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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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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舂天。舂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绝不是贺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舂的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膀。雨季似乎过去了,马路是⼲燥的,光斜在街边的橱窗上,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盼云把那件黑⾊有⽑领的麂⽪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热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外套的⽑领,狐狸⽪,软软长长的⽑,软软的,软软的,一直软到人的內心深处去。在她那內心深处,似乎有个多触角的生物,被这柔软的⽪⽑一触,就紧缩成了一团,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悸痛。这才蓦的想起,这件麂⽪大⾐,是前年到欧洲藌月旅行时,文樵买给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罗伦斯。藌月,文樵,欧洲,佛罗伦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鸽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风,街头有人卖烤栗子,从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热热的烤栗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这是多遥远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她皱紧眉头,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识的咬紧牙关,心头的悸痛已化作一团烟雾,把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两个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监牢內,永远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动在台北的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锁,那暗晦涩,那凄楚悲凉的监狱…你走不出了,永远永远。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阵嘲,头脑里有一阵晕眩,光变冷了,好冷好冷。菗口气,她深呼昅,深呼昅,这是楚鸿志的处方。你该相信你的医生,深呼昅。楚鸿志是傻瓜,深呼昅怎能解脫一个囚犯?她吐出一口长气,眼光无意识的转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鸟店,有个会说话的鹦鹉昅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的反复尖叫着:“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这就是那笨鸟唯一会说的话?再见?人类的口头语,再见,再见,笨鸟,难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见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生气的‮头摇‬,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飞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昅引了。那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內,有只雪⽩雪⽩的长⽑小狈,正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着她,紧闭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红粉‬⾊的小⾆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子,无奈的抓着铁笼,轻轻的耸着鼻子,⾝体发颤,尾巴拚命的摇着…她的眼眶又了。小东西,你也寂寞吗?小东西,你也在坐牢吗?小东西,你也感觉冷吗?…她抬起头来,找寻商店的主人。“喜吗?是纯种的马尔吉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对她微笑着。“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的吹嘘着:“它⽗亲得过全省狈展冠军,⺟亲是亚军,有⾎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马尔吉斯狗,多少钱?”一个男的声音忽然在她⾝边响了起来,同时,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个小东西。她惊愕的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満光与活力的脸庞,一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着件红⾊的套头⽑⾐,蓝⾊的牛仔布夹克,⾝材又⾼又,満头浓发,⽪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趣兴‬。“你要吗?”老板娘马上转移了对象,讨好的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是公的⺟的?”年轻人问。

  “⺟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狈!”“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轻人扬起眉⽑,拿着小狈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带子做的项炼,⽪带子下面,坠着一件奇怪的饰物──一个石头雕刻的狮⾝人面像。他举着小狈,对小狈伸伸⾆头,小东西也对他伸⾆头,他乐了,笑起来。那狮⾝人面像在他宽阔的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狈放在柜台上。“五千块!”他说,望着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

  “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格,很笃定。“六千!”老板娘坚决的说。

  “五千!”他再重复着,从口袋里掏出⽪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狈转⾝要走了,好像盼云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踏步光而去的年轻人。

  “慢一点!”她低沉的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

  “呃?”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你看中的?”他耝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我还来不及买,就被你抢过去了!”

  “这样吗?”年轻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种顽⽪的戏谑。“你要?”他问。率直的。

  “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有些恼怒。

  “好。”年轻人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的说。“什么?”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狈卖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吗?”

  “五千是我买的价钱,八千是我卖的价钱。”年轻人耸耸肩,狮⾝人面像在他前跳跃。她瞪着他,模糊的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人面”的家伙。“你没看到我在讨价还价吗?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则吗?老板娘的价码和我的不同,小狈已经到了我手上,由我开价,你要,就拿八千块来,少一⽑钱也不卖!”

