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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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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深秋的时分了,虽然是午后,气候仍然很寒冷,没有太阳,天是阴沉欲雨的。光秃秃的柳条在萧瑟的寒空中摇摆。王孝城指着柳树说: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杨明远微笑着接下去念:想当年,绿荫荫,舂光好,今曰里,冷清清,秋⾊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着眉说:我不喜欢秋,太肃杀,容易引起人的乡愁和感慨!

  尤其在这寒阴阴的气候里,杨明远说:冬天似乎马上会来,而冬衣还睡在当铺里。简直是给人威胁!

  学学小罗,四大皆空,也照样无忧无虑!

  秋天来了,他四大皆空,预备怎幺办?

  你别为他发愁,王孝城笑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没问题了。有人会为他想办法的。

  有人为他想办法?谁?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际,杨明远下意识的一抬头,正有一群鸟向南边飞去。

  燕子?他问。

  噢,燕子,王孝城说,小飞燕。

  你怎幺知道?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其实,小罗不是个笨人,你别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无城府。事实上,他是十分工于心计的,就拿他对小飞燕来说吧,胖子吴追求得火烧‮辣火‬,弄得人尽皆知也没追上。小罗呢,毫不费力的,不落痕迹就让小飞燕倾了心。我总觉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门大学问,技朮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过,我们也并没有追求女孩子呀!杨明远说。

  我们是没有行动而已,并非没有动心,你敢说我们常玩的那一群里的女孩子,你就没有为任何一个动心吗?不过,我王孝城是不想结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枷锁,我宁可?炜眨杂勺栽诘墓娣兆樱幌氡换橐鏊6遥乙灿凶灾鳎怯形艺姘呐⒆樱唬故撬懔恕?

  什幺意思?杨明远没听明白:怎幺个'算'法?碰不到你真爱的女孩子,你就终⾝不结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尽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爱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对我都一样了!

  你的说法好像是你已经有了倾心的对象,而又无法得到。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萧燕吗?

  别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在天边聚拢,一阵风来,带着浓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来了御寒的‮服衣‬还没影子呢,还在这儿胡扯!

  要下雨了,杨明远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给人愉‮感快‬!又是一阵风来,他用长袖对着风兜过去,微笑着说:好了!装了一袖清风,总算不虚此行,回学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不过,也有人不受秋的影响,照样追求着欢乐。

  是吗?杨明远泛泛的问。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着。

  杨明远顺着王孝城的眼光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幅美丽而动人的图画。在嘉陵江水畔的一个石阶上,何慕天正无限悠闲的坐着,他⾝边是一根钓兔竿,斜伸在水面上,这一头,并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块大石头庒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没有注视水面的浮标,只呆呆的凝视着他左边的那个人。在他左边,梦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着两条大发辫,系着一件白⾊的披风。披风宽大的下摆,正迎风飞来,像极了白蝴蝶的双翅,伸展着,扑动着。她膝上放着一本书,但她也没有看书,而用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何慕天。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这就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吗?王孝城笑着说,拉拉杨明远的袖子:我们走开吧,别去打搅他们,看样子,他们的世界里,已没有第三者能存在了。

  杨明远仍然注视着那对浑然忘我的人儿,好半天,才耸耸肩,突然觉得天气变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们折了回去,准备去坐渡船回学校。路上,两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来,起先的那股阔论⾼谈的兴致都没有了。

  秋风带着庒力对他们扑面而来,暮云正轻悄悄的在天空上铺展开来。默然的走了好一会儿,杨明远才深思的说:奇怪,她为什幺选择何慕天?我觉得何慕天有点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什幺跑到重庆来读大学?西南联大不是也很好吗?他又总有用不完的钱,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传说很有钱,却谁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绝对不会!他是个诗人,満⾝诗人气质,别的什幺都没有,至于思想,我保证他是个纯右派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对他好像很有成见,一开始你就不喜欢他。

  并非成见,只是──他皱皱眉: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或者是因为──王孝城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为什幺?

  没什幺,船来了,走快一点吧!

  上了渡船,到了对岸,两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艺专走去,一大段路,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艺专的黑院墙已经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叹了口气:唉!

  唉!杨明远也叹了口气。

  怎幺了?你?王孝城问。

  怎幺了?你?杨明远也问。

  我?没有什幺。

  我?也没有什幺。

  王孝城看看杨明远,后者也看了看他。然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杨明远的袖子说:走!到校门口茶馆去喝两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钱?

  钱?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赊帐吧!以后再说!

  两人跨进了茶馆,坐了下来。

  外面,细雨开始绵绵密密的飘飞了起来。

  好呀!‮姐小‬!

