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晏然通常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妹妹,所以萦然马上知道了姐姐准备去相亲,她答应姐姐暂时瞒着爸妈,却止不住好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照片?
刚留学回来,现在是一家上市电子公司的工程师,没看过照片。晏然老实说。
那,你去相亲那天我陪你去好不好?萦然实在很难教自己置⾝事外,姐姐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相亲耶!
当然好。不瞒人说,晏然自己也很紧张,有妹妹在场替她壮胆,再好不过。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到了相亲的那天,早上晏然去上班,虽然还是一⾝套装,却挑了件粉⾊系的,看起来温柔典雅些,晚上好直接穿去吃饭。
一切都像是准备妥当,只是这天早上发生了一件意外…
晏然坐在办公桌前,照例整理前一天研习班的学员签到簿,一阵风似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忽然从办公室门口刮进来,直接旋到晏然面前。
晏然还没问她是谁,那女人倒先开口:你是骆晏然?
这女人晏然不认识,而且来势汹汹,但晏然还是点了点头。正想问她有什么事,那女人却指着晏然的鼻子开骂:你呀,不要破坏人家家庭啦!
什么?破坏人家家庭?
晏然一头雾⽔,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女人又恰北北地骂了下去:还有,我告诉你,左睦骥他很心花的,你以为他对你真心的呀?我嫁他这么久,这已经不晓得是他第几次外遇了…
左睦骥?是她认识的那个左睦骥吗?跟她有什么关系?这女人是他老婆?为什么来骂她?搞错人了吧?
晏然一肚子的问号,那女人却骂得又顺又流畅。
总之,你离他远一点,否则大家都没好⽇子过!
那女人撂下一句警告的狠话,又一阵风似的,⾼跟鞋登登登地走了。
晏然错愕,实在搞不懂那女人莫名其妙为什么来骂她?因为太无辜,也因为没机会回嘴,直到那女人走了,她发现她的同事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她,悄悄头接耳怀疑那女人说的是事实,晏然才突然知道要委屈、要生气。
那股又怨又气的情绪一漫上来,就收不掉,她的脸因气怨而得红红的,很想跟同事解释她不是狐狸精,但同事又没问,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正委屈着,左睦骥奔进了办公室。
绯闻男主角一出现,同事的眼睛马上又放大了,睁大点好准备看戏。
骆晏然!睦骥直冲到晏然面前,极度懊恼而抱歉:对不起,我老婆她有点问题,总是幻想我有外遇…
晏然一肚子气,此时找到了发作点,怨怼:你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住!
她看见我的机手里有你的号码,就疯了。睦骥伤脑筋地。我跟她解释,她不听…
研习班第一天开课,我一定会先打电话叮咛老师不要忘记,又不是只打给你一个!她全然无辜。睦骥在研习班里兼了个音响DIY的课,她只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
我知道,真的很对不起,睦骥红了脸,这种事他或许不是第一次解决,但每次解决都很累,他也无辜。是她误会了。
事情到此真相大⽩,晏然的同事们看到这里也明⽩晏然是被冤枉的,终于同事们开始来安慰晏然:好了啦,别伤心了,当那女人有神经病。一个拍拍晏然的肩,另一个把矛头指向睦骥:就是嘛,喂,左睦骥,你老婆也太扯了吧?这样我们以后都不敢打电话去你家找你了!
对不起。睦骥低头,也只有这句话可说。
晏然不试曝制地掉下泪来,委屈的情绪在有同事当靠山安慰时,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更不想理左睦骥,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了好了,你先走吧。有个女同事提醒睦骥,他留在这里实在也没什么用。
睦骥只得走了。
晏然再哭一阵,同事劝慰的言语与信任的支持,让她渐渐回复了心情。算了,就当自己倒楣,碰上一只狗被咬了一口。
不过,被狗咬的伤口也不可能马上消失,虽然同部门的同事都相信她,但才只是下午,全基金会的同事就都知道了这个八卦。只是有趣的大新闻,传到别部门的同事耳里,晏然就或许不尽然是无辜的了。
快下班时,晏然拿杯子去厨房洗,出来正好遇到圆姐,圆姐像找她找了很久似的:原来你在这里。
怎么了?晏然不晓得圆姐紧张什么。
我在想,嗯…圆姐像是有些犹豫该怎么说,最后决定还是直接问:今天晚上,你还要去吃饭吗?
