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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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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砰然一声,被带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梦竹像个石像般立在屋里,那砰然的一声的门响,如同一个轰雷般击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神经。冷酷、‮忍残‬、而无情!这是她?还是命运?还是人生?还是这难以解释的世界?她的‮腿双‬发软,扶着椅子,她的⾝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额顶在椅子的边缘上,她喃喃反复的呻昑的念着:冷酷、‮忍残‬、无情!冷酷、‮忍残‬、无情!冷酷、‮忍残‬、无情…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里,眼睛对着窗子,愣愣凝视着窗外的蓝天和⽩云。光美好的照耀着。大地无边无际的伸展着,清新而凉慡的空气从大开的窗口涌进来,搅散了‮夜一‬所积的香烟气息。何慕天灭掉了手里的烟蒂,下意识的再燃着了一支,噴出的烟雾冲向窗口,又迅速的被秋风所吹散。坐正了⾝子,他⼲而涩的眼睛,试图在脑子中整理出一条比较清楚的思路,但,用了过久的思想,早已使脑子⿇木。他摆了摆头,头中似乎盛満了锯木屑,那样密密⿇⿇,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涣散的,正像那被风所弄了的烟雾,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让它重新聚拢。

  有人敲门,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开门走了进来。扑鼻而来的香烟味几乎使他窒息,依然亮着的电灯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门边的开关,灭了灯,关上门,他走到何慕天⾝边来,无精打采的问:你‮夜一‬没有睡吗?姨夫?

  唔,何慕天不经心的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魏如峰。

  你起来了?

  我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魏如峰说,在何慕天对面坐了下来。我刚刚到晓彤家里去和她⺟亲谈了谈,那是个专制而固执的⺟亲,完全──不近人情!何慕天的手指扣紧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紧紧盯着魏如峰,噴出一口浓重的烟雾之后,他沙哑的问:她──怎幺说?

  不许晓彤和我来往!除非──除非什幺?

  除非我和您断绝来往,关系,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服上。他凝视着魏如峰,后者的脸⾊是少有的苍⽩、郁愤、和沮丧。把手揷进了浓发里,魏如峰郁闷的叹了口气,突然抬起头来说:姨夫,以前你到底对他们做过些什幺?你们真有很不寻常的仇恨吗?

  很不──寻常──何慕天喃喃的念着说。

  姨夫,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幺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的‮头摇‬,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的了口气,问:如峰,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晓彤,非娶她不可?

  姨夫,你──我想,你该看得出来。事实上,不论情况多幺恶劣,不管环境的庒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会对晓彤放手,我们彼此相爱,为什幺要牺牲在长一辈的仇恨里呢?

  那幺,如峰,答应他们和我不来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简捷的说。

  噢,姨夫!魏如峰喊了一声,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我不能!

  如峰,何慕天把一只手庒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怅惘的苦笑了一下:和我断绝来往又有什幺关系呢?晓彤对你的需要比我对你的需要更甚,是吗?你对她的需要也比你对我的需要更甚,是吗?那幺,就答应他们吧!在你和我断绝来往之前,请接受我一点小礼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姨夫,魏如峰打断了何慕天的话:这是没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礼物也不要和你断绝来往!决不,姨夫,我有我做人的方针,我要晓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会努力,总之,姨夫,我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是?

  何慕天凝视着魏如峰,不由自主的慨然长叹。

  如峰,你会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证!

  你──向我保证?魏如峰疑惑的问。

  是的,我向你保证!何慕天重复的说,深深的昅了一口烟,掌着烟的手是微颤的。努力的克制了自己的动,他用一种特殊的声调问:晓彤的⺟亲──是──怎样的?

  你指她的外表?还是她的格?

  都在內。

  你不是以前认得她吗?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稳櫎─认得。但──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吗?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憔悴,很苍老,头发已经有些⽩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但是很⾼贵,很秀气──晓彤就像她!脾气呢?魏如峰皱皱眉:我不了解,她一定有一个多变的个!在昨晚,我曾觉得她是天下最慈祥而温柔的⺟亲。今晨,我却觉得她是个最跋扈,最不讲理的⺟亲!

  何慕天一连吐出好几口烟雾,他的整个脸都陷进烟雾之中。闭上眼睛,他把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让一阵突然袭击着他的寒颤度过去。再睁开眼睛,他看到魏如峰的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在他脸上,带着个怀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当他望着他时,他开了口:姨夫,你的脸⾊真苍⽩!你要睡一睡吗?不,没关系。

  姨夫,魏如峰盯着他:她是你的旧情人吗?是吗?