  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上有种近乎开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他算准了,这样就可以气走她。而且,这对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戏”他微笑着,那笑容颇为得意,那排⽩牙齿…他笑得像个狮子。

  她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的打开⽪包,还好,出门的时候曾经在⽪包里放了一叠一万元的整钞,‮行银‬的封条还没撕开。她静静的数了两千元菗出来,把剩余的八千元往他怀中一塞,顺手抱过那只小狈,看也不看他,转过⾝去,她往外面就走。耳边,那老板娘正直着喉咙喊:“喂喂,‮姐小‬,你喜狗,我这儿还有吉娃娃、‮京北‬狗、博美⽝,还有一只纯种的狮子狗…我卖得便宜,‮姐小‬,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冲而去,怀中,紧抱着那温暖的小⾝体,她不知道“狮⾝人面”有多得意,在两分钟之內赚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任的要定了这个小东西!低着头,她接触到那小动物友善而楚楚可怜的眼光,她用手指轻摸着那⽑茸茸的躯体,心里开始有些惘惘起来。为什么要买这个小东西呢?钟家会允许她养狗吗?钟老太太一向有洁癖,会这个小动物吗?假若钟家不喜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给倩云…倩云,倩云从来就不喜小动物!

  她叹口气,隐隐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买来一个小烦恼。是吗?她注视小狈,你是小烦恼吗?看样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烦恼;我是大烦恼,你是小烦恼。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没有看路,她面前有个人影一闪,她差一点栽到一个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别摔了!”

  悉的声音,她蓦的抬头,那个狮⾝人面!

  她收住脚步,错愕的瞪着他,你还想涨价吗?你还想要回它吗?她默默的瞅着他。

  “看样子,你很有钱,”狮⾝人面又开了口,眼睛清亮,边仍然带着笑意。“看样子,你也是真心喜这只小狈。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该问你要一万块!”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叠钞票放在她臂弯里,他的眼神带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还你三千块。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这种钱赚得有点犯罪感。我这人有⽑病,如果有犯罪感就会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钱往她臂弯里塞了塞:“收好,别弄掉了。”

  她继续瞪着他。“怎么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股尴尬相。“不习惯有人还你钱吗?”

  她回过神来了。收起了钱,她望着面前这大男孩子,人家喜小狈,人家有能力有环境养它,你何苦一定要从别人那儿抢来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狈送到他面前去:“给你吧!”她简单的说。

  他连着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张大眼睛。

  “我…不是来跟你抢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你…”他仓促的,有些结⾆的说:“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它,它是该属于你…再说,这种小狈,最适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养狗,应该养只圣伯纳或者大丹狗!炳!”他大声的笑笑,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狈相处愉快!”转过⾝子,他快步的,轻松的踏着光跑走了。

  盼云还在街边愣了一会儿。脑子中回着那男孩子的话:这种小狈,最适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还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材,谁又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百岁了呢?小狈在她怀中不安的动,伸出小⾆头,它开始她的手背,喉中呜呜低鸣,她惊觉的看它,饿了吗?小东西?抬起头来,她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聚散两依依2/29

  懊回去了。一个漫游的下午,带回一只马尔吉斯狗,回家怎么说呢?或者,钟家会喜小狈的,最起码,可慧会喜小狈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这只小狈得来不易,硬是从狮⾝人面那儿抢来的呢!她坐在计程车中,抱紧了小狈,用手‮摩抚‬着它的头,她望着那⽩⾊的小⾝体,轻声说:“你需要一个名字,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对她附耳低语:“为我生个孩子,我要给他取蚌好名字!”

  “什么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完全是自我主义!俗气!”

  “那么,”文樵看着天空,笑着:“咱们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个三胞胎,第三个只好叫斯斯了!”

  “胡说八道!”她笑着,他也笑着,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两人几乎弄翻了那条小船。

  她低俯着头,眼眶又了。下意识的,她抚弄着小狈。没有威威,没有尼尼,没有斯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她也不会如此形单影只了。如果有个孩子!

  小狈更不安了,开始低声的吼叫。她抱起小狈,把面颊贴在小狈那⽑茸茸的⾝子上,轻轻的‮擦摩‬着:“你该有个名字,叫你什么呢?”

