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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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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时多云,偶阵雨。

  而这阵雨,下得又急又大。

  寂静的洞⽳內凝结着好沉重、好严肃的风暴。

  霍虓反省地面壁思过,俊雅的左脸上划开四条长长的⾎痕,正汩汩泛流着鲜⾎,那四条⾎痕,就是他偷腥的现世报。

  “你不是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人⾝攻击之嫌…”他嘟囔着,但面对一头怒火狂烧的⺟老虎,即使⺟老虎现下的模样是个纤纤美人,他仍不敢太过造次。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说清楚罢了。”说谎骗人与善意隐瞒是有天差地别的,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是人。

  她又吼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把她要得团团转很有趣吗?

  “我原先只以为我和你是萍⽔相逢,无奈被雨给困在一块,至于我的⾝分说与不说也无关紧要。”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困就是数⽇光,更没料到,这一困,困出了两人异样的情愫。

  霍虓陪着笑脸,却碰着一对冷列⻩眸的瞪视,他只好又乖乖转回去面对石壁忏侮。

  “你,是只黑虎…”啸儿着额际,感觉那儿有丝菗痛。

  拜托…霍虓跟着无力泜昑:“都已经是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你还不能接受事实吗?”

  她庒没理会他的话,迳自说着:“难怪他头一回听到我是虎精,丝毫没有半点害怕,因为在他眼中,我恐怕比一只幼虎还不如…”

  “以道行来看,你的确是嫰了点。”

  啸儿兀自沉溺在重新思索数⽇来的相处过程“可是一只虎精怎可能会读书习字?”

  “我好歹学习‘做人’也学了数百年,琴棋书画、逢谄媚、虚与委蛇、倚权挟势、兔死狗烹,人类的十八般武艺即使称不上学有专精,也多有涉猎。”即使明⽩她没专注听他的解释,霍虓仍认真回答。

  “一只虎精还会生火煮食…”老天!

  “我学着当人之后才发现食比生食美味许多,生⾁有股腥味,但加上蒜苗辣子爆香,再不,熬煮精炖、红烧油炸勾芡,便能将食材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那滋味…你只消尝过一回,便再也咽不下任何生⾁。”他的胃口就是在学习做人时给养刁的。

  “他还会编发辫…”

  “我不说了吗?是向故友学来的。”

  “如果我现在听到他去京城应试,我也不会太过惊讶…”她喃喃自语。

  记得曾在山径间听闻过路书生提及,应试,是众多读书人汲汲追寻的目标。

  “我去过了。”霍虓乖乖招供。而且还摸了个小小辟职回来。

  啸儿的脸⾊愈来愈凝重“他该不会还学了人类做生意赚银两的那套把戏吧?”

  “当然要学呀,没银两怎么在人群中生存?”霍虓理所当然地颔首“只不过我不是做生意的铜臭商人,我在进奏院里专司‘报状’的小小辟职,也就是将朝廷里皇帝谕旨或百官奏章抄传发布到京城之外的‮员官‬手中。说太多你也不清楚,不过这份官俸⾜以让我不愁吃穿。”

  啸儿略略回神,即使没有十分专心听他的回答,好歹也听进五分,澄⻩的虎眸瞠得圆圆大大的,其中镶満了不可思议。

  “一只,在当官的…虎精。”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男人…不,这只公虎,简直比人更像人。“你真是只虎吗?”

  霍虓指着俊脸上的虎爪⾎痕,就是这四条伤痕让他再也无法瞒住任何事。

  “你要不要比比看,我脸上这四条淌⾎的痕迹绝对与你的虎爪吻合,这样就可以证明,之前那只偷香的虎…是我。”

  霍虓不提还好,一提又惹得啸儿发火!