  谁?何慕天震动了。

  晓彤的⺟亲!

  何慕天昅了一半的烟停在嘴边,他望着魏如峰,后者也望着他。两人的对视延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来,在烟灰缸里灭,静静的说:你可以离开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来,对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的向门边走去,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把手庒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诚挚的说:姨夫,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幺一回事,我坚信你没有过失。

  何慕天又轻颤了一下。

  不,他安静的说:你错了,我有过失,有很大的过失。

  是吗?

  是的,何慕天点了点头:所以我会没有勇气去见他们!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把许多的不幸归之于命运。年纪大了,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就会发现命运常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而由于疏忽,犹豫…种种的因素,而使命运整个改变!他摊开手掌,又把手握拢,咬咬牙说:许多东西,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来!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终⾝遗憾!我怎幺会没有过失?多少个人因我而转变了一生的命运!我毁自己还不够,还要连累别人。不止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晓彤,霜霜…他痛苦的‮头摇‬,用手支住额:我怎幺会没有过失?怎幺会没有?假如人发现了以往的错误,就能够再重活一遍多好!

  魏如峰呆呆的望着何慕天,后者脸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劝解的说:姨夫,你是太累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你──还没有吃早餐吗?我让阿金送上来如何?

  别──用不着了!何慕天说,惘的笑了笑。不要为我担心,如峰。人──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情才会成,有时候,我觉得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呢!最起码,一碰到感情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静,我不知道佛家无嗔无求的境界是怎样做到的!他叹了口气: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个好孩子──但愿你获得幸福!你知道什幺是真正的幸福吗?

  什幺?

  內心的平静与安宁!只要有了这个,也就到达幸福的境界了。

  谢谢你,姨夫,谢谢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満感情的声音说:不过,我也同样的祝福您──愿您也能获得幸福!

  何慕天听着魏如峰的脚步走出房间,听着房门被轻轻带上的那一声微响,再听魏如峰的⾜音消失在走廊里。他感到一份难言的动,魏如峰最后那一句话仍然漾在他的耳边,冲在他的怀里。他的眼眶润了。再燃上一支烟,他对着烟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说:他们一定要结婚!他们──如峰和晓彤!一定要!

  昅了一口烟,阖上眼睛,他希望能让自己纷的思想获得片刻休息。只要几分钟,能够什幺都不想,什幺都不烦恼,什幺都不思索!…只要几分钟就好了…房门砰然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声音在门口喊:看我!爸爸!

  何慕天回过头去,霜霜正双手叉,‮腿两‬成八字站在房门口,上⾝穿着件黑⽩斜条纹的紧⾝套头⽑⾐,下⾝是条同样斜条纹的子,紧紧的裹着她成体。猛然一眼看过去,她这⾝打扮像一只斑马!她昂着头,那一头烫过的短发糟糟的拂在耳际额前,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用眼睛斜睨着何慕天,她说:怎幺样?你欣赏我的新⾐服吗?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别皱眉头,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兴看,可以不看!但是,别一看了我就皱眉,好像我是个讨厌鬼似的!她走上前来,审视着她的⽗亲:你没生病吧?爸爸?

  你有什幺事吗?何慕天问。

  知女莫若⽗!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没事不会进你的房间?她伸出一只手来:钱!

  何慕天望着霜霜,还没开口,霜霜已经急急的嚷起来:别──说──教!我要钱!

  何慕天叹了口气。

  霜霜,你──爸爸,你又皱眉头了!问你要点钱都这幺难吗?你说过,你什幺都给我,満⾜我,给我我需要的一切东西…她大笑,说:我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我需要的任何东西,你都给不了,但是,钱你还给得了,难道你连这最后的一项也要吝啬了吗?

  何慕天再叹了口气。

  你要多少?他忍耐的问。

  霜霜伸出三个指头。

  三百?

  三千!霜霜叫。

  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吗?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报销的是什幺?钞票!何况,那小家伙⾝上经常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看电影,我何霜霜请客!吃饭,我何霜霜请客!溜冰划船,我何霜霜请客!谁不知道我何霜霜有个阔爸爸…

  何慕天一声不响的掏出一叠一百元票面的钞票,也不管数目有多少,往霜霜手里一塞,说:好了吧?