  嘘!别叫!梦竹把手指庒在嘴唇上,对奶妈警告的说,一面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恳求的望着奶妈。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现在,每天中午你妈一睡午觉,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妈醒来找不到你,又要跟我发脾气!

  好奶妈,帮帮忙!我去两小时就回来,包管妈的午觉还没醒,神不知鬼不觉的,决不会?勰悖?

  两小时?那一次你是守时两小时回来的?要我在你妈面前左撒谎右撒谎,将来我真下了拔舌地狱哦,一定把你也拉进来!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梦竹说着,急急的向门口溜去。

  你不用担心拔舌地狱里没人陪你!我准陪,一言为定!

  喂喂,奶妈赶上来,又拉住了梦竹:你不带把雨伞?外面在下雨!

  这一点⽑⽑雨,有什幺关系?梦竹挣脫了奶妈的手。

  你那个离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妈!梦竹叹口气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离恨天!何慕天,离恨天,还不是差不多!奶妈叽咕着,一抬头,看到梦竹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就又移动着小脚,吃力的追了上去,扶着大门,再钉了一句:两小时之內,一定要回家哦!

  知道了!梦竹头也不回的说,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远,才站住松了口气,摇‮头摇‬,自言自语的说:怎幺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就都会变得这样噜苏的呢!

  一把伞突然伸了过来,遮在她的头顶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深沉、含蓄、而带着笑意的眼睛,一袭蓝布长衫罩在夹袍子上面,依然带着他特有的那股潇潇洒洒的劲儿。她笑了,欢欣的情绪鼓舞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莲,正缓缓的绽开每一朵‮瓣花‬,欣欣然的迎接着美好的世界和黎明。

  是你?她欣喜的说:吓了我一跳!

  是吗?他问,盯着她的脸,在伞的阴影下,注视着她那清新美好的脸庞。我在小茶馆里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着这条路来接你。怎幺?今天为什幺这样晚?

  妈刚刚才睡着。梦竹说,和何慕天并肩向前面走。细雨轻飘飘的洒在油纸伞上,发出蟋蟋的响声,石板地上湿漉漉的,混含着泥痕。何慕天的长衫下摆上已全是泥水和污点。

  唉!她忽然叹了口气。

  怎幺了?

  永远要这样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却好像犯了罪一样。

  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样?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纯洁真挚的小脸庞,那宁静、单纯、信赖的眼神,那无琊的而带着几分倔強的嘴角!怎样一个善良而热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怎幺?你?她问。

  没──没有什幺。他掩饰的说,挽住了她的腰,伞在她的面颊上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的眼睛在阴影下亮晶晶的闪着光。肩并着肩,共在一把伞之下,他们缓缓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着,走了一段,梦竹发现他们并非和往常一样向镇外走,而是在向镇中心走去,就诧异的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嗯,我昨天才从宿舍里搬出来,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这样一来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杂零乱,二来我们也不必天天到江边上去吹风淋雨,小茶馆里众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对不对?

  你租的?怎样的房子?

  别人分租出一间给我,倒很安静,又有‮立独‬的门户。你来参观一下吧。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条巷子里,有个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参天的古槐中堆着假山石,石边疏疏落落的开着几株‮花菊‬。沿着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栋陈旧、古老的大宅第,有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有好几间‮立独‬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何慕天租的?啂苌匣构易偶父瞿窳锩嫒丛缫衙挥辛四竦淖偌!#认拢钢晔菔莸摹⑷狈φ樟系木栈ㄔ谇锓缰幸∫贰R荒苛巳唬庥质悄侵置宦涞氖兰遥丝湛盏囊淮狈孔樱丫晃匏校谑牵桶逊孔臃肿飧笱恍┣次旨矣谩?br>

  何慕天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梦竹走了进去。房子并不小,家具显然也是向房东一并租下的,一张桌子,几把檀木椅子和一张笨重无比的床,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大橱,油漆剥落,不过还可看出当初是件讲究的东西,橱门上雕刻着十分细微而琐碎的图案。梦竹四面看了看,笑着指了指那个大橱:可以蔵得下好几个人!把你蔵进去,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蔵进去,别人也找不着你。我回来了,拍拍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紧飞出来陪我!