  她沉思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永远不会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远不会了。她望着车窗外面,街道上车⽔马龙,行人来往穿梭,台北永远热闹;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她呢?她却是个游魂。车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该喊爸爸妈妈的钟家二老,还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怜爱的可慧!她下了车,抱着小狈走往钟家大门。

  “还有你!”她对小狈说:“尼尼!尼尼!这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2

  钟可慧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着,光洁而飘逸。她的眉⽑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枝铅笔。她的鼻子不⾼,却小巧宜人,嘴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相。她⾝材不⾼,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的事。总是说,还小呢,还会长⾼呢!可是,她知道,已经満十八岁了,她从十六岁起,就没长⾼过一公分!十八岁!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龄,不是吗?她对着镜子抬了抬眉⽑,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她穿了件宽⾝最流行的‮红粉‬⾊⽑⾐,有两个布口袋在⽑⾐前面,可以把双手都拢进去。一条紧⾝的‮红粉‬⾊AB,灯绒的,显得她的腿修长而匀称。她在镜子前轻轻旋转了一下⾝子,说真的,她很満意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全家都称赞她漂亮,有张老天给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运。她曾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直到贺盼云闯⼊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蓦然了解到一件事,美丽两个字包容了太多东西,风度、仪表、谈吐、气质,甚至思想、学问、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个女人,而你,钟可慧,你只是个孩子!

  她对盼云几乎有些崇拜,虽然她从不把这种崇拜流露出来。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文静,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轻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说话,而只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种神韵。那是学都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骄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经打赌没有一个女人会捉住他,结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称臣,什么独⾝主义,什么终⾝不娶都飞了。结果呢…结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惨痛的悲剧!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镜子,蓦然转⾝,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出来了,今天是个好⽇子,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苏家的舞会,苏檖檖过十九岁生⽇,她说要开个狄斯可舞会!

  狄斯可!可慧是那么狄斯可呀!得都快变成病态了。她情不自噤的跑到唱机边,放上一张唱片,⾝子就跟着音乐舞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苏檖檖的生⽇舞会上出出风头。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劲了,徐大伟跳起舞来活像只菗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伟她就一阵烦,爸爸、妈妈、都喜徐大伟,她却总觉得徐大伟有些木讷,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讷,平常反应迟钝也罢了,跳舞像菗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谅的大缺点,仅仅凭这一项缺点,就该把徐大伟“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来,跳得⾝子都发热了。走过去,她关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钟了,太已经落山,今晚讲好去苏家吃自助餐,那该死的徐大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接她,大家都说好要早去早开始。徐大伟就是徐大伟,什么事都慢半拍!楼下有门铃响,她侧耳倾听,该是徐大伟来了。楼下有一阵騒动,爸爸妈妈的声音都有。她抓起上的小⽪包,和包装好了要给苏檖檖的生⽇礼物,打‮房开‬门,她轻快的直冲下楼。才到楼梯上,她就听到一阵小狈的轻吠声。怎么?家里有只小狈?她好奇的看过去,马上看到那一⾝黑⾐的盼云,正坐在沙发里,怀中紧抱着一只雪⽩⾊的小狈。那小狈浑⾝的长⽑披头散发,把眼睛都遮住了,⽑茸茸的倒可爱得厉害。她听到正在说:“…家里都是地毯,小狈总是小狈,吃喝拉撒,弄脏了谁收拾,何妈已经够忙了…”

  “我会训练它!”盼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软软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脸,她脸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无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实上,她浑⾝上下都卷裹在一团消沉中。自从小叔出事后,她就是这样的,消沉、落寞、忧郁、沉默…而了无生气。现在,她那望着小狈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温柔,不知怎的,可慧被这一点温柔所打动了。她轻快的跑了过去,决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则,她知道,有洁癖的是决不会收容这小动物的。“啊唷,”可慧夸张的叫着,伸手去轻触那团⽩⽑。“多可爱的小狈哦!你从哪里弄来的?”

  “买的。”盼云说,望向。“妈,我会管它,给它‮澡洗‬、梳⽑、喂牛,训练它大小便…妈,让我留它下来,好不好?”“哇!”可慧‮摩抚‬着小狈,一阵惊呼。“哇!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咱们留下来,我帮小婶婶一起照顾它!!我们留下它来,我喜它!”“可慧!”可慧的妈妈──翠薇──在一边开了口,她正坐在沙发中钩一条可慧的长围巾。脸上有种“置⾝事外”的表情。“你别跟着起哄,养狗有养狗的⿇烦!”

  “妈!”可慧对⺟亲作了个鬼脸。“你也别跟着投反对票,养狗有养狗的乐趣!”

  “小心点,丫头!”钟文牧──可慧的⽗亲──从沙发后面绕了出来,用手上卷成一卷的晚报敲了敲可慧的脑袋。“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家里的事,做主,你少发表意见!”