  霜霜耸耸肩,向房门口走去,走出了门外,又伸进头来说:给你一个葯方,可以治烦恼症。把头放在自来⽔龙头底下冲上半小时,你不妨试试看!说完,砰的带上房门,像一阵疾风般的卷走了。

  立即,何慕天听到汽车驶走的声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车子,看看手表,八点二十五分!巷口静悄悄的,一盏路灯在黑夜的街头闪着昏⻩的光线。她坐正⾝子,燃起一支烟,昅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烟圈,望着烟圈冲出了车窗,再缓缓的扩散,消失在秋风瑟瑟的街头。她叹了口气,下决心似的揿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揿了三下喇叭。然后,靠在座垫上,从容不迫的菗着烟,等待着。

  一条黑影从巷口奔了出来,跑到车子旁边,拉开车门,一张年轻的,稚气未除的脸孔伸进车门,绽开的微笑里,有七分喜悦和三分意外。嚷着说:嗨!霜霜,没想到你今天来!

  进来吧!霜霜简截了当的说。

  晓⽩跨进了车內,霜霜立即发动了车子,小轿车像一条滑溜的鱼,轻灵的滑向了黑夜的街头。一连穿过了几条冷僻的巷子,晓⽩四面张望了一下,怀疑的问:我们到哪儿去?

  开到哪儿算哪儿!霜霜说,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烟,斜睨了晓⽩一眼,后者那张坦率而带着几分天真的脸庞使她感到‮趣兴‬,把烟递到他面前,她捉弄似的说:要菗吗?

  哦,哦,晓⽩吃了一惊,看看那支烟,面有难⾊,霜霜嘴边嘲谑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她说:怎幺?不敢菗?怕你亲爱的妈妈骂呢?还是怕烟呛了你的喉咙?

  笑话!男子汉大丈夫!会连一支烟都不敢菗!他一把抢下了她手中的烟,送到嘴边去猛菗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口腔里冲进喉咙,再冲向胃里,他张开嘴,无法控制的大咳起来。霜霜纵声大笑,方向盘一歪,车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踩住煞车,她笑得前俯后仰,晓⽩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着霜霜,一声不响的再把那支烟送到嘴边去菗,这次学乖了,他住烟,不让它冲进胃里,大部份都吐出来。一连昅了好几口,终于勉勉強強可以菗了,霜霜仰着头凝视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赞许。

  不错!晓⽩,算你有种!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似乎越去越荒凉了,城市被拋向后面,车子驰上一条⻩土路,风从敞开的车窗中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晓⽩伸头对车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说:喂!霜霜,你这是开到什幺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经心的说,加快了车行的速度。

  当心路,回不了家!晓⽩说。

  放心!没有人会劫走你!霜霜说。家,你那幺爱你的家吗?

  谁会不爱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声。你的家很温暖,是吗?有好爸爸,有好妈妈,还有个像颗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晓⽩皱了皱眉。不过,这两天可不大对头。

  怎幺呢?

  自从昨天你表哥来了之后,家里就不对劲了。好像,爸爸妈妈都不喜魏大哥。

  是吗?霜霜从睫⽑下盯着晓⽩:为什幺?

  晓⽩学着霜霜的习惯,耸了耸肩。

  我怎幺知道!总之,家里什幺都不对头了,爸爸和妈妈吵架,妈妈又说姐姐,什幺恋爱太早啦,未见得可靠啦,然后,姐姐哭,妈妈也哭,爸爸摔画笔砸东西,往外面一跑。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揿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妈妈和姐姐怎幺办好。霜霜,他顿住,凝视着霜霜说:为什幺女人都有那幺多的眼泪?

  霜霜注视着车窗外面,心绪飘浮在另一个境界里,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这幺看来,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晓⽩摇‮头摇‬:一定不会砸的,妈妈喜姐姐,最后准是同意,而且,我也认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什幺不喜他?他比顾德美那三个哥哥不知道強了多少倍!我想,妈妈爸爸一定会想通的。

  一定吗?

  当然,晓⽩颇有信心的说:魏大哥人长得漂亮,学问又好,又会说话,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还有什幺可又的,就下结论的说:总之,魏大哥什幺都強,爸爸妈妈凭什幺看不上他?

  那幺,为什幺又反对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关着门嘀嘀咕咕的说,我本听不清楚。

  车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说:下车吧!

  这是什幺地方?晓⽩问。

  淡⽔河边,我们可以沿着河堤走走。

  晓⽩下了车,四面张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河边,但已远离了市区,四周都是稻田,沿着河是一条⻩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潺潺的流着,轻缓的⽔流声像一曲沉oe的乐曲。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弯弯的像个小船,⽔面反着点点粼光。

  霜霜锁住了车子,跳下车来,站在河堤上,风很大,她的短发风飘动。把双手叉在上,她深深呼昅了一口气,说:真美!真好!

  噢,是的,真美,真好!晓⽩望着霜霜修长的⾝子说。

  你在说什幺?霜霜问。

  你!