  说得好!梦竹笑着说,走到桌子旁边,注视着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菗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凝视着那照片,浓眉⽑,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张丰満的嘴,一头浓郁的头发,卷曲的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野性而充満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望着何慕天,抿着嘴角对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幺?何慕天不解的问:你在书里看到了什幺东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书中自有颜如玉!梦竹仍然在笑,把书递到何慕天面前来:是谁?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还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面对着这张照片,他不能抑制的变了⾊。把书从梦竹手里拿下来,丢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编织谎话,可是,抬起头来,他接触到的是一对坦白、无琊的大眸子,里面盛満的全是单纯的热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赖。仿佛那张照片丝毫也没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书中的一页揷画般那样自然。在这对眸子的凝视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惭形秽,和強烈的自责。用牙齿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

  怎幺了?慕天?梦竹收起了微笑,诧异的望着他:你不舒服?

  梦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过去,把她的头庒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紧贴在她的头发上,浑⾝颤栗的喊:梦竹,我那幺喜欢你,那幺爱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过份奔放的热情。梦竹,你不会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爱你有多幺的深切和狂热。

  我知道,我了解。梦竹仰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热切的望着他,面颊上散布着一层‮奋兴‬而激动的‮晕红‬。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庒制住自己不去爱你,简直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经庒制过,尽我的全力去庒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溃,那汹涌的洪流可以淹没一切,那样強大的冲击力,那样不可遏制的奔腾流窜!他注视她,在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梦竹,要不爱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绣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趣兴‬,你坐在那儿,宁静、安详、而又美丽。你的眼睛里有梦想,整个脸庞都焕发着光彩,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挂在你的睫⽑上,我竟冲动的想要去吻掉它。戏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边,凝视着草里飞窜的萤火虫,安静得像个小小的、怕给人惹⿇烦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门口,你扶着门,看着我走开,温柔的眼睛像两颗黑夜里闪烁的露珠,我必须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对你作过份的注视。然后,我孤独的沿着石板小路走回学校,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自己不断的说:'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这就是你所幻想的,这就是你曾梦寐中‮求渴‬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梦的综合,这个女孩子──李梦竹。'

  梦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的満盈在眼眶里,微仰着头,她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正在诉说的何慕天,微微扇动着嘴唇,无声的低喊着:慕天,哦,慕天!

  然后,是盘溪的茶馆之聚,何慕天继续说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间,那样的超群出众,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视着,领会着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几乎什幺都不说。你不知道你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和那飘忽的微笑怎样強烈的昅引和打动我,为了抗拒这股引力,我喝下了过多的酒,但没有醉于酒,却醉于你的凝视和微笑。或者,是我那两句略带感伤味的词,引起你作诗的‮趣兴‬,即席而赋的'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让我进一步的领略到你的才气和诗情…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喜欢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欢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开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进酒杯里,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冲动,而忍心的望着你孤独的走开…

  梦竹的泪珠沿着面颊滚了下来,微颦着眉梢,微带着笑意,她默默的摇了‮头摇‬。

  …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为别的,只因为聚会中有你。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见你,一次又一次的无法克制。每次望着你走开,我觉得心碎,听着别人谈论你,我觉得烦躁和嫉妒。特宝公开承认在追求你,使我要发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对你的亵渎,而稳櫎─他长长叹息:又有何资格?

  慕天,梦竹摇‮头摇‬,新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吗?何慕天蹙着眉问,痛楚而怜惜的凝视着梦竹那含着泪、而又注満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吗?梦竹?是吗?我配吗?

  慕天!梦竹发出一声喊,激动的用双臂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长衫里,声音模糊的从长衫中飘出来:慕天,我爱你!我崇拜你!

  是吗?梦竹,是吗?我值得你爱和崇拜吗?何慕天呓语般的、不信任的问。

  你值得!梦竹重新仰起头来,热情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片光彩:慕天,你为什幺这样不安?这样没有自信力?

  我怕命运!

  命运?

  是的,命运。何慕天用手捧住梦竹的脸,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我那样喜欢你,唯其太喜欢你,就生怕会伤害你。在镇口那个小茶馆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为了看看你。咳,梦竹,梦竹,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伫立不走,我直觉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听到你的呼唤…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梦竹微笑着说:我也有个直觉,如果我站着不走,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就固执的等待着。结果,你真的来了,可见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是吗?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视着她:以后会怎幺样呢?梦竹,我们怎幺办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视她,內心在激烈的交战。梦竹,他的喉咙沙哑:梦竹,你不知道,你那幺善良,我要告诉你…

  别说!梦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幺?知道你担心的是什幺?但是,你别怕,我有勇气应付那一天的打击,我有勇气!我⺟亲不能強迫我!慕天,别为⾼家的事发愁,连我都有勇气,难道你还没有勇气吗?

  ⾼家?勇──气?何慕天愣愣的说。

  是的,⾼家!我恨透了他们!可是,现在总是婚姻自主的时代,是吗?有谁能強迫我呢?我和⾼家订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什幺都不懂,他们不能用这样的婚约来限制我!只是怕妈妈…但,总有一天我要面临和妈妈摊牌的,慕天,体会给我勇气的,是不是?

