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个小时后,姚仙坐上了夏草的吉普车。
他的车种是很老旧的那一型,但是內部很⼲净,让人不反感。
就在她稍微打量车子的时候,往下的眼光不小心发现他的脚竟然只套着鞋,一节露着些微卷⽑的小腿正踩着油门。
难道是…仓卒间为了她一通电话,他连袜子也没穿就跑出来了?
他们的认识几乎是在她一连串排斥中啊。
“谢谢…”她低道。
“你今天已经说过很多次,你累了,需要的是休息不是道谢。”
夏草把暖气调⾼,看她穿着裙短的腿还是有些不胜瑟缩,他起⾝去后座翻了件毯子让她盖上。
毯子有着淡淡的香皂味道。
“我偶尔会去山上观星,毯子很好用的。”
“星星?我很久没注意了。”在她居住的都市受光害,就上个星期,她有了想看星星的心情,却差点沦为车下魂。
“我说了,你累了。”不只是⾁体上的疲惫,她的精神也很有问题。
那样似曾相识的啃囓,他知道。
“我的车…”姚仙慢慢感觉到暖意。
“我有认识的车厂,我昏请他们派拖吊车去把你的车送回车厂,等他们检查过再牵回来好吗?”
“嗯。”除了満心的感,她没有异议。
“我送你回家,可以告诉我你家在哪吗?”
“我不想回去…”四方墙壁,不管她怎么走都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管她如何制造人气假象,把电视开得震天价响,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一个人的房间能叫做家吗?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烦你了。”她说了个地址。
那个地方距离她出车祸的地方要横跨⾼架桥跟大半个台北市,她跑这么远做什么呢?
车子缓缓上了⾼速公路。
“你看,这些路灯多漂亮。”沉默了一段时间,姚仙开口,她把车窗大开,让夜风刮痛她的脸。
夏草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你不会是为了看这些路灯才绕了大半个台北吧?”他只是猜想。
“很幼稚对不对?但是它们让我觉得温暖。”尽管笑吧,她不在乎。
她只是被一盏盏的路灯蛊惑了,想随着光亮到天涯海角去。
像是为了寻求温暖扑火的飞蛾。
因为风的吹拂,她的长发随之起舞,一波波,翻掀如黑浪,那浪漂到夏草的胳臂上,他闻到了芬芳的香味。
风強风弱,黑绸般的发浪回到主人的际,留下一在夏草的⾐服上。
他谨慎的把它拈起,收进车子的小匣內。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夏草想知道。
“因为…”她的声音有着风的味道,回眸对他笑,笑里,有着成女子才有的轻愁。“你是陌生人。”
面对着陌生人才能倾吐自己最幽微的心情,不怕明天要面对的困窘。
表面的她是个标准的都会女子,生长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的想法,人情冷暖,她以为自己能够游刀有余的面对。
也许她本没有用心的去明⽩、去了解过自己。
那个她一直以为成稳健的姚仙,不过是个戴上面具的小孩。
在大人的世界,她以着鸵鸟的姿态存在着。
“我不是陌生人,要不然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很简单的理论,只是偶尔带着盲点的她没看见而已。
姚仙微笑如花“我承认你是个很人的男人,要不然…怎么会有两个女人,或者更多…恋上你。”
她的笑让夏草屏息。他不想让她下车,想载着她到天涯海角去。
“那两个女人都是我以前老板的未来老婆,我只是作陪而已。”
姚仙的笑容稍微失⾊了一下,但是有种新的感觉在她体內生起,夜⾊如酒醉人,她的脸蛋也醺醺然。“我真傻,自导自演好久,想不到是连篇笑话。”
“这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我可爱?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哦,别人都怎么形容你?我想知道。”她那种笑法会害他把车子开到全安岛上面去。
“你不会想听的。”能⼲、俐落,还包括势利、现实这些字眼。
“那是他们不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可是见过你很多的面貌。”他的声音温暖如冬。
“谁叫你净做那些让人容易误会的事情!”