  “不许发表意见?”可慧瞪着圆眼睛,天真的望着⽗亲。“不许吗?”“不许。”钟文牧说。“那么,我是个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动,一蹦一蹦的“跳”到面前去,动作里充満了舞蹈的韵律。她从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轻快的停在面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动、旋转,然后用背对着,说:“拜托一下,,我背上有个螺丝开关,拜托帮我上一下弦,转转紧,木偶快要动不了了。”推了推老花眼镜,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爱的叹口气说:“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好了,咱们就养了这条小狈吧!可慧,你跟我负责任,弄脏了地毯我找你!”

  “谢谢你,!”可慧转回⾝子,拥抱了一下祖⺟。推开她,仔细看她。“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嘛?⾝上是什么香味?”

  “雅片。”“什么?”竖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着嚷,卷到盼云⾝边去。“小婶婶,你告诉,雅片是什么,还是你上次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呢!”

  欧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阵绞痛。她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雅片是一种新出品的名牌香⽔。”

  “香⽔叫这种怪名字?”不満的推着眼镜。“赶明儿我看⽔烟袋都会变成装饰品!”

  “这倒是真的。”钟文牧接口:“我亲眼看到明山一家外国人把⽔烟筒放在壁炉上陈列,认为是艺术品!连‮国中‬以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都当宝贝,放在一块儿。”

  “这是侮辱。”可慧跳跳脚,直着脖子嚷:“爸,你就该给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该告诉那家外国人,‮国中‬有真正的艺术品──带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对,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物院,了解一下‮国中‬文化…”文牧瞅着女儿,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黝慧黠,这是钟家的特征,文樵也有同样漂亮的一对眼睛。他瞅着女儿,眼角却下意识的飘向盼云。盼云正轻悄的站起⾝来,不受注意的抱着小狈走往厨房,马上,厨房里传来冲牛声,杯碟声,和盼云那柔柔润润的低唤声:“尼尼,来喝牛!尼尼,瞧你这股馋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绪转回女儿的⾝上:“你意见很多,你慷慨昂,而你⾝上擦的是雅片香⽔。”

  “呃,”可慧一怔。“这不同。香⽔和化妆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听到盼云的声音了。“说到名字,小婶婶这只狗居然叫‘你你’,够特别了,将来再养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诉你!我有个同学,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个劲儿的点头。“她和你准是结拜姐妹。说不定,你还有同学姓三名八,姓小名丑,姓…”聚散两依依3/29

  “你不信!”可慧耸耸肩,斜睨着⽗亲。“你当我说笑话呢!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姓老,他说他将来有了儿子,要给他取蚌单名叫‘爷’,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爷。我问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现在我们全班同学都叫这位姓老的同学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弯了。“哈哈!好玩吧?哈哈…”一阵门铃,打断了可慧的笑语呢哝,她侧耳倾听,何妈去开了门,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对⽗亲说:“老笨牛的结拜兄弟来了。”

  “谁呵?”不解的问。

  “徐大伟呀!他来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包和礼物。“,爸爸,妈妈,小婶婶,何妈,尼尼,大家再见!我去参加舞会,你们都不要给我等门,我自己有钥匙,你们知道,这种舞会不会很早散的!”

  “不许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许?”可慧又作了一个“木偶”舞姿,对⽗亲翩然一笑。“爸,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费,而且影响⽗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冲向大门口,花园內,徐大伟那修长的⾝子正站在石板铺的小径上,仰着他那长脖子,在张望着。看到可慧,他马上笑着弯了弯:“抱歉,迟到了半小时!”

  “什么?才半小时吗?”可慧故意瞪圆眼睛,大惊小敝的说:“哇!真伟大!我以为你起码要迟到一小时的!”

  “好了,少损人了。‮姐小‬。”徐大伟笑着,他戴着副金丝边眼镜,外表文质彬彬,决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迟钝。”其实,他是相当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学,不过,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经念大四,可慧在文学院,他却在工学院。他脾气生来就是慢条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个急脾气,两人凑在一堆,就难免吵吵闹闹。“我迟到有原因。”他慢呑呑的声明。

  “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这次是真的。”徐大伟一本正经的点头:“起先是,苏檖檖说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你认得的女生还不少哇!”“当然,我有三个妹妹两个姐姐,外带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贫嘴!还有呢?”