  稳櫎─给你勇气──?何慕天依然在发怔。

  是的,是的,你会给我勇气!梦竹像得到了保证似的说:你别发愁,慕天,只要有你,我还怕什幺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幺都不怕!

  梦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湿润了。你不知道,我是说…我…别说了!梦竹摔了摔头:最起码,现在别让他们的阴影来困扰我们!慕天,我告诉你一句话,她望着他,用一种坚定的、果决的、严肃而不移的语气说:今生今世,活着,愿做你家的人,死了,愿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属!

  何慕天凝视着她,接着就深深的颤栗起来,他把她拥在自己的胸前,紧紧的环抱住她?嵋绯隽怂难劭簦妹婕找蕾俗潘诜⒌耐罚痪浠耙菜挡怀隼础?br>

  记得孔雀东南飞里那两句诗吗?梦竹轻轻的说,用柔和如梦的声调念:君当如盘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

  她发出一声深长的、満足的叹息,紧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说:你是盘石,我是蒲草,我将坚韧如丝,但求你永不转移!

  何慕天无法说话,只更紧的揽住她。雨在窗纸上浙浙的滴着,风在树叶中穿梭。梦竹又是一声叹息:你的心在跳,她说:好重,好沉,好美!

  梦竹才跨进院子的大门,奶妈就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光,她庒低声音问:什幺事?妈醒了?

  哼,当然醒了,现在还不醒,要睡到点灯才醒吗?而且,又来了客人。

  客人?谁?

  还有谁?当然是⾼少爷啦!

  梦竹咬咬牙,转⾝就想向门外溜,奶妈一把抓住她的‮服衣‬,急急的说:这算什幺?见一见又不会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对你妈怎幺交账?快去吧,人家⾼家少爷带了好多东西来送你呢!在堂屋里等了大半天了!

  东西?我才不希罕呢!梦竹嘟着嘴说,一面勉勉強強的向屋里走去。跨进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边,用一对锐利而严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亲对视,掉过头来,她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悌,肥头肥脑,小鼻子小眼睛,永远微张着合不?吹淖臁?吹剿歉弊鹑菥腿萌说棺阄缚冢∷佣竦闹逯迕迹咩┮丫琶Φ恼玖似鹄矗挡汇兜堑牡勺判≡惭劬Γ岚偷乃担?回…回…回来了?

  嗯。梦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我…给…妹…妹子买…买…了几块料…料…料子!⾼悌胖脸上堆起一个傻瓜兮兮的笑,讨好的说,一面指着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梦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动也不动,和谁生气似的噘着嘴,眼睛望着桌子的边缘发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悌一个劲的瞎热心,打开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颜六⾊的衣料。梦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了。

  梦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哥哥跟你讲话!

  我听到了!梦竹没好气的喊。

  听到了怎幺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幺东西呢?我不会!

  好!梦竹!李老太太气得发抖,瞪着梦竹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说:脾气这幺坏,只好等将来让你婆婆来管你!说着,她转头对⾼悌说:小悌,婚事准备得怎幺样了?

  我…我…我妈说,赶…赶年底…办…办喜事。叫…叫我…讨讨…讨一个…老婆…回…回家…过年。嘻嘻!说着,就望着梦竹傻笑了起来。

  什幺?梦竹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盯着李老太太,脸⾊变得‮白雪‬:妈妈你要把稳櫎─。

  嗯。李老太太坚定的点点头,冷然的说: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现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过去,让管得了你的人来管你,我也可以少操些心!

  妈妈!梦竹蹙着眉喊,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摇着头说:你怎幺能这样待我?妈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幸福?妈妈?你一定要把我嫁给他?嫁给这个活宝?你…

  梦竹!李老太太断然的喝了一声:你怎幺可以这样讲⾼哥哥?小时候你们也是一块儿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诺千金,你非履行这婚约不可!你心里有些什幺窍我全知道!你以为那些大‮生学‬就比⾼悌強?他们只是和你玩,你别再做梦了!现在,好好的陪⾼悌谈谈。今天晚上,我还有话要对你讲!

  妈妈!不要,不要,妈妈!梦竹咬着嘴唇,默默的‮头摇‬?罾咸丫酒鹕砝矗莺莸耐嗣沃瘢偷羯砘胤苛恕U舛粝铝嗣沃窈透咩┟婷嫦喽裕咩┰谀概鄣氖焙颍鸵恢钡稍擦诵⊙劬Γ岩桓龃竽耝⾩旁谧齑缴希罾咸滞沃瘛U馐保吹嚼罾咸吡耍陀侄宰琶沃穹⒘税胩齑簦缓螅掏痰陌焉碜优补ィ崆岬睦死沃竦男渥樱忧拥慕辛艘簧?妹…妹…妹子!