“是啊,谁叫我是个烂好人。”
“是啊,你真的是好人。”姚仙真心的说。这年头谁会因为一通电话就赶去救人的?大概只有这个叫夏草的男人了。
“你承认喔,像我这样的稀有动物要好好爱惜。”
“你又不住动物园!”她嗤他。
终于逗得她有心情说笑了。夏草看着远方,嘴角微微翘起。“这很难说,我住的地方可是有很多你没看过的动物。”
“你别告诉我说你住北极。”
“住到北极去就来不及救你喽。”他不忘消遣。
“说啦,稀有动物,你住哪?”
“关渡。”
“感谢上帝!”她双手合十。
“我也是!”他接话,接得无比顺畅;感谢上帝让他认识这样的大美人,还格无比。
姚仙当他又扮小丑,忍住继续跟他狡辩下去的冲动。
这样,会没完没了的…可是,这样的没完没了,她竟然想一直持续下去。
一会儿之后。
“我在前面公车站牌下车。”她悉的街道,她回来了。
夏草注意前后都没有来车,全安的让她下车了。
“谢谢,再见!”她得体又有礼貌的说。
“喂…”
“什么?”几乎是马上,她转过⾝来。
“下次出门要多穿一件⾐服。”探出头的她不忘叮咛。
哦,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带着些微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失望,姚仙点点头,当作是收到他的好意。
夏草把车子开走了。
车子开得极慢,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眼光也频频往后视镜瞄。
他看见姚仙在人行道上站了好一会儿,转来探去的头像是要确定方向,被黑暗包围的她非常非常的形单只,那种感觉让夏草觉得不安。
她本不像要回家的样子。
方向盘打转,他绕过半条街,车子回到姚仙下车的地方。
她不见了。
他说不上来是安心还是忐忑。
然而下一分钟,他在另外一条街的转角捕捉到姚仙柠檬⾊布料的影子。
他踩下油门跟上。
她去宠物店买了猫食,到小鲍园喂流浪猫。
她抱着猫咪的样子叫夏草不能自己。
苞着她离开小鲍园到便利商店买了很多热食,天桥下的游民享用了她带去的关东煮,还有不是很⾼明的笑话。
夏草怀疑她哪来那么充沛的精力。
那夜一,姚仙走过无数条街,看过无数的窗户,有的灯光明亮,有的幽暗无人,腿酸了,人倦了,⾝体⿇了,脖子僵硬了,她还在漫游…
夏草气她这么的不知道爱惜自己。
当他气到最⾼点的时候,像是为了呼应他的怒气,姚仙失去踪迹了。
他吓得全⾝⾎差点逆流。
匆忙下车,却在街角的路灯下发现她冷冰冰的⾝体。
她欺得失去了方向感…昏倒了。
…
看着⾼⾼起凸的一块,这个是叫门槛吧。
她在北港的天后宮见过这玩意儿。
当然,这个门槛只是扁扁一木条,充其量是象徵,大庙住的是神仙,门槛自然是那种大理石砌的,可是要撩⾼裙子,用力劈腿才能走出大门的。
堡寮外,叫人傻眼的是一片…不,用片来形容太不敬了,満坑満⾕呢,哇,又不是福德坑垃圾…总而言之,用她绞尽脑汁的文学素养来形容…呃,森林海…可以吧?
那么多的绿⾊,她从来没见过。
啊,得了,反正她又不当文学家,怎么造词都没摇笔杆的人来得精辟,反正啊,每一棵树都比杉林溪的杉木还要夸张、大巨。
森林,好吧,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可能倒在人家精品店前面被臭骂一顿,可能被不耐烦的察警捡回去训个半死,再衰一点,被当成游民赏块纸板御寒…总之有几百种可能,就绝对不是眼前这一种。
堡寮、森林,森林、工寮。
炳罗,有谁可以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谁鸟她!
莫非…她被绑架了?