  霜霜笑了,慢慢的摇‮头摇‬。

  晓⽩,你是个傻小子!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来,我们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幺黑!

  你怕什幺?鬼吗?

  笑话!

  那幺来吧!别那样害怕兮兮的,像个大姑娘!

  他们并肩走下了河堤,堤边是软软的草地。秋虫唧唧,流⽔淋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风在⽔面回旋。霜霜拣了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虑的坐了下去,晓⽩也跟着坐下去,叫着说:噢!有露⽔!

  别管它!霜霜说,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视着黑黝黝的流⽔。好半天,才说:我常常到这儿来,一个人坐一坐,想一想,听听⽔流的声音,听听鸟叫,听听蝉鸣。我喜这儿,清静、安宁,好几次,我在深夜里来,坐上一两小时。

  你不怕?晓⽩诧异的问。

  怕?哈哈!霜霜轻蔑的笑了两声:我怕什幺?我那幺…那幺…她在头脑中收集合适的用字,忽然灵光一现,想了出来:我那幺空虚,什幺都没有,我还有什幺好怕呢?

  晓⽩注视着霜霜,她的话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但,想到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边来吹冷风,不噤衷心倾服,而更加对她刮目相看了。

  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霜霜说:晓⽩,你姐姐很爱我的表哥吗?

  当然!

  有多爱?

  哈,爱惨了!晓⽩微笑着说。

  霜霜侧过头去,在幽暗的月⾊下打量着晓⽩的侧影,从他的浓发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张未成的男的脸庞,具有着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马虎、随便、和漫不经心。她扬起了长睫⽑,盯着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他也侧过头来看她,对她展开了一个慡朗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幺?他问,语调鲁莽而稚气。

  霜霜突然用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子勾向自己,一对大而美丽的眸子灼灼的视着他,挑战似的问:你呢?晓⽩?你爱我吗?

  我?晓⽩一愣,霜霜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使他大出意外,接着,⾎就向他脑子里涌去,他感到从面颊到脖子都发起烧来,面对着霜霜那对人的眸子,闻着她⾝上散发着的香味,也情绪紧张而心慌意起来,半天才讷讷的吐出几个字:我…我…我爱。

  有多爱?霜霜继续问,病傲瞬“眼睛,带着点捉弄的味儿。

  有…有…晓⽩口吃的说:有…数不清楚的那幺多!

  是吗?霜霜仰起头:那幺,吻我!

  晓⽩大吃一惊,望着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翘起的红,他受宠若惊而手⾜无措,对那张脸瞪了好半天,才鼓⾜勇气,像对付什幺大敌似的把头庒下去。霜霜叫了起来:哎哟,你弄痛了我!她凝视着晓⽩:天哪,你这个小傻瓜,难道连接吻还要人来教你吗?

  贝下了他的头,她把嘴慢慢的上了他的嘴,‮存温‬、细致、而冗长的吻他。晓⽩本能的抱紧了她的⾝子,在热⾎的冲和心脏的狂跳下,热情的反应着她的吻。她把头离开了些,注视着他。

  你学得很快,她赞许的说,长睫⽑在跳动,黑眼珠在闪烁。你爱我?晓⽩?

  爱!晓⽩⼲脆的说。

  全世界只爱我一个吗?

  只爱你一个。

  终⾝不背叛我?

  我起誓!

  不必!霜霜的睫⽑垂下了一两秒钟,又扬了起来:你愿意为我做一切的事吗?

  愿意!

  无论什幺事?

  例如──?晓⽩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杀人。

  为什幺要杀人呢?

  假如──那个人欺侮了我!

  当然,我一定宰了他!晓⽩义愤填膺的,好像那个人已经在自己面前了。晓──⽩,霜霜的眼睛中流露着赞许:你真是个傻小子!沉思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晓⽩,我问你,你爱我深,还是爱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晓⽩面临到难题了,咬了咬嘴,又皱了皱眉头,才说:这──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举例说:你帮那一个?

  这──这──晓⽩犹豫着,终于,用手抓了抓头,笑着说:你们不会打架,姐姐是从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说──如果打了呢?

  那幺──那幺──那幺我劝你们和解!

  呸!霜霜啐了一口:见鬼!

  怎幺?晓⽩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们应该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这幺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幺要好,你们也应该要好才对!哼!霜霜哼了一声,眼珠在天空转了转,忽然说:晓⽩,你觉得我表哥怎样?

  好极了,又漂亮又帅!

  你赞成他和你姐姐来往吗?

  当然!

  假如有人欺骗了你姐姐,你怎样?

  谁欺骗了我姐姐?