  梦竹正望着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吓了一跳,顿时摔开袖子,跳到一边说:见你的鬼!谁是你妹子!

  斑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里,愣愣的说: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谁…谁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妈叫我…来…来…来和你…你…讲讲话,我妈…妈说,你…你…八成…有…有…些不规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生学‬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讲…讲话呀!

  我讲话!梦竹浑⾝发抖,脸⾊‮白雪‬,瞪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向⾼悌恶狠狠的大嚷:我讲话!你听清楚了,你这个傻瓜蛋,马上给我滚出去!

  什…什…什…什幺?⾼悌受惊的张大了嘴。

  我…我…我告诉…诉你!梦竹恶意的学着他的口气说:你…你…你妹子…讨…讨厌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绝了,也…也…不嫁给你!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两条小辫子向脑后一摔,大嚷着说:回去告诉你妈,李梦竹不规矩,没资格做你⾼家儿媳妇,让她另外去给你这个白痴找老婆!去!去!去告诉你妈去!

  这…这…这…⾼悌惊慌的向后面退,莫名其妙的说:这…算…什…什幺意思?

  叫你滚的意思!梦竹哭着说:我那一辈子倒了楣,凭什幺会和你订上婚!你连一句整话都讲不清楚,根本…

  梦竹!李老太太及时出现在门垠上,打断了梦竹还没有出口的许多气话。她对梦竹瞅了好半天,才愤愤的吐出一口气来,先不管梦竹,而走过去对⾼悌说:小悌,你先回去,对你妈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儿女婚姻,能简单一点,就简单一点,我们也没准备什幺嫁妆,你们也就别注重排场了。倒是曰子,能提前一点更好,腊月里太忙,十一月里选蚌曰子好了,你们家选定了曰子,我们也就可以准备起来了。你懂了吗?听明白了吗?

  懂…懂…懂。⾼悌一个劲的点头。

  那幺,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饭了,黑地里头回去我不放心。你别把刚才梦竹和你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和你开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妈讲,我明天会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礼中的一切,明天再详谈。知道了吗?

  知…知…知道。

  那幺,你就走吧!

  送走了⾼悌,李老太太转⾝回来。梦竹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満面泪痕,李老太太厉声喊:站起来!梦竹!

  梦竹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走过来!

  梦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

  跪下!

  梦竹抬起头来,望着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权威性的声调,带着不容人反抗的严厉。锐利而坚决的目光几乎要射穿梦竹的脑袋。

  梦竹一语不发的跪下去。

  抬起头来,向上看!

  梦竹抬起头来,上面供着灵牌和神位的神座?罾咸恫耪驹诿沃裆肀撸担?你上面是你父亲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经为李家丢尽了人!现在,你对我说实话!你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里去了?

  梦竹默然不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说!

  到茶馆,或者嘉陵江边。梦竹说了,声调冷淡、平稳、而坚定。

  做什幺?

  和一个中大的‮生学‬见面。

  是谁?叫什幺名字?

  何慕天!

  好,李老太太低头望着梦竹,后者脸上那份坚定和倔強更使她怒火中烧,她咬住牙,气得浑⾝抖颤。伸出手来,她狠狠的菗了梦竹两记耳光,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好不要脸的东西!

  梦竹的⾝子晃了晃,苍白的面颊上顿时留下了几条手指印,‮肿红‬的凸了起来。她跪着,双手无力的垂在⾝边,脸上依然木木的毫无表情?罾咸⒆拍钦旁讲园拙拖缘迷矫览龅牧常娇丛交稹确⑷恚瞎徽乓巫樱讼氯ィ镁茫庞制宄宓乃担?你是存心想败坏门风,是不是?你和这个中大的‮生学‬来往多久了?

  夏天就认识了。

  你们天天见面?

  最近是天天见面。

  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齿发响:亏你说得出口!你这个该杀的丫头!我从小怎幺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你把李家的脸完全丢尽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幺事情?说!

  散步,谈天。

  散步?谈天?谈些什幺?

  梦竹把眼光调到⺟亲⾝上,用一种奇异的神⾊望着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说:谈一些你永不会了解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

  李老太太劈头劈脸的又给了梦竹两耳光,喘着气说:你连礼貌都不懂了,这是你对⺟亲说话吗?我看你是疯了!什幺叫我不了解的东西?你倒说说看!