啊,谁要绑她这么个年纪拉警报,就算跳楼大拍卖都没人要的女人?绑了她,盛雪眼余菲大概还会觉得绑匪忘记把眼珠子带出门咧。
天下不会有这么笨的绑匪吧!
“哈罗,有人在吗?喂,有没有人…”回音缥缈,没⼊森林里面随即不见。
脚下的落叶踩起来喀喀有声,姚仙扬头往上望,树叶间,一方蓝天清澄澄的,迤逦的⽇光像一疋疋的亮缎,将她圈进温暖里,她着的伸出双手,掬了一把橘⾊光。
光温暖了她。
昨天还绕困扰着她的烦忧、寂寞,彷佛一瞬间洗涤得一乾二净,人间的烦嚣再也与她无关。
夏草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要是多副洁⽩的翅膀,姚仙就是名副其实的仙子了。
不过她又比无尘的仙子实真了些,仙子的⾝上不会贴得到处是OK绷。
他不噤莞尔一笑。
“嗨。”怕惊扰到她,夏草放低了声音。
小兔般的惊慌从姚仙眼中一闪而过,她略带僵硬的放下手,全⾝还是浴沐在灿亮的⽇光中,美得不可方物。
“姚姐小。”
“你…夏先生。”背着光走出来的他,简直就像驾驭光马车的阿波罗神,几颗扣子没扣的袒露膛,体魄人,宽阔的背牵动着⾐衫,结实的臂膀没有肌⾁男的剽悍,却有着好看的象牙肤⾊,随意摆动的肢体狂野而感。
姚仙几乎流下口⽔。
她哪筋错了,竟然对他有非分之想?之前他可还被列为最不受的人物啊。
“你可醒过来了,我还以为必须找个王子来吻亲你你才会醒过来呢。”幸好荒山野地最缺的就是王子,要是她肯退而求其次,工人倒是一堆。
“你…为什么在这里?”对他的笑话,姚仙显然不怎么捧场。
“因为要对你负责任啊,我可不是那种没有责任心的花花公子喔。”他故意道。
“你真是够了,我以为我们昨天晚上已经握手言好了。”小气鬼!
“看起来你恢复得迅速良好,这样我就放心了。”牙齿犀利如昨,不赖!
“我昨天…”她下意识的咬指甲。
“别说你都不记得了?”
她倒下去可好,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她,他可是忙到天亮又被电话催到山上来,蜡烛两头烧呢。
幸好医生只说她过度仆,清醒后,只要补充适当营养,多休息就没事了;她这一睡睡去十几个小时,看起来精神气⾊是好多了。
姚仙啃咬着拇指,神情陷⼊思索,逐渐显露颓丧的脸蛋叫人看了好不忍心。
“我一定为你制造了很多⿇烦。”
“不要常常就好。”
“我可不是经常制造⿇烦的人!”这人,叫别人跟他怎么客气得起来哇!
“我只能说是希望喽。”
他到底什么意思啊,叫人火大的态度!
“谢谢…如果可以,请告诉我要怎么回去,我出来得太久了。”她本来真的想好好跟他道谢,表现自己的风度礼貌,可是这个冬虫夏草本叫人礼貌不起来!
她失踪了大半天,又没打电话回去,公司肯定成一团了。
糟糕的是,今天有两场婚礼要布置,新娘要挑⽑片,还有,她忘了告诉盛雪一○八新娘的礼服要修改…总之,她不能待在这里就是了…“回去?也对,你家里的人会担心。”
她的心一菗。“我没有家人,但是工作夥伴会担心我。”工作跟朋友是她最深的倚赖了。
“我昨晚通知过她们了。”
“啊?”
“我在你的机手里面找到她们的联络电话,她们叫你不要太快回去,公司有她们就够了。”夏草掩住想笑的表情,酒窝却出卖了他。
姚仙实在很想问他,他的酒量是不是很惊人,要不然哪来那么人的酒窝。
“真的?”她要去求证。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夏草笑笑的说:“这么⾼的山没有基地台,你要晚点才能打电话去问。”换句话说,现在是信不信由她了。
可恶…他嘴角的酒窝就不能消失吗?他就非得这样子笑?