  我是说'假如'!

  我一定不饶他!揍他!

  唔──霜霜望着河⽔,支吾着说: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吗?

  你表哥的事?晓⽩皱着眉问。

  嗯,他的秘密。

  他有秘密吗?我不知道。晓⽩‮头摇‬。

  坐过来一点,让我告诉你。

  晓⽩靠紧了她。星星在闪耀,河⽔在奔流,云在移动,月亮忽隐忽现…夜逐渐深了。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和顾德美步出校门。校门外暮⾊苍茫,带着寒意的秋风正斜扫着街头。成群的⽩⾐黑裙的女‮生学‬从栅门內一涌而出,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小半子,吱吱喳喳的叫闹着,在街头四散分开。晓彤和顾德美说了再见,杂在‮生学‬群中,向‮共公‬汽车站走去。四周的同学们在推推攘攘笑笑闹闹,经过了一⽇繁重的上课之后,放学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时光,笑声此起彼落,夹杂着愉坑邙清脆的再见之声。晓彤踽踽的向前迈着步子,低垂着头,望着落⽇照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觉,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绪之中。

  四周渐渐安静了,同学们都已抢先跑到‮共公‬汽车站去排队,她独自落在后面,缓缓的走着。一整天,坐在教室里也好,站在场中也好,无论上课、下课,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鲜Φ慕步猓У男δ帧运裱涛碇械幕镁埃舨幌氯魏吻逦挠∠蟆R淮危说旅览潘男渥铀担?喂喂,你怎幺了?和你讲了三次话你都听不见!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着顾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阵绞痛,而泪珠溟然坠了。顾德美愕然的放松了她,她掉头望着窗外,心中又糊糊起来,凝视着远山⽩云,她又再度陷进凄恍惚之中。

  转了一个弯,绕过一电线杆,她依循着每⽇走了的路径向前走,头始终低垂着没有抬起来。走过了电线杆之后,一个人影挡住了她,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晓彤!

  她抬起头来,着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视着这张脸。突来的意识又牵动了心底的创痛,她闪动着眼珠,泪⽔迅速的濡了睫⽑,魏如峰握着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庒力,低低的说:上车去,晓彤,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车,晓彤顺从的坐在后面,习惯的用手环抱住魏如峰的。马达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的在街道上疾驰。只一会儿,车子停了,晓彤跳下车来,才发现他们正停在铃兰的门外。魏如峰带着晓彤走进去,在他们的老位子上坐下来。鱼池中绿叶亭亭,几条红⾊的热带鱼正在⽔草中来往穿梭。

  魏如峰的手伸过了桌面,握住了晓彤那柔软,⽩皙的小手。

  晓彤!他低唤。

  嗯?她抬起一对朦朦胧胧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的‮头摇‬,蹙起了眉峰。

  别这样看我,他说: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晓彤的手,用嘴紧贴上去。晓彤,告诉我,你相信我吗?

  晓彤点点头。

  爱我吗?

  晓彤再点头。

  那幺,晓彤,魏如峰恳切的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嗯?

  你必须答应我。魏如峰说:无论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之下,我们要坚定我们的立场!换言之,不管现实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你决不能软弱和屈服。

  晓彤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懂了吗?晓彤?他渴切的望着她:我有没有向你求过婚?晓彤?我现在向你正式的求婚,晓彤,你愿嫁我吗?

  晓彤闭了一下眼睛,两颗大泪珠从睫⽑上跌落,沿着苍⽩的面颊滚了下来。魏如峰伸过手去,托起晓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颊上那两颗晶莹的泪滴。颤声说:晓彤,你不知道我多幺爱你!

  我知道,晓彤含着泪点头:我知道。

  那幺,说你愿意嫁给我!

  难道你还不明⽩?

  我明⽩,但是我要听你亲口说!

  如峰,晓彤痴痴的望着他:我愿意嫁给你,一百个愿意!

  好,魏如峰坐正了⾝子,背脊,脸上带着个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仿佛一个临上沙场的斗士。晓彤,我就要你这句话,有了你这句话,我就什幺都不管,我要尽我的全力来争取你!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两手把晓彤的手阖住,握紧,似乎想把自己⾝上的力量藉这双手灌注到晓彤的⾝上去。可是,晓彤,你必须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不能动摇。如果你动摇了,我就有千千万万种力量,也都没有用了,你懂吗?

  晓彤慢慢的点点头。

  今天早上,魏如峰顿了顿,说:我到你家里去过,和你⺟亲谈得很不愉快!他盯着晓彤:你⺟亲坚持反对我们来往。晓彤,你要站在我这一边,说服你的⺟亲,或者‮服征‬你的⺟亲!而你,决不能被你的⺟亲说服或‮服征‬。你能不能坚定你自己?

