是无辜的,我希望你同意调派人手帮忙寻人。
阿斯朗停下脚步,淡淡地回应道:我说了没有那个必要。薰尹格格的事你不必担心,掳走她的人深爱着她,他不会伤她。北安王府、定王府就算出派再多的人手也没有用,当他存心不让人找到的时候,就算翻遍沈城內的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海棠的心头微微地揪紧了。阿斯朗与掳走薰尹的人到底有什么关联?难道他…
你知道薰尹的下落?海棠急切地问:请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你。说完,他使头也不回的离去。她救不了薰尹,救不了自己,最后还使自己变成阿斯朗威胁皇阿玛的筹码。她简直不敢想象,当皇阿玛知道她与阿斯朗之间的情形后,会气成什么模样?
对不起,皇阿玛,对不起…海棠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沮丧的泪⽔再也克制不住的蒙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