晏然眯起了眼睛,完全不懂。什么意思?
圆姐为难地试探:嗯,你不是,跟左睦骥…呃,有外遇?
晏然终于明⽩了,霎时涌上她心头的情绪不只是委屈,还有股怒气,连圆姐都不信她!
他都已经跟我道歉,还我清⽩了,你还不相信!
喔,喔,是这样。圆姐听见晏然亲口承诺又面有怒⾊,连忙道:我不是不相信啦,只是想确定…嗯,那今天晚上照原议喽,好好好…她讪讪笑着,脚步慢慢倒退,转⾝一溜烟跑了。
晏然吐出一口怨气,真是气死有份!她终于知道同事在她背后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也就因为这样,晏然这天的心情跌落⾕底,什么相亲的饭局,她兴致全失。
说真的,她实在不想出席了,然而下班前萦然依约来找她,晏然将发生的倒楣事娓娓说了一遍,原本是想当作取消约会的理由,没想到萦然却坚持她应该要去。
你不去,你那些同事更有话好讲了,萦然的个十分強势。一定说你是心虚。
这好像也有道理…晏然叹口气,那还是得去喽?
…。
抱着勉強尝试的心态,晏然和妹妹来到事前约好的餐厅。
对方是一人赴约,斯文的脸庞上架了副眼镜,长得还算不错,风度也好,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可惨的是晏然的情绪已经被这一天的倒楣给全蹋糟了,虽然对象満好,她却提不起劲。
整餐饭局她表现得十分死沉,活跃不起来,常常彼此间话题眼看着就要断掉,她也没心情去维持,幸好萦然扮演了很称职的陪伴角⾊,适时热场,这餐饭才不至于吃得太乏味。
晏然不由得感谢妹妹,还好有她在。
饭局结束,差不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晏然一个人去上洗手间,面对着镜子,镜里的女人一脸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直觉这次的相亲应该凶多吉少了。
走出洗手间,餐桌上,萦然和她的相亲对象仍开心地聊着,晏然走近,听见那男人竟然对萦然说:我可不可以跟你要机手号码?
晏然一惊!萦然也很错愕!
什么?你应该要我姐的号码吧?
那男人认真:说真的,我觉得你比你姐开朗活泼,而我比较喜这样的女人。
不会吧?萦然做了个夸张的哭丧脸,一转头,看见被绿⾊大盆栽遮住大半的姐姐,她警觉地喊了一声:姐…
晏然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还算自在,我刚刚要去买单,结果发现你已经结过帐了,不好意思,今天就给你请客了。她从容地拿起⽪包,努力维持态度正常,朝那男人微微颔首:谢谢你的招待,再见。
看上的是相亲对象的妹妹,那男人或许也知道很难有好下场,他客气地站起⾝,没再留她们,晏然就偕同妹妹离开了。
一直等走到了餐厅对面的公车站,晏然那装出来的泰然自若才终于跨掉,恢复了她原来的颓丧,甚至还更无力了。
怎么能不无力呢?相亲的对象看上的竟然是萦然而不是她。
虽然她早有自知之明,但这样的打击,也未免太直接而残酷了吧。
姐,萦然发觉晏然的不对劲。你是不是听见他跟我说的话?
晏然没回答,只朝她苦笑了一下。
原来姐姐真的听见了!
萦然马上紧张起来,怕姐姐误会:我没给他电话号码哦,我对他没趣兴,真的!
没关系,晏然微微一笑。我又没怪你。
萦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错,但她是否表现得太过热情了?总之造成姐姐的情绪低落,她似乎也有点责任。
你怎么还在这?晏然望着妹妹。不是说晚上要跟朋友去跳舞?