  晓彤润的眸子迟疑的转动着,手指无力的在魏如峰掌心中颤动。

  可是──她轻轻的说:我从没有违背过妈妈什幺。

  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的说:如果你再顺从,就是埋葬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晓彤,晓彤,我就怕你这份柔顺,你一定要坚強,一定要!

  可是,可是,晓彤咬着嘴说:我不能和妈妈对立,我不能!妈妈会伤心…

  为了怕你⺟亲伤心,你就牺牲掉我们两个人吗?为了怕你⺟亲伤心,你就不怕别人伤心?而你⺟亲反对我的理由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辈的仇恨记在我⾝上,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纪的现在,还有像你⺟亲这样顽固的人!她太自私,晓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这样说妈妈?晓彤蹙着眉说:你本不了解妈妈,她不自私,她从来就不自私,她尽量要我快乐…她…她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低的说:她是个好妈妈。

  魏如峰把晓彤的手握得更紧,摇着头,叹息着说:晓彤,你怎幺如此善良而单纯?善良得让人不能不爱你。在你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他再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用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拿着小匙搅着咖啡。片刻之后,他想起梦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晓彤中选择一个,如果同样的问题,晓彤会如何处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晓彤说:我问你,晓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须在你⺟亲和我中间选择一个,有了我就失去你⺟亲,有了你⺟亲就失去我,那幺,你选择谁?噢!晓彤轻喊:那是‮忍残‬的!

  你告诉我,晓彤,如果有那幺一天,你一定要面临选择的时候,你选择谁?

  我要你,晓彤怔怔的说:也要妈妈。

  同样的答案!

  假若这两个不能同时拥有呢?晓彤,你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她再紧一步:因为,据我看来,你已经面临到这种局面了。告诉我,你要谁?

  晓彤定定的望着魏如峰,大大的眼睛里蕴蓄着哀伤,还有更多的固执的深情。我没有选择,如峰,她慢呑呑的说:因为我只能有这一种选择:我要你,也要妈妈。

  假若──魏如峰加強语气说:你不能都'要'!

  那幺,晓彤凄凉的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谁都不要了。

  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阵菗搐,不噤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

  他在晓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幺东西,属于危险的东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幺,那颗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幺紧,彷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带着不能抑制的颤栗,他祈祷般的说: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幺,我不再向你多说什幺!老天,但愿它能保护你,保护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们都不受伤害!

  晓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打开大门,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发着呆的晓⽩。接着,就听到屋里明远的咒骂声。晓⽩看到了晓彤,把两只手一摊,低声说:爸爸在和妈妈吵架。

  为什幺?晓彤问。

  还不是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还牵扯到什幺何慕天,过去未来的,我也听不懂!

  晓彤脫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进⽗⺟的房间,明远就停止了正说了一半的话,双目灼灼的望着晓彤,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冷冷的哼了一声,望着梦竹说:你的宝贝女儿回来了!五点钟放学,七点半到家,随便和男朋友在外面游,看样子,是颇有乃⺟之风!

  梦竹的脸⾊雪⽩,嘴上毫无⾎⾊,像一木头似的直直的坐在沿上。头发零,眼眶深陷。她愣愣的望着明远,抖动着嘴无法出声,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明远,你…你…你怎幺能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杨明远仍然冷笑着:她不是你的宝贝女儿吗?你宠她、惯她、纵她,胜过你对晓⽩的关心一百倍!为什幺?你喜她,她⾝上有谁的影子…

  明远!梦竹叫。

  哼!你的女儿!你的好女儿!和你同样有眼光,能选择到泰安纺织公司的小老板,有钱、有势、有人品…

  明远,我求你!梦竹用手蒙住脸,痛苦的‮动扭‬着头:你这样我,到底是要怎幺样?别把孩子的事和我们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幺话,我们明天再谈,行不行?

  你怕谈吗?梦竹?你还是怕面对现实?晓彤!过来!我有话问你!

  明远!梦竹紧张的叫,哀恳的望着杨明远。明远,请你──她掉头转向晓彤:晓彤,爸爸生你的气,你还不赶紧过去,向爸爸道歉,认错!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忍着泪,她憋着气说:晓彤,过去!对爸爸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兴,是我的过失,以后我将处处听爸爸的话,请爸爸原谅我!'说!晓彤,对你爸爸说!

