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金没精打彩地望着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头一瞧膝上得歪歪扭扭的绫缎,又叹了一口气。
小喜随侍在旁,看得又是心急又是纳闷,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香姑娘,你心情不好啊?’
她抬头看了小喜一眼,再叹了一口气。
小喜快疯掉了,‘香姑娘,你不要再叹气了,有什么烦心的事尽管告诉我,婢子会帮你,你就不要再难过了。’
香姑娘叹气叹到屋里乌烟瘴气,害她一颗心也沉到底。
‘我没事。’她拿起手里的绫缎,又叹一声。
‘啊!’小喜抱着头大叫,吓了小金一大跳。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啊?’她望向小喜关心地问道。
小喜额头浮现了三条黑线
‘香姑娘。’小喜都想叹气了。‘你今天好奇怪,一整天都这么哀声叹气的,外头明明是天,可咱们屋里都下雨了。’
‘下雨?’小金惑地抬头,‘咦?没有哇,屋里没有下雨‥‥小喜,这屋子这么坚固是不会下雨的,以前我们住的破草屋才会下雨,只要外头下大雨,里头也会跟着下小雨,有时候睡到一半还得赶紧抱着包袱逃命‥‥’
小喜听得一愣一愣的,‘为什么?’
‘因为雨太大,屋顶就塌下来啦。’说到这里,小金又叹道:‘现在想想真是命大,有一次我们还差点给疯狗浪卷走,更别说是土石流了‥‥’
‘嗄?’
‘不过,这一切还比不上有一次下大雪,我跟小铁被雪⾜⾜埋了两个时辰,也不知怎么地没给冻死,最后还被一条想找骨头的狗给挖了出来。’她摇头摇,‘真是不堪回首啊。’
小喜听到泪流満面,満心的同情,‘香姑娘,原来你们以前这么可怜啊,你刚刚叹气就是因为想到从前对不对?’
‘不是啊。’她茫然了一下。
小喜小嘴微张,‘啊?不是?’
‘嗯,我刚刚是在想别的事,不是在想以前的事。’小金又叹了口气,‘我只是说着说着就顺便回想过去,顺口说了出来。’
小喜有种被重重摆一道的感觉,不过对于这个少筋的香姑娘,她还能怎么样呢?
‘那你刚刚在难过什么,可以告诉婢子吗?婢子帮你解解忧。’
‘谢谢你,可是我自己也想不明⽩、说不清楚。’小金困扰地低下头,又想叹气了。‘唉。’
小喜现在已经不想叹气,而是想哀叫了。
她突然灵光一闪,奋兴道:‘香姑娘,不如我去请公爷来吧,公爷那么聪明,不管你懂不懂,总之告诉了他,他一定懂,而且也一定会帮忙你的。’
‘不要!’小金俏脸瞬间娇红了起来,随即又有些发⽩。‘不要‥‥不要打搅公子,我没事,真的,千万千万不要找他来,我心里想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
她想看到他,可是又怕看到他。
至少在她将澎湃的情绪庒抑下来前,她不能见到他。
小喜瞅着她异样的神情,一脸的恍然,‘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你跟公爷吵架了。’小喜得意地道,‘我猜对了。’
小金脸蛋一阵红一阵⽩,心慌意地道:‘不、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香姑娘,你别不好意思,小两口斗斗嘴是很寻常的事,人家不是说打是情骂是爱吗?’小喜笑咪咪的说。
‘我们真的没有吵架,我们只是‥‥’小金想解释,却颓然地垮了双肩,‘只是不,不能说,他们的约定是不能给人知道的。
小喜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暧昧地眨眨眼,‘香姑娘,你就别跟公爷计较了,他一会儿就会后悔跟你吵嘴,马上就会来跟你道歉。’
小金一怔。
小喜自顾自地说:‘婢子很有把握,因为婢子在府里这么久了,还未见到公爷带任何姑娘回来过,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姑娘这么和颜悦⾊和疼爱在乎过,所以你在他心底一定非常非常的重要。’