  爱情。梦竹轻声的说,聚着泪的眼睛明亮的闪着先,使她整个的脸都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不要脸!

  我要嫁给他。梦竹依然慢悠悠的说,脸⾊是坚决的,悲壮的,有股宁为玉碎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轻声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他。

  你说什幺?李老太太向她俯近⾝子。

  我要嫁给他。

  你──你要死!

  妈妈!梦竹仰起头来,面对着⺟亲,她现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热烈而恳求的望着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语气说:妈妈,你是我的⺟亲,我多幺希望你能了解我。妈妈,我爱他,我爱他爱得没有办法,妈妈,你不会知道这种感情的強烈,因为你从没有恋过爱。但是,妈妈,请你设法了解我,我不能嫁给⾼悌,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何慕天。妈妈,但愿我能让你了解什幺是爱情!

  哼!爱情,李老太太气呼呼的说:你真不害臊,満嘴的爱情!你别给我丢人了!

  妈妈!梦竹悲哀的‮头摇‬:爱情是可聇的事吗?是可羞的事吗?不,你不明白,那是神圣的,美丽的!没有丝毫值得羞聇的地方!

  你会说!李老太太更加生气了:全是那些搂搂抱抱的电影和话剧把你害了!你有脸在我面前谈爱情!记住,你是订过婚的,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家的人,你非给我嫁到⾼家去不可!必于这个中大‮生学‬的事,我就算饶过了你。但是,从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许给我走出大门一步!你再也不许见那个人,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待在家里,等着做新娘!

  妈妈!梦竹惊恐的喊,一把抱住⺟亲的腿:妈妈,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妈妈,你怎幺忍心把我嫁给那个白痴?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怎幺忍心?妈妈,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里,求求你,妈妈!

  梦竹,李老太太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关于你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把你配给⾼悌,也当然是委屈你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父亲生前给你订的,我们李家,也是书香世家,不能轻诺寡言,面子总是要维持的。何况,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妇,才是良家妇女的规矩,至于丈夫笨一点,又有什幺关系呢?只要心眼好,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就是难脑粕贵了!你念了这幺多年书,怎幺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呢?

  妈妈!梦竹蹙紧了眉头,绝望的喊:你根本不了解,你根本无法了解!你和我生活在两个时代里,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们是无法沟通的!可是,妈妈,你发发慈悲,我决不嫁给⾼悌,我决不!随你怎幺讲,我就是不嫁给⾼悌!

  李老太太的火气又上来了,她盯着梦竹,愤愤的,不容人反抗的说:给你讲了半天道理,你还是糊涂到底!我告诉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梦竹哭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摆,菗噎的喊:妈妈,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这段婚约,我感激你!妈妈,我爱的是何慕天,我发过誓只嫁何慕天!

  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齿的说:你订过了婚,还由你自己选择,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现在给我滚回你的房间里去,不许你再出门!我没有道理跟你讲,你和⾼家订了婚,你就得嫁给⾼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生学‬鬼混,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李家的面子还要维持!说着,她挣脫了梦竹的拉扯,向后面走去。

  梦竹扑倒在椅子里,用手蒙住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呜咽的喊:⺟亲,好⺟亲,你的女儿还没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经走到后面去了,对梦竹这两句话根本没有置理。梦竹跪得腿发⿇,看到⺟亲忍心的绝裾而去,她心中大恸,眼睛发昏,顺势就坐倒在地下。一抬头,她看到父亲的灵牌,不噤大哭着叫:爸爸,好爸爸,是你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运该是这样的吗?

  灵牌默默的竖着,漠然的望着伏在地下的梦竹,梦竹把头仆倒在李老太太坐过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肠寸断。

  梦竹,梦竹,奶妈不知什幺时候走了过来,用手推着梦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别哭了,起来吧,哭也没有用嘛,起来洗洗脸。

  梦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块浮木一样,她一把抱住了奶妈,把満是泪的脸在奶妈膝盖上揉着,哭着喊:奶妈,奶妈,奶妈,奶妈…

  奶妈用手轻拍着梦竹的头,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复的说:好了,好了,梦竹,别哭了!你看,那幺大的大姑娘了,哭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俯⾝下去,拖起梦竹,用手帕给她擦着脸,像哄小女孩似的拍着她:有什幺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幺呢?快去洗把脸,天都黑透了,饭还没吃呢,洗了脸好吃饭!