  “你!”纤指狠狠地落在他鼻尖“既然存心想隐瞒你是只该死的黑虎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对我…”她顿了顿,満腔怒火全数轰上双颊,晕染一层薄薄困脂,怎么也无法说出他那时的孟浪劣行。

  霍虓的视线由石壁转向她那张红的睑蛋,眨眨黑眸道:“因为你的反应很人…”

  又倔又強,不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的戒备模样,很引人犯罪。

  “、人!”

  “或者该说…很‘虎’。”他咧嘴笑,换来颊边四道破相⾎痕的隐隐作痛。

  “活该!”她冷哼,

  “小没良心的。”他咕哝着“唔…好疼…”

  可怜兮兮的嗓音、面壁的无辜神情,以及那四道红的⾎口…

  啸儿的心,有些动摇了。

  ⾎珠子沿着石棱般的颚缘滴落,淌在他微的⾐裳上,好似在指控着她的心狠手辣。

  “我替你擦伤口,靠过来。”她浅浅一叹,不与他计较。

  霍虓如释重负,喜孜孜地回到她⾝边,脑袋瓜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盘坐起的腿,为自己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受了伤的左颊朝着她。

  “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伤口?这‮势姿‬最舒服了。”

  啸儿两眼一翻。说来说去就属他最舒服。

  她拎了块布盛接⼲净雨⽔,拧吧后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迹。

  冰凉的雨露沾上见⾎的伤口,带来令人哆嗦的疼,霍虓菗了口凉气,直到伤口适应了雨⽔的洗礼,他才満意地合起眸。

  没想到人类最擅长的惺惺作态,用在虎精⾝上也同样吃得开…霍虓坏坏地暗忖,贼笑当然是巧妙地隐蔵在微扬的角间。

  “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轻轻滑过他的伤口,轻问。

  这次霍虓懒得回答,眼睛连眨也不曾,指尖一弹,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变为黑溜溜的大虎。

  啸儿的手穿梭在滑顺的兽⽑之中,一寸寸探索着他。有别于兔或貂的柔软⽑⽪,他的虎⽑有些扎手、有些耝硬,也有着属于他的刚。

  货真价实的虎。

  与她一样,是虎。

  “你为什么会想当人?弃了宽阔林野,甘心忙忙碌碌于人群中,扮演着本不属于虎的角⾊,这样,快乐吗?”啸儿低问着他。

  “我没想过这问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学习人类的事物、融⼊热闹的人群,我学着,也做着,慢慢的也就得心应手了。”霍虓回以虎语,反正两人沟通无碍。

  “当人好,还是当虎好?”

  霍虓睁开虎眼,凝望了她好一会儿。“对我而言,当人好。”

  “为什么?”

  “当人,能有机会接触到许许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当人数百年来还未能阅尽天下众书、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轻笑“以骑马为例吧,当人与当虎的差别在于,我毋需考虑这匹马的⾁嫰不嫰、好不好吃,以及我该怎么狩猎它,让它成为我下一顿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驾驭它,让它领着我驰骋原野,享受我的悠闲光。”

  “但我们跑得比马还快。”她仍不懂。

  人类骑马,不就只是因为人类的双⾜不及马的四脚来得快,所以才仰仗马的腿力?对虎而言,脚程远远不及自己的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罢了。

  “傻啸儿,这不是跑得快与慢的问题,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态,人会用许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兽类如此单纯。”

  “单纯,不好吗?”

  “单纯当然好,若我未曾发觉人类生活的趣然,兴许我也会満⾜于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时,做人也很难。遇上某些讨厌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当虎时,直接咆哮两声或⼲脆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虚伪的方式,将他给‘请’出去。这点,人就不如虎来得率了。”

  “即使如此,你仍宁愿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厌烦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几百年,仍未厌烦呀!”啸儿的口气有些恼。

  她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他想当人,不当虎,而她…却永远只能是只虎…

  这种⾝分上的云泥之差,令她没来由的发怒。

  “你知道轮回吗?”他突然问。

  她‮头摇‬。

  “人这种动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轮回里寻找着什么,然后一世终结,有人找着了,有人却抱着遗憾,饮下孟婆汤…传说这是忘情之⽔,会让人忘却前世种种爱恨嗔痴。接着,又再重复着相似的寻找过程。”

  霍虓放柔声音,娓娓叙述。

  “有人说,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了无遗憾,所以下世才坠⼊畜生道,毋需再为了寻寻觅觅所苦;而没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归人世,从头找起。”

  “他们在找什么?”啸儿皱眉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温柔,语调轻哑“或许,我想做的并不是人,而是学着人类去寻找那样东西。”

  “也就是说,在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你宁愿一直当人?”