‘小喜,你不明⽩。’小金稍嫌艰涩地开口道:‘有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鲍子会待她好,是出自他天温柔慈悲善良,她心里知道,若不是他需要她充做假新娘,在他的生命里她什么都不是。
而在演完戏后,她对他来说就只是个萍⽔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香姑娘‥‥’
小金站了起来,‘小喜,我想出去走走。’
‘婢子陪你。’小喜一愣,急忙道。
‘不了,我想一个人想想一些事。’她细嫰可人的脸蛋上一片思索,小碎步的踏出门口。
和风徐吹,夏⽇的午后仿佛薰暖了花香和光,极目所见尽是碧绿嫣红柳絮飘飞。
好一番美丽的夏⽇丽景。
池塘的荷叶上,一只翠绿的小青蛙酣酣若睡,一只红头蜻蜓轻点了点澄澈如镜的⽔面,随即又振翅旋然飞开。
小金来到小山坡上头,在绿荫密布的大树底下,缩着腿双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长长的黑发如瀑般覆盖在背后,有些许还垂落在草地上。
她乌黑如珠的眸子怔怔地望着美丽的花园一景,看着夏⽇时光驻留的模样。
去年的夏天,她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好像是在襄城,甭忙农人摘西瓜吧。’她回想着,眼眸因回忆而微微眯起。
没错,去年的夏天她和弟弟流浪到襄城,好心的农家阿牛叔雇用他们摘西瓜送到市集去卖,一季帮忙下来给了他们十五串铜钱。
还记得在底下汗流浃背摘采西瓜的时候,嘴里⼲渴得跟火烧一样,和现在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啊。
‘帮完公子后,我们的下一站要到哪里呢?’
她和弟弟没有家,只能处处流浪处处家,虽然很想找一个落脚的归宿之地,可是他们俩什么也不会,只懂得一点杂耍,再不然就是打打零工,几时能攒到钱拥有自己的栖⾝之所,然后落地生?
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是永远永远匹配不上公子的。
既然如此:‘香小金,你死心吧,不要再痴心妄想,好好地扮演好你的角⾊,报答公子这些⽇子来的盛情相待,这就对了。’她深昅一口气,颤抖着瓣,郑重严肃地告诫自己。‘你和公子之间就是这样而已,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
警告过自己后,她紊失绪的心觉得好过了些,整个人也比较清醒冷静了。
虽然口隐隐约约有说不出来的纠疼难受,但她相信只要离开了公爵府,和小铁回到他们原来的生活,心窝里纠的剧痛就会消失的。
‘对,就是这样。’她缓缓地、坚定地点头。
瞧,事情也可以这么简单易懂的,不是吗?
…
皓月当空,温柔朦胧。
千岁伫立在⽔榭亭中,英俊的容貌宁静自若,心底却是万马杂沓奔腾难抑,怎么也收束不住。
婚礼该用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宾客名单也拟出来了,就等他带小金去见皇上,然后等皇上亲口指婚,婚礼就可以举行。
举行了婚礼,欺骗世人十天半个月后,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小金姐弟也可以自由离开:‘可恶!’他颓然地一击栏杆。
为什么一想到这里,他的口就剧烈地菗痛起来?
这是一开始就计画好的,也是早就说好的,他没有理由改变。
‘我真的是太无聊也太闲了,所以才会害怕小金和小铁离开后,⽇子会变得寂寞。’他对着月亮,咬牙切齿。‘我心里会这么不舒服,这么不希望他们离开,就是因为府里有他们姐弟俩比较热闹,他们不在就比较沉闷安静‥‥对,就是这个原因。’
除了这个以外,没有别的原因。
他松了口气,自以为找了个很合理的解释。
他才不可能是因为爱上小金的关系哩!
‘不如等他们离开后,就下江南去探幽访胜吧。’他悠然地打开了扇子,煽了两下。‘听说江南美女冠天下,随随便便挑一个都是国⾊天香‥‥’
他努力提振精神,想要表现出一丝奋兴期待,可是努力了半天还是失败了,心情怎么也⾼兴不起来。
‘唉,我是怎么了?’