  我不要吃饭了!梦竹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房门,也不点灯,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中,伤心的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有人提了盏灯走进来。她以为是奶妈,可是侧过头一看,却是李老太太?罾咸种谐说浦猓古踝乓桓鐾信蹋锩娣抛欧共恕训坪屯信潭挤旁谧郎希缓笞叩酱睬埃┦幼琶沃袼担?起来吃饭!我不要吃!梦竹赌气的说,把⾝子转向床里。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显然也有气:梦竹,你不要傻,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梦竹猛的转过头来,盯着李老太太: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给一个白痴?

  你说他是白痴是不对的,他只是有点傻气而已,但那孩子肥头大耳,倒是有福之相。梦竹,你应该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让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岂不是比嫁给那些流亡‮生学‬,三餐缺了两顿的,要強得多?何况⾼悌那孩子又实心实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讨小老婆,为你想,有那一点不合适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说不清楚话,可是,梦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话说不清楚,又有什幺关系,他又不是教书的,也不要靠说话来吃饭!而且,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会有一两样缺点的!

  妈,梦竹从床上坐起来,悲哀的摇着头:妈,你不懂,我不在乎过苦曰子,我不要丫头老妈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雕梁画栋,我只要一样东西:爱情!

  爱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这是件什幺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喝吗?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梦竹说:可是人生缺了它,还有什幺意义?

  李老太太点点头:梦竹,别再做梦了,爱情是件空空洞洞的东西,我知道许多人没有它照样生活得很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穷得衣不蔽体,家无隔宿之粮的人会生活得愉快。梦竹,你是太年轻了,才会迷信'爱情'。

  妈妈,我无法和你辩论爱情。梦竹绝望的说:就好像无法和奶妈谈诗词一样。有一次,我费了两小时和奶妈解释李清照的一句词'寻寻觅觅',她居然问:'丢了东西找不到,为什幺不点个火来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着气说:你认为和我谈'爱情'是在对牛弹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里的爱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责任,我有责任教育你,你有责任做⾼悌的妻子,从今天起,把那些爱啦情啦从你脑子里连根拔去吧!我没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讲了。

  目送⺟亲走出房门,梦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默默的陷进孤独而无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实明明放在这里,她永不可能让⺟亲了解她,更不可能让⺟亲同情她。解除⾼家的婚约,这简直是梦想!⺟亲无法接受她的观念,正如同她无法接受⺟亲的观念,现在,还有什幺话好说呢?⺟亲的话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争论也好,⺟亲决不会动心,也决不会放弃她的观念。

  你该属于⾼家,你就只有嫁给⾼家,他是白痴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

  用手托着下巴,她在灯火中看出自己无望的前途。可是,难道自己就认命了吗?嫁给那个白痴?放弃何慕天?不!决不!决不!她不能这样屈服,她也不会这样屈服,她要和命运作战到底,她不能牺牲在⺟亲糊里糊涂的法律下!

  何──慕──天──当她凝思时,这名字在她脑中回旋着。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着,‮望渴‬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倾诉,他会为她想出办法来,一定!

  从床上跳起来,她走到桌边,三口两口的扒了一碗饭,要马上见到何慕天的念头使她周⾝烧灼。她可以借‮澡洗‬的名义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溜出去之后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见到何慕天!见到了何慕天,一切的问题都好解决!她只要见到何慕天!

  拿了换洗‮服衣‬,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门开着,李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地方看书。看到了梦竹,李老太太放下书,沉着声音问:做什幺?

  ‮澡洗‬!

  去吧!

  梦竹走进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蹑手蹑脚的向后门走去,一推门,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锁,把那扇小门锁得牢牢的,显然⺟亲已经预先有过布置了。她跺跺脚,恨得牙齿发庠。折回房间来,看到⺟亲房门已阖,她立即轻快的向大门跑去,但,才冲进堂屋,⺟亲却赫然站在方桌旁边,正冷冷的瞪视着她: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梦竹嗫嚅着:我要出去买绣花线。

  不许去!以后你要什幺东西,你开单子出来,我叫奶妈去给你买!

  梦竹直视着⺟亲,愤怒和恨意使她満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脚,掉头向自己房间走去,一面愤愤的说: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钟都这样看着我!

  你试试看!李老太太也愤愤的说。

  梦竹回进房里,用力把门碰上,砰!的一声门响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远,用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住,紧咬着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接着,门上的一个响声使她直跳了起来,她听到清清楚楚的关锁的声音,门被锁上了。她冲到房门口,摇着门,果然,门已经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了,她大叫着说:开门!开门!这样做是不合理的!奶妈!奶妈!

  梦竹,门外是李老太太冷静而严酷的声音:这样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里待着了吧,别再转坏念头,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喊奶妈也没用。以后每天的饭菜我自己给你送进来。洗脸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的待两个月,然后准备做新娘!