“还有…”
“什么?”她会不会反应得太剧烈了?
“你可能要等一等。”
“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说来就能来,想走就可以走的,通常必须等大夥下工后,搭林地卡车到林班处,再开自己的车回去。”偶尔他们也搭运送林木的小火车。
“那可不行,我有好多工作要做!”
“除非火烧山,否则什么事情都要顺着时间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偶尔上班的地方。”
她的眼光像见鬼了。
“你的脑袋瓜子偶尔也该往好的方面想。”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横眉竖眼的样子非常可爱。
“你看!”他带她走了几步,眼前林荫大开,远处,一座朱红⾊大桥还有河隐约可见。
“关渡大桥!”她叫。
“我说过我住在这里的,这块林地在九二一跟三三一地震以后损伤很严重,很多树连拔起,对下面的⽔源地造成很大影响,所以我跟几个朋友主要的工作是种树。”把树苗种进土里,不时浇⽔,预防鸟类啄食,病虫害防治,都是他的工作。
姚仙很震惊。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回来看她就是为了叫她吃饭的。
他不想跟她探讨那一大堆道理,人生的道理应该从肚⽪开始,五脏庙祭了,任何想法都可以通融的。
对厚,不提醒她还没感觉到饿,这一说,全⾝的力气被菗光,像一窟空空的⽔池,她好像从昨晚就空着肚子到现在了。
当然啦,中间吃了几口猫食。
“这里有吃的?我可以回到市区再吃。”她不信这里有什么是可以拿来吃的。
虽然这边的空气清新润肺,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森林芬多精浴,长久锁在⾝上的螺丝却催促着她回去她习惯的圈圈里,她被制式了吗?
盛雪也叫她不用赶着回去。
那个死丫头,随便就信这个男人说的话!
“你急也没有用,现在是午休时间,还是你准备用双脚走路下山?”夏草猜,她正想这么做。
她苦了。
“总之,吃饭皇帝大。”他带路。
她会喜这里的。
姚仙迟疑了下,看起来别无选择,她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认命的抬脚跟着夏草往前走。
森林没有她想像中的荒芜,可能是经常有工人走动的关系,林道简直⼲净得过了头。
没有心理准备的,她瞧见几公尺外,一群男人围成一圈开怀大吃,每个人几乎都端着铁制便大当,有的嚼腿,有的扒饭,对着正央中一锅热腾腾的汤。
有人看见夏草,热情的招呼。“今天煮菜的欧巴桑请假,我们自己下厨,谈不上好吃,但是填肚子绝对没问题。”其中一个男人递姚仙她一个阿兵哥吃饭用的大碗,要她自己动手。
饭跟菜,香味扑鼻。
但是,她这一辈子可没吃过这种大锅饭,对象还是一群打⾚膊、穿短的男人。
她无处着手。
“姐小,喝碗汤…很滋补的唷。”
“对啊,可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大夥吃得啧啧有声。
到底是什么啊?
夏草舀了半碗给她。
她捧起汤,尝试的喝了口。
哇,好好喝,甜味自然慡口,⾁块滑腻,对于十几个小时滴⽔末沾的她来说,当然要比饭菜昅引人多了。
她一口气喝下好几碗。
夏草眼中连连闪过讶异。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汤啊?
“这是什么汤,真好喝。”
“好喝对不对?这种好料可不是天天有得吃的,”有人爆料、
“是你给我们带来好运的。”一个比较像头头级的人物哈哈大笑着说。
“有钱没处买。”
“有啦,华西街多得很。”有人吐槽。
“欸欸欸,别吓到姐小。”
但是,来、不、及、了。
空气中有抹可疑的静寂…
姚仙的眼光瞥向夏草。
“不过就是蛇嘛,夏草,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个男人看不过去的爆料了。
“啊…”飞鸟走兽在那瞬间受到很大…很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