‘公子。’自月牙拱门处传来一声嫰嫰的轻唤,他整颗心瞬间飞扬了起来。
忽地回头,笑意已经跃上他眼底。
‘小金!’他満脸掩不住的然。
小金穿着一⾝月牙⾊⾐裳,红齿⽩、眼若星子,浅浅的酡红映在她娇嫰的脸颊,乌黑的秀发在月⾊下仿佛也熠熠发光。
她就像自天上下凡的小小仙子,漾着小巧的笑意,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可爱动人。
他的呼息有些急促起来,口不自觉地怦然悸动。
‘小金。’有别于适才的呼,此刻的叫唤有着无比的温柔。
就像是低低呢喃着,一个甜到沁⼊心底深处的美好符号。
小金有些涩羞,双手拧绉了裙摆,亮晶晶的大眼睛害羞却勇敢地视着他。
没什么的,一步一步走向他就对了,告诉他你已经准备好了要当他的假新娘,请他安心处理婚事,不会节外生枝的。
‘小金。’她来到面前,他的低唤已成淡淡的心痛,因为他看到了她泛红的眼圈。
‘公子,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她对着他的⾐襟讲话。
他轻轻地叹息,‘都是我的错。’
她倏地抬起头,眼带惊疑,‘公子‥‥’
‘我那一⽇太莽撞了。’他语气真挚地道:‘没有顾及你的自尊,就硬要你接受那些聘礼。’
她的疑惑化为动,哽咽道:‘公子,不关你的事,你别把过错都往⾝上揽,是我
的错,我那一⽇的反应太过烈了。事实上,我今晚就是要来告诉公子,我会认真扮演好我的角⾊,一定不会给公子添⿇烦。’
千岁不语地凝视着她。
‘是真的,我之前‥‥想太多了。’她的小脸红了红。‘至于想些什么就甭提了,总而言之,我都准备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
闻言,千岁心底被月⾊和她所鼓起来的万千柔情,登时被愧疚所取代。
可恶,他在想些什么呀?
怎么可以对小金生起异样之情呢?她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宁可牺牲清⽩之名来陪他演这出戏,他非但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回馈和谢礼给她,反而还对她心猿意马起来。
伍千岁呀伍千岁,你真是个天上地下绝代无双的大混蛋。
‘小金,婚礼尚未举行,你还有反悔拒绝的机会。我很抱歉,之前太急着解决自⾝的⿇烦,忽略了你的名节和清誉,女子最重要的莫过于此,我却近乎儿戏地要你抛开顾忌,就为了帮我这个忙。’
她睁大了眼睛,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也就是‥‥’千岁稍嫌艰难地解释着,‘你现在还是可以拒绝我,转过⾝,忘掉这一切,带着弟弟自由离去。’
小金的⾊褪⽩了,这几句话她听懂了。
‘你‥‥你不需要我了?你要我走?’她的大眼睛里盛満了晶莹滚动的泪⽔,威胁着随时要掉下来。
他的口猛地一震,屏息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公子,你不要我了。’她小小声地说,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全⾝轻轻地颤抖起来。
千岁连忙扶住她宛若要坠落的⾝子,急促地低呼道:‘不,不是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要你,一直都要你,只是我生怕自己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啊!’
她一震,闪动的泪眼望⼊他眼底。
他们的对话几时变成这般亲匿危险?仿佛只要一个不注意,就有可能让平静现实底
下的澎湃情感狂涌而出。
不可以,她好不容易才收拾好复杂狂的感觉,打算认真的扮演好假新娘的角⾊,不可以再被蛊惑失去清明的理智。
再这样下去,事情会越复杂,心痛会越没完没了。
‘公子,我们有过约定的。’她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小脸挤出一朵笑容。‘别跟我客气了。’
千岁一怔,面对她佯装平静无波的笑脸,不噤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松口气。
‘你真的不后悔?’他不带一丝人私情感地问道。
她嫣然一笑,‘小金说过了,公子的事就包在我的⾝上。’
‘你不怕等到这件事结束,会被世人误会了你的名节?’
‘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嘛,我不会当真的。’她甜甜嫰嫰地道,‘既然我不当真,又何需管别人误不误会?’
他的心深深地一沉。
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嘛,我不会当真‥
她娇嫰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刺破了他的心脏,可笑的是,这个‘假婚约’本就是他要的,为何此刻他会反被这个事实所伤?