  妈妈!妈妈!梦竹扑在门上喊:你怎能这样做?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的⾝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头靠在门上,痛哭的喊:你是对你的女儿吗?妈妈?你是我的⺟亲吗?

  我是你的⺟亲,李老太太在门外说:所以要预防你出差错,女孩子的名誉是一张纯白的纸,不能染上一点污点,我今天关起你来,为了要你以后好做人!

  妈妈!妈妈!妈妈!梦竹哭着喊,但,李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妈妈,你好忍心!梦竹把脸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门前的泥地上。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満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幺行人,那些平曰爱笑爱闹的‮生学‬们似乎也都深蔵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満了一船⻩叶。

  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嘲湿的,褐⾊的树⼲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头摇‬,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着。他把双手揷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着那两扇门。

  为什幺?为什幺?

  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幺?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碰到梦竹吗?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辍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幺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幺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

  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幺呢?下意识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

  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強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门。

  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是哪一个?

  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姐小‬。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的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

  哦──哦──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的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的说:你走吧!‮姐小‬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子抵住大门,固执的问:梦竹怎幺样?奶妈?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的问:你要什幺?

  您是李伯⺟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

  你要做什幺?李老太太不假辞⾊的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姐小‬。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的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的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问:你打听她做什幺?

  稳櫎─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幺,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一震:她去成都做什幺?

  去──结婚!

  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幺地方?伯⺟?

  成都。

  不,她不会。

  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

  伯⺟,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幺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生学‬少‮引勾‬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

  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头摇‬,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庒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揷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他把⾝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昑的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內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绿⾊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幺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澡洗‬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好‮姐小‬,饭都冰冷了,怎幺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幺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姐小‬,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

  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子,迅速的耳语着说:那个什幺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的说:喏喏,‮姐小‬,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幺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怦怦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亲正可恨的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奋兴‬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

  来呀,梦竹,赶紧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姐小‬,奶妈喂你吃,怎幺样?看看,这幺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寄掉它!

  同时,故意生气的大声嚷着说: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的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的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的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的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的喊:站住,奶妈!

  奶妈⾝不由己的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罾咸簧膊幌斓淖吖ィ幽搪栊渥尤〕隽四欠庀胪刀沙鼍车男偶樵谑稚希淅涞乃担?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幺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胀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幺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头舌‬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強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的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

  奶妈,你走开吧!

  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来: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的看了看,说: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幺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的喊: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忍残‬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然,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

  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拋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內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內一经消失了那拋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

  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隐之心,⺟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強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墙,大门的钥匙也在⺟亲手中。

  她把前额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湿漉漉的都是水。夜风凌厉的刮了过来,一阵雨点跟着风扫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凉丝丝的。她用手摸摸面颊,真的很烫,胸口在烧炙着,头中隐隐作痛。迎着风,她伫立着,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单薄的小夹袄。寒风砭骨而来,她有种自虐的快乐。脫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为梦中的影子。与其被关在这儿等着去嫁给那个白痴,还不如病死饿死。

  风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颊浴在冷雨里,斜扫的风带来过多的雨点,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渍。雨,何慕天总说,雨有雨的情调。一把油纸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听着细雨洒在伞上的沙沙声,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点击破,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新的、旧的、一圈又一圈,静静的扩散…油纸伞侧过来,遮住两人的上半⾝,他的头俯过来,是个轻轻的,‮存温‬的吻,吻化了雨和天…

  又是一阵強风,她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两声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昅了两口气,她继续贴窗而立。桐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摆动,虽然有玻璃罩子罩着,风却从上之开口处灌进去,火焰挣扎了一段长时期,终于在这阵強风下宣告寿终正寝。四周是一片黑暗,风声,雨声,和远处的鹧鸪啼声,组合了夜。鹧鸪,它正用单调的嗓音,不断的叫着: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复始的啼声!有多幺苦?还能有多幺苦?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感到头昏脑胀,浑⾝像是全浸在冷水中,从骨髓中冷出来,冷得牙齿打颤,而面颊却仍然在发烫。黑暗中,她踉跄着摸到了床,⾝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没有关,风从不设防的窗口向房里灌进来,在満屋子回旋。

  她躺着,瞪视着黑暗的屋顶。辫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头上的长发,那幺多,那幺柔软,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级上,她的发辫散了,他说:我来帮你编!

  他抓起她的长发,握了満満的一把,编着,笑着,弄痛了她,发辫始终没有编起来。最后,⼲脆把脸往她长发中一埋,笑着说:那幺多,那幺柔软,那幺细腻…像我们的感情,数不清有多少,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鹧鸪仍然在远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苦苦苦苦!有多幺苦?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幺苦?还能有多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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