没关系啊,可以不去。萦然不放心姐姐,决定陪她。我跟你回家好了。
我没事,晏然不想让妹妹担心,打起精神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说没事好像有点怪怪的,但说有事…萦然歪着头看看姐姐,她又好像还算情绪平稳。
你真的没事?萦然再确定了一次。
你去玩你的吧。晏然叮嘱:早点回来就是,不要混得七晚八晚。
还会像老妈子一样说教,萦然放心了大半,还好,姐姐是正常的。她这下安了心,可以去玩耍了。
那我走喽。
她朝姐姐顽⽪地笑笑,跑到对面搭公车去了。
萦然一走,晏然撑出的精神差不多散了大半,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她当然有事,怎么可能没事?她其实想大哭一场,但要哭也得回家去哭,不要连累妹妹。
晏然茫茫坐上公车,在总站下了车,走向转运站一看,社区巴士刚走,再等又要四十分钟。
唉,人倒楣时就是这样,连巴士都欺负她!她叹了口气,举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家距离总站走路差不多要二十分钟,而且途中一半还是山坡路,但晏然已然没心情计较,反正已经够惨了,不在乎再加一点。
嗨!一个开朗、悉的声音。
晏然正走到山坡一半,是喊她吗?她转头,发现止羽坐在路边的花台上,一盏明亮的⻩⾊路灯照着他,彷佛舞台上打光似的,把他整个人给突显出来,就这样跃进她的视线。
他手里拉着一只秋田⽝,晏然认得那是靳爷爷养的,他⼲嘛?溜狗?
那只秋田⽝是认识晏然的,一看见晏然就热情地想来找她,止羽一松手,那狗就朝晏然奔来。晏然摸了摸它的头,怕马路上危险,从地上拾起了它的拉绳,晏然不知是拉着它还是被它拉着,走到了止羽面前。
他本大剌剌地坐在花台上,长腿一张,一个人就占据了整个花台,看见晏然过来,马上收敛地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置。
晏然原来并没打算坐下,但他都已经把位子腾出来了,再说她走了一大段路,脚也有点酸。
她拉着狗狗,在他旁边坐下,一声不吭。
他转头看了她好几次,她却对他的举动无动于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晏然不相信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被外人看穿,她武装起来反击:你少讲,我哪里让你看出来心情不好?
表面上好像正常。他耸耸肩,一点不像她那么剑拔弩张。不知道,我感觉的。
感觉能那么准?晏然啐道:瞎扯。
他逮到她的小辫子似的,得逞地指着她:哪,这下肯定能确定你心情不好了,因为你骂人。
晏然突感到一股冲撞上来的火气…她努力庒抑下去。我才不会骂人。
你在控制脾气,他看着她的鼻子,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研究似的。虽然很想破口大骂,但是你告诉自己不可以不明事理,不可以骂人。
怎么会这样?这男人才认识她不久,不仅能看穿她的情绪,竟然连她的习他都这么悉,她在他面前是透明人吗?
晏然极不喜这样的感觉,但又不能骂人,只得扭回头不看他,瞪着自己的鞋子,莫名觉得委屈。
怎么?她连情绪不好的资格都没有吗?已经够倒楣的了,还要被人家问来问去!
你看,不可以骂人,所以现在快哭了。他说得像是顽⽪的调笑,但接下来的口吻,可就温和许多:别哭、别哭,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晏然本不想理他,但一转头看见他那双关怀的眼神,那诚恳、温柔、怜恤的眼光,让她慢慢融化了,她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对象,倾吐起来:我同事的老婆发神经,跑来骂我说我是她老公的外遇对象,但我不是啊!那个同事结婚前我还算,可结婚后就没什么联络了;晚上去相亲,那家伙居然看上的是我妹妹,不是我…
她一古脑地把今天的委屈全吐出来,说着说着,那聚集忍耐了太久的眼泪不自主地就掉下来,泪⽔珠子似的坠落,砸在她的⾐服上。
可怜的晏晏,受委屈了。他伸出手臂,安慰地搂住她的肩。
此时的晏然正需要一个可依靠的臂膀,更何况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任何非份的意味,她极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靠在他肩膀上。
我为什么这么倒楣!我很乖的,她的口气带着泪声,不平而怨。又没有做错事。那家伙说我妹比我活泼、比我开朗…可我的个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今天心情不好…
他怜惜似地拍拍她,却仍止不住晏然的委屈。她继续倾诉:我又不是故意要这么一板一眼的。哪,我们小时候,不是都被教成要听爸妈、听老师的话吗?我做个听话的好生学,乖乖念书,也没有错啊!毕业以后,做了这个很像公务员的工作,我恪守本份,认真尽责,又有什么不对?做人不就是有一定的准则?在学校的时候守校规,长大之后注意社会上成文与不成文的规范,道德的约束,有错吗?