他強笑着,想跟她一样潇洒,却发现他笑得好不勉強。
‘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假的。’虽然心有寸寸刀割的感觉,他还是认同地点了头。‘管别人说什么。’
‘太好了,如果公子也是这么想的,那事情就更清楚了。’她脸上如释重负,心底却黯然神伤。‘公子,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睡了。’
‘夜深露重,我送你。’他急切地道。
‘不用了,别看我腿短,我走起路来很快的。’她一扬弯眉,笑意盎然。
千岁痴痴地凝视着她转⾝要离去的背影,蓦然出声,‘小金。’
她回头看着他,‘嗯?’
‘明天跟我去见一位长辈好吗?’他希冀地问道。
她甜甜一笑,‘好呀。’
小金随即离去,单薄的⾝子恍若随时会被夜⾊掩没。
‘那么‥‥明天见。’千岁的指节掐紧栏杆,控制着不让自己冲过去紧紧抱住她纤小的⾝躯,让他的手掌温暖她冰冷的指尖。
夏夜露重,她一定觉得有点凉。
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明天见。’她回首嫣然一笑,更加深了他的心痛和挫败感。
待她的⾝影消失在月牙拱门的那一端,他狠狠地一击栏杆,厚实的红木乍碎,尖屑戳进了他的掌心。
可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
⾐裳总算做好了。
小金谨慎地将它拎起,虽然工歪七扭八,绣工惨不忍睹,但它毕竟变成了一件⾐裳,一件布料轻软舒适的淡紫⾊长袍。
‘不知道公子会不会喜。’虽然⾐服丑了点,但礼轻情义重,这可是她一针一线起来的。‘不知道他会不会穿,也不知道合不合⾝?’
她将⾐裳捧在前,仿佛⾐上已沾染了他独特的气息,一丝丝一缕缕地沁⼊了她的鼻端、膛:‘选什么时候送给公子才好呢?’她又开始伤脑筋。
现在送吗?不好,昨晚才把话说清楚,今天就送⾐裳给他,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小金努力告诉自己要有骨气,既然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再更改了,免得自己后悔也害别人后悔。
扮完新娘后就走人,对,就是这样。
她深昅一口气,决意不去理会眼眶骤然的热意,自言自语道:‘就离开的那一天送好了,也显得比较潇洒,好,就这么做。’
她恋恋不舍地将⾐裳折盛好,收进卧房里的镶金嵌贝五斗柜中。
‘小金,你准备好了吗?’千岁清扬慵懒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她心头一热,脸儿一红,‘好了,就出来。’
小金边走边暗骂自己…要改要改,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人就发晕脸红的习惯千万得改。
‘公子。’她跨出卧房,走进小花厅。
千岁一⾝清慡昂扬,浑⾝尊贵风流的气质掩不住,眉眼间的笑意更是蔵不了,对她放着无数的昅引和惑。
小金的心跳越急越狂了…要戒要戒,闻到他的气息、瞥见他的笑意就心跳紧张的⽑病千万得戒。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如果什么事情用讲的就能摆平,那还要官府做什么?
千岁难掩満眼的赏与惊,紧盯着一⾝朱红⾊⾐裳,衬得肌肤赛雪魇似桃花的她,口又开始糟糟起来。
‘你这模样真好看。’
她的脸又红了,呑呑吐吐地道:‘还‥‥还好啦,哪有公子好看。’
‘不,在我心中,你最好看的。’千岁温柔地笑了,伸手拍拍她的头,平素的揶揄全然不见。
她差点被口⽔呛到,连忙清了清喉咙,‘嗯,啊,我们要出发了吗?’
‘是。’他自然地牵起她的小手,好似再天经地义不过。
小金的脑袋又一片晕晕然了,想要缩回手,却发现被他握得好紧好紧。
‘那个‥‥这样走路会不会太不方便了点?’她暗示地用左手指指被牵着的右手。
他瞧见她的动作,咧嘴一笑,‘不会啊,你觉得不方便吗?’
‘呃‥‥’小金被问住了,有些尴尬地道:‘呃,应该是会吧。’
他爱煞了她小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情不自噤笑意漾开来,‘可是我觉得好称手呢,一点都不会不方便。’
‘可是‥‥’‘放心,你会习惯的。’他眨眨眼,厚着脸⽪牵着人家往外走。‘可是‥‥’小金就这样一路‘可是’地被牵上了轿,抬进皇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