  晓彤木立在那儿,⺟亲的样子使她惊吓,爸爸的神情让她恐惧,她惶然的看看⽗亲,又看看⺟亲,犹豫着没有开口。

  梦竹泪⽔迸流,用手捂着脸,她哭泣着喊:晓彤!我叫你说!你听到没有?

  噢!妈妈!晓彤恐慌的喊,转向了⽗亲:我说!我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我…我…

  我不能使爸爸⾼兴,是我的过失…梦竹提示着晓彤。

  我不能使爸爸⾼兴,是我的过失…晓彤像小孩念书一样机械的重复着梦竹的句子。

  哼!杨明远打断了她们:梦竹,你不必这样导演晓彤演戏!这样与事实又有什幺帮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问题。

  明远,我只希望你仁慈一点!梦竹说,放低了声音,她像自语般又加了一句:晓彤还小,请让她在人前能抬得起头。

  别忘了她的男朋友!明远说。

  她会和他断绝的,梦竹说,转头对着晓彤:是不是?晓彤?你要听妈妈的话,是不是?你对我发誓,你永不理魏如峰…

  哈哈,明远冷笑了:梦竹,有什幺用呢?你想想以前,你⺟亲对你的管束,有用没有?如果她会听你,今天放学之后又到了哪里去了?她离不开那个魏如峰,就像你以前…

  明远!梦竹猛的跳了起来,直视着杨明远的脸,一种悲愤的情绪冲进了她的⾎管里,她的忍耐力已经到达崩溃的地步,像一座庒力太大的火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爆发。浑⾝发着抖,她对杨明远大嚷了起来:你到底要怎幺样?我说东你就说西,我说西你就说东,一定要跟我别扭到底!你是什幺意思?什幺居心?当初不是我绑着你的脖子你娶我的,你觉得冤枉,觉得不甘心,我们可以离婚!你不必要挟我,讽刺我,指桑骂槐的到处找⿇烦!事情发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条路线上来挽救和弥补,反而处处和我对立!你倒是希望怎幺样?你想让这个家庭破碎?那幺,我们离婚算了,我对你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

  好,明远也跳了起来,⽩着脸说:你没良心,梦竹,想想看,为了你,我放弃绘画,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带着你们逃难,现在,你想离婚…

  不是我想离婚!是你想!梦竹叫。

  到底是谁先提到离婚的?明远也叫:你说你对我受够了,我问你,我怎幺对不起你了?我什幺地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什幺想离婚,我知道因为你又找到了──明远!梦竹大叫:你公平一点吧!请你!请你!请你!

  她仆倒在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杨明远站在那儿,剧烈的着气,瞪视着双肩菗动的梦竹。半晌,他冷哼了一声。愤愤的走到玄关去穿上鞋子,大踏步的走到门外去了。坐在玄关的晓⽩愕然的问了一句:爸爸,你到哪里去?砰然一声门响,算是明远的答复。

  这儿,晓彤被⽗⺟的争吵吓得目瞪口呆,而那些争执,对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幺一回事,只隐隐的明⽩,问题的症结似乎出在自己的恋爱上。何以一昼夜之间,会天地变⾊?

  她无法明⽩。望着⽗亲负气而去,又望着⺟亲伏枕痛哭,她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怖和惊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梦竹的肩膀,柔声的,怯怯的叫:妈妈!妈妈!别哭,妈妈!

  每次看到⺟亲流泪,她就有也想流泪的感觉,听到梦竹哭得那幺沉痛,她也泫然泪了。

  梦竹一下子翻过⾝来,泪⽔蒙的眼睛盯在晓彤的脸上,抓住晓彤的手腕,她厉声的说:告诉我,你放学后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会见了魏如峰?是不是?

  妈妈!晓彤惶恐的喊。

  是不是?梦竹的声调更加严厉:对我说实话!

  妈妈!晓彤哀求的凝视着梦竹。

  说!

  晓彤垂下眼睛,如同待决的囚犯,轻轻的点了两下头。

  他到校门口去找我的。她低低的说。

  梦竹气得全⾝抖颤。

  晓彤,你怎幺这样不争气?你为什幺不听我的话?为什幺不听?为什幺不听?瞪视着晓彤,突来的怒火,以及积庒的郁气同时在她体內迸发,举起手来,她对着晓彤的脸挥了过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愤怒、痛苦都集中在这一巴掌上,全挥向了晓彤。可是,当她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响过之后,她看到的是晓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变得惨⽩的面孔。

  那张小小的,柔弱的脸庞上没有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怀疑,惊愕,和不信任。那对疑问的眼睛使梦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十八年来,她从没有碰过晓彤一手指头,今天竟然会对她挥去一掌。望着逐渐在晓彤苍⽩的面颊上呈现出来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举动而愣住了。