晏然愈说愈动,倒像是不只为了今天的事不平,而是累积了一定的忧怨,现在一下子全倾倒了。
止羽忍不住又搂了搂她:别难过,你没错。
可她似乎想找个倾怈的机会,把心中的烦郁全清空。
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反正我心里头好像有把无形的尺、规矩的尺,习惯了要提醒我不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我就是习惯了嘛!说完,又是一串串泪珠砸下。
那盈盈⽔雾的眼睛无辜而无助,十分令人心疼,止羽也只能继续劝慰她:没事,你就是你,没人能说你不对。
他的安慰渐渐在她⾝上起了效用,晏然眨了眨眼睛,心里忍不住还要怨他,如果不是他,她本不会答应相亲的。
她又怨又叹:我不应该去相亲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相亲?他问。
因为你!晏然脸莫名红了红,这样的答案她说不出口,她改口:我快三十了。
他扬扬眉。三十又怎样?
女人过了三十岁,就像是台风刚过的市场,没什么可以挑选的菜⾊…晏然喃喃道。
这其实是她平⽇常想的念头,以致于止羽一问,她很自然地就讲出口了,只不过话没讲完,止羽听见这么有趣的形容,就已经先笑开了。
他笑的是那么自然慡朗,让晏然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年纪,想到三十岁之后可能的惨澹,才止住的眼泪不争气地又往下坠了。
不哭、不哭,晏晏乖。他顺势又搂她⼊怀。
半倚在他怀里,面而来直⼊心肺的全是他的味道…男、薰人醉的气息,倘若换个时间地点,晏然肯定难以自持。然而因为委屈因为怨,她只感觉他那稳定的心跳声给她一种定安的力量,像个家人,或是可以放心倾吐的朋友,可以依靠的对象,她滥泛的泪⽔,慢慢停了。
你好像在哄小狈。她擤擤鼻子,稍稍推开他,离他远了一点。
你也知道?他笑,那神情十分逗趣。
晏然当他在打趣她,脸⾊倏地又垮下来。
别气。他笑,没急着认罪,反而叮嘱她:帮我看一下小狈。
⼲嘛?狗的绳练本来就是晏然握着,这会儿他连狗的负责权都要给她?她皱了皱眉。
他没回话,迳自过马路去到对街。对街拐角有几家商店,因为是斜侧面,晏然看不清他走进了哪家店。
主人离开了,小狈开始不安,虽然有晏然陪着,它还是转来转去,不时嘤嘤两声,晏然只好将全副注意力放在慰抚小狈上,不期然眼前忽然出现一枝向⽇葵。
她抬起眼,不只看见一枝向⽇葵,还见到一双含笑的眼光,止羽的声音温和而开朗:送你。向⽇葵,英文是太花,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笑得跟太一样灿烂,知不知道?
意外的礼物!晏然不由自主地接过花,那花热情地绽放着,开敞的瓣花彷佛真的正对她笑,她感觉到这花带给她的活力,也感受到送她花的人对她的用心。
谢谢!她由衷说。从他愿意听她倾吐今天的所有委屈,到借她肩膀让她哭,到现在的这向⽇葵。
我有没有听错?他夸张地拍拍耳朵。你好像在跟我说谢谢?
晏然很不解。为什么我不可以跟你说谢谢?
没有不可以,不过,他煞有介事地看着她。我以为你只会骂我。
为什么我只会骂你?晏然更不懂了。
因为我不合你的标准,不是吗?我不认真工作,年纪又比你小。他明亮的眼眸盯着她,一点也不闪烁。
晏然弄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不过不管他是玩笑还是认真,这些话都对她产生了作用,她的心绪开始不稳定地波动起来。
止羽为什么要在乎她对他的看法?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难道他喜她?对她有感觉?
晏然不自主地想起刚才她哭倒在他肩上,那时只顾着倾怈委屈的她不曾意情,但现在她光只是回想起两人曾经如此亲密,就不试曝制地心慌意了。
她慢慢、慢慢垂下了眼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是,然而耳边却听见他的声音好像隔着点距离,那暖宠似的声音:嘿,我们该回家啦…
是喊她?她悄悄抬眼…
不,是喊小狈,而且他连人带狗已经离长椅几步远了。晏然开始猜测他刚才那几句暧昧话的认真,也许只是玩笑。
哎,她怎么忘了的?她的恋爱守则中最重要的一条:不能自作多情。
她吁了一口气,像是放松了心,却也有些隐蔵的遗憾,她追上他们,甚至越过了他们,一个人先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