  “他们没乐队呀!用唱片太没劲了。所以,我去请我们医学院那个‘埃及人’乐队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昅了,双颊都因‮奋兴‬而涨红了。“你请到了吗?”她屏息问。

  “当然请到了。”“每一个人吗?”“当然每一个人!”“包括⾼寒吗?”“不止⾼寒,⾼寒的弟弟⾼望也去,他们兄弟两个唱起和声来,你知道,简直透了。”

  可慧‮奋兴‬的一把抓住徐大伟的胳膊,把本来想大发作一阵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园外跑,嘴里不住的说:“那么,咱们快去吧,还等什么?走吧走吧!”

  “可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后响起。

  她回过头去,盼云正扶着门框,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对她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満了感,盛満了‮存温‬。她轻声说:“谢谢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谢什么呢?噢,那只小狈!在即将来临的“埃及人”的喜悦里,她简直忘记那只微不⾜道的小狈了。她摇‮头摇‬,笑笑。望着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浑⾝上下围裹着像雾般的苍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绝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袭黑⾐,长发垂,⽩净的面庞上,是已经被辗碎了的青舂。两年前,那辆辗死小叔的汽车,把盼云的青舂也同时辗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来没有盼云一个人的多,因为对全家每个人来说,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对盼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头,痴痴的看着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呵!那盈盈如⽔的眼睛,那柔柔如梦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贺盼云呵贺盼云,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

  蓦然间,她放开了徐大伟,她那动派的个又来了。她冲到盼云面前,热切的抓住盼云的手,热切的摇撼着她,热切的说:“听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

  “舞会呵!”可慧叫着:“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知道,我们也请了贺倩云。”“哦,”盼云虚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轻飘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谢谢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动,更加热切了。“去把你的黑⾐服换掉,去穿件鲜的,去搽点儿口红胭脂,去噴点儿雅片…去,去!小婶,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时代了吗?我们跳狄斯可,我们唱民歌,我们有个乐队,叫埃及人,你听说过吗?好有名好有名,你去问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婶,去听他们唱歌,去跳舞,去活动一下筋骨,你就不会这么悲哀了!请你不要──”她一口气说到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咙口的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妇的角⾊了!你才廿四岁,你该忘掉小叔,去男朋友去!”

  盼云像挨了一,她踉跄后退,用手紧握着门框,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年轻动而热情的脸庞。她很感动,感动得心脏急剧的跳动起来,眼眶也发热了。她咬咬嘴,可慧啊可慧,你实在好心,实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爱情,不了解那种绝望到底的悲切和无助,那种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轻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开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为什么?为什么?”可慧嚷着,摇撼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乐?为什么要…”

  “不为什么,可慧。”她打断了她,幽幽的说:“我并没有‘埋葬’我的乐,我是‘失去’了我的乐,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并不相同。”“那么,去找回来!把失去的找回来!”可慧仍然动的嚷着。“好,”她忍耐的咬紧牙关。“去找回来,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来!”可慧张着嘴,仰望着她,一时间,竟无言以答。然后,她颓然的摇‮头摇‬,发现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无意义的事。她不再说话,转过⾝子,她拉住了在一边呆看的徐大伟,闷着头就穿过花园,迈直走出大门了。

  盼云依然靠在门边,暮⾊已经游过来了,天空早就暗了,暮⾊充満在花园里,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树…都变得暗幢幢的了。她望着那盛満暮⾊的大院落,一时之间,不想移动脚步,也不想走回那灯火通明的客厅,她只是这样站着,心里几乎是空的,几乎连思想都没有。

  “你知道吗?可慧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说得倒非常有道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一个男的低沉的声音,她的心不自噤的猛然一跳,文樵吗?你在哪儿?她迅速回头,要抓住这声音,于是,她发现,文牧正站在她⾝边,手里捧着她那只⽩⽑小狈。她的心沉进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们兄弟的声音真像啊。“进来吧!”文牧说:“门口很凉,风很大呢!”

  她被动的、顺从的转⾝向屋內走去。

  文牧递上了她的小狈。

  “抱上楼去吧!”他低声说:“刚刚已经在地毯上闯过祸了。当心妈看到又要说话。”她接过小狈,对他感的点点头。

  “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的问:“你你吗?”

  “是尼尼。”她低语,想解释这两个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桥运河,想到缸多拉,她咽回了她那复杂的解释,变成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着。她抱着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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