  ⺟子两个彼此愕然的对视了片刻,晓彤的大眼睛里渐渐布上一层泪影,迅速的,泪影变为两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満在眼眶里。她没有放声痛哭,也没有诉说辩解,只是无声的啜泣起来?嶂榉追茁⾐业墓雎洌追茁⾐业幕魉椋盖渍庖徽扑坪醺久挥懈杷馓迳纤亢恋耐闯嬲闯牡胤剑窃谀谛纳畲Α用幌氲侥盖谆岷菹滦睦创蛩蚨庖徽疲路鸾氖澜缯龌魉椤?br>

  梦竹的意识回复了过来,晓彤无声的低泣和菗噎令她全心震颤,晓彤为什幺该挨这一巴掌?为了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青年?这一拳打上的是晓彤的脸,实际上应该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过晓彤,不由自主的紧紧的揽住了她,泪如雨下。晓彤,晓彤,晓彤!她喊:我没有想打你!我真的没有想打你!

  妈妈呀!晓彤发出一声喊,用手环抱住了梦竹的,这才迸发出一阵嚎啕大哭。把満是泪痕的脸在⺟亲怀里着,她不住的喊:妈妈呀!妈妈呀!

  ⺟女二人由相对注视又变为相拥而泣。晓⽩在门口,伸着头张望着。女人!怎幺会有这幺多的眼泪?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没来由的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梦竹在给晓彤擦眼泪,一面擦,一面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些恋爱的大道理,无非是劝晓彤放弃魏如峰。但,晓彤只是一个劲儿的‮头摇‬,一个劲儿的哭。然后,晓彤钻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纸门,哭声仍然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梦竹也坐在沿上流泪。他叹了口气,坐回到玄关的地板上,这个家!怎幺办呢?

  三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他精神一振,侧耳倾听,又是三声喇叭声。他穿上鞋,打开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梦竹从沿上站了起来,茫然的走到梳妆台前。晓彤的哭声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着了,她想去看她,但,镜子里的自己昅引了她的目光。蓬而⼲枯的头发,瘦削而苍⽩的面颊,‮肿红‬而无神的眼睛…她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对着镜子,喃喃的问: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儿!沙坪坝的美人!这镜子里的,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头摇‬,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门发出一声微响,有人进来了。是谁出去没有关门?进来的是明远吗?只要他一回来,冷战又要开始,她下意识的害怕再见到他。但,来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知道他已经走上了榻榻米,他为什幺停在门口而不进来?她转过⾝子,面对着房门口,慢慢的张开眼睛。

  一剎那间,她觉得地动屋摇,⾝子摇摇坠,扶牢了梳妆台,她呻昑了一声,立即再闭上眼睛。直等到那阵旋转⼲坤的大震动过去之后,她才能再张开眼睛,直视着门口那个木立的男人!

  颀长的⾝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风度…尽管时间在他脸上已刻下了痕迹,尽管潇潇洒洒的长衫已换成西服,尽管当⽇的豪情已变为中年的沉着,尽管…尽管有那幺多的变化!但是,这个人!就是把他烧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何──慕──天何慕天像一石柱般,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內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瘦弱、枯瘠…几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着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着一对秋⽔般的明眸,容光焕发的追寻着笑和美梦,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着的又是那憔悴而苍⽩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间何等‮忍残‬的在她⾝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着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靶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

  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雾中晃动,头发、面颊…

  都那幺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的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蔵着一颗倔強的心!看到她带着満⾝心的创伤,去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声:梦竹!

  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那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天?爱着的何慕天?恨着的何慕天?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昅了一口气,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的说:你要什幺?你来⼲什幺?

  梦竹,何慕天勉強维持着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

  梦竹回头看了看拉拢着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

  防御及卫护的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満敌意的眼光瞪着何慕天,⾎在她体內迅速的运行着。也好!和他谈谈!把这多年的帐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內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幺来?她毅然的,随便的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

  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合⾐侧卧在上,正像梦竹所猜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的睡着了。枕上泪痕未⼲,睫⽑上依然润。她拉好了纸门,回过⾝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问: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烈猛‬的跳动着,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的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的心绪,平定那份烧灼着她的愤怒的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昅声,可以辨出他的紧张和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出租车。梦竹沉默的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向,只紧张的在脑子里安排着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満的是那样的一堆⿇,她怎幺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面,⾼⾼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威示‬似的耸立着,她愕然的问:这是什幺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満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珠四泻的小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的说: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了出来,诧异的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幺会带进这样一个⾐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

  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分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的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幺,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昅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蒙而喉中哽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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