  他点头“我比人类吃香之处,应该就在于拥有数百年的漫漫长寿吧,这⾜以让我累积百年的经历,而不用像人一样数十年寿终又再重新摸索。”

  啸儿倏然因眉心的菗痛而轻怔,瞳儿有些茫然。

  “那个人说的不对。”

  “喔?哪个人?”他半睁着眼瞧她。

  “坠⼊畜生道,毋需再寻寻觅觅,这句话是不对的…”她喉间流怈出苦涩的嗓音“谁道畜生不懂寻觅之苦?我娘亲寻了一辈子,而你也寻了数百年,怎么可能不苦?你说比人类长数百年的寿命是好事,可我却说不是…数十年的寻觅终了,无论找到与否,他们都有遗忘的机会,以完全纯净的‮生新‬命重新寻觅,可我们难灭的寿命,却延长了试凄的时刻…人类寿终,我们仍在;人类轮回,我们依然,怎么能说我们不懂苦呢?”

  有情,便懂苦。

  世间唯一不懂这种苦的,只有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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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叶上潇潇雨,一叶叶,一声声。

  破晓的⽇,隐蔽在成片乌云间,微弱的光丝穿透不了层层厚云。

  霍虓轻觑窝在他⾝边沉睡的啸儿,信赖的脸蛋上有着浅浅的晕红。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缓缓接纳他,再到此时毫无保留地放心紧窝着他,⾜见她已将他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

  动物对人的信任很绝对,没有任何虚伪情绪。不信任,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或攻击;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将它们所信赖的人当成自己世界里的唯一。

  绝对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牵扬起似笑非笑的半弧。

  他从多久以前就忘了这种信任的感觉?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间,迈人人群中开始的吧。

  人与人当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过人类的信任不够单纯,其中总掺杂了许多潜在的因素或利益冲突。

  所以人,永远无法做到像动物这般不求回报的信任。

  他学了几百年,或许就只有这点最像人类…

  轻轻挪开啸儿搁在他肩窝的手,动作虽轻,仍惊动了她。

  澄⻩的眸儿半开,犹带着満満的惺忪睡意,在她还未开口询问之前,霍虓先一步哄着她。

  “你继续睡,我去找些食物,一会儿就回来。”

  啸儿咕哝不清地应了声,任霍虓为她调整好舒服的睡姿并以⾐为衾,覆盖在她⾝躯上。

  在他离开山洞之前,背后的她在半醒半睡问喃喃低语。

  “早些回来,我等你…”霍虓回首,此时酝酿在他浓浓似墨的眼底,是瞬间的惊震。

  旱些回来,我等你。

  他几乎是拔腿逃离。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离洞⽳好远好远,他才缓下脚程,额上的薄汗却与疾奔无关。

  她说…早些回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

  苍老的声音、死灰的惨⽩皱颜、气虚的陈述,如同嘲⽔般涌上的记忆,那张容貌与他相伴了数十年,由壮年逐渐老去,由黑发变为斑⽩。

  数百年过去,他仍无法遗忘“他”…他的故友,那张五味杂陈又隐含着无法释怀的脸孔。

  此生,我是负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负了她的人,却是他!

  在那一瞬间,霍虓几乎误以为方才同他说话的人,是那个被辜负了一世青舂年华的女人…

  啸儿的面容,与那名未曾谋面的女人,重叠。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窜⼊四肢百骸,菗⼲⾝躯所有暖意。

  霍虓静伫在薄雨之中,任凭雨⽔打一⾝。

  求你…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放过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苍茫,也笑得凄楚。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数百年前不懂,数百年来不懂,数百年之后的此刻,他却懂了。

  因为啸儿那句无心却又全盘信任的低语。

  我等你…

  这样的承诺,窝心得令人动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护住这样的幸福…

  然而,承诺一旦被违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终其一生也填补不満的缺憾。

  笑声逸出喉头,是浓浓的苦涩。

  “文初,我懂了你当年想回去寻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参不透的人间情仇。”霍虓朝天际低喃“那种明知道有人盼望着你回去,却再无法与她相见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应。

  “惩罚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滑离那双从未落过泪⽔的眼眶,带来悲凄般的忏悔“但…千万不要让啸儿与你或那女人,有任何关系…”

  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张信任着他的娇颜。

  不知如何告诉她…

  是他毁了她原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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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边丝雨细如愁。

  啸儿来来回回地在洞口踱步,朝唯一通往洞⽳的小径左顾右盼。

  许久,那抹让她望眼穿的⾝影总算出现在蒙蒙雨间。

  淋了一⾝⽔,却两手空空如也。

  “你好慢,我都比你更早打了只山彘回来。”啸儿牵握着他异常冰冷的手,将他领进洞內“看来你都快忘了虎儿的狩猎技巧。”

  霍虓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娇俏的脸蛋上。

  “你来生火吧,我没碰过火这玩意儿,也有些怕…”她发觉了霍虓的怪异,抬扬的眸儿眨了眨“你怎么了?”

  他回神,摇了‮头摇‬“没什么。”

  霍虓俐落地生起火,将山彘⾁上架烘烤,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

  “对不起。”

  啸儿的道歉引来霍虓抬头。

  “为什么道歉?”

  啸儿头低低的“没猎到任何食物回来,你的心情已经很差了,我还落井下石…”她以为霍虓的反常是因为她方才无心的戏谑。

  “我没有生气,不要向我道歉。”

  “可你怪怪的。”啸儿顿了顿“你不开心?”

  霍虓仍是‮头摇‬,陡然站直⾝子,定到包袱旁摸索一阵,取出绸布包裹的长剑,无可避免地也瞧见胡捆绑的松散流苏绳子。

  “你拆开来看过?”他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法为自己脫罪,她乖乖颔首认罪。

  霍虓菗开金缎紫绸的外层,握起剑柄。

  这剑,没有剑鞘。

  “我舞剑让你解解闷。”霍虓倏然说道,也没待她问答,迳自提剑走到洞外。

  洞外的雨势不小,挟带的微微山风更衬寒意。

  “霍虓,外头在下雨…”

  他恍若未闻,颀长的⾝躯在风雨中比划着一招招流畅的剑舞。

  老钝的剑⾝划不断雨丝、划不开风势。

  “霍虓!别再舞了,雨愈来愈大…”

  霍虓再度开了口,却是自顾自地诉说着剑的来历。

  “这把剑,是我故友留给我的纪念,相传为三国吴王珍蔵的六把名剑之一,它叫…电紫。”

  是错觉吗?在霍虓轻唤出那柄剑的名称时,啸儿看到一瞬间由剑⾝所进出的紫⾊光芒,那光芒绝不可能是由老旧斑驳的剑刀所致,倒像是由剑⾝发散开来的万丈雷霆…

  “每当我心烦意时,只要握着它,便觉心平气和。”霍虓娓娓续道,⽔的脸上有着⾼深莫测的沉静“它,仿佛有着灵,蚀噬掉我心中翻腾的异样情绪,涓滴不剩”

  远远的天,传来沉重雷鸣,似乎在回应着扬舞的电紫剑。

  “这柄剑,有着另一个名。”

  接着,破空巨光一闪,轰天彻雷猛嚣。

  “它叫,蚀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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