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这是个不怎么热闹的小镇。她想。
顶着六月的亚热带光,徒步大约半个小时后,亚蓓终于看到了建筑物和人。
那是一间民营加油站,她停下来询问:“嗨,请问这附近有修车厂吗?”
“修车厂?”加油站一个员工从加油亭里探出头来。“离这里有点远喔。姐小你车子有⿇烦喔?”
远?“唉,拋锚了。如果用走的,大概要走多久?”这种天气好像也不怎么适合散步。太热了,很容易脫⽔、中暑。
“用走的喔?”他认真的打量了亚蓓一眼。“不晓得,没走过,不过起码也要一、两个小时吧。”
“要那么久啊。”亚蓓不确定她是不是有办法在这种大热天底下徒步那么远的路。但放眼望去,也没有看见半辆⻩⾊车⾝的出租车,她不知道除了走路去修车厂请人帮忙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另一个员工从岗位上走了出来,是个晒得黝黑的少年。“我载你过去好了。”
“啊,可以吗?”亚蓓没想到会得到协助。
“可以可以。”
他的同事叫道:“你要载她过去,留我一个在这里顾啊?”
少年耸了耸肩。“反正也没什么人来。你先项着,我一下子就回来。”守着顾客稀少的加油站都快把人闷疯了。“姐小,我载你过去,你稍等一下陈仔,全安帽借一下。”说着,便闪进小休息室里,提了两顶全安帽出来。
被唤作陈仔的员工摸摸鼻子道:“好吧好吧,你快去快返,别被头家捉到了。”
“安啦,我骑车最快了。”
陈仔转过脸来。“姐小你待会儿坐在后面要捉紧一点,这死小子骑车亲像后面有察警在追,有够恐怖,我每次给他载都后悔没多买一点险保…姐小你买险保没有?”
“呃,不晓得够不够多。”
在一阵混中,亚蓓戴上了全安帽,坐上了一台引擎改装过的小绵羊机车。
少年将车引擎骑热后就弹子似的冲了出去。
亚蓓事先得到警告,紧紧捉着车子的后座架。
少年的声音从风中呼啸而过。“你可以抱我的。”
捉着后座实在不方便,亚蓓没有犹豫很久就改抱住少年的,以免跌下车去。
“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哪里来的?”
“什么?”
车速很快,风声在耳边呼啸着,亚蓓要用吼的,声音才传得出去。
“我问你是从哪来的?”
这回亚蓓听清楚了。“加拿大。”
“AB?”
“不是,我住在那里。”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这个地方不拉屎、鸟不生蛋,镇上人口一直往外移,没有人想留在这里,你来我们小镇做什么?”
呃,这小镇噤止外人参观吗?“我的车在镇郊的路上拋锚了,只是进来找修车厂…”
“我就知道,像这种地方!”少年重重哼了声,好似跟此地有仇。
“你不喜这里?”
“什么?”
“我说,”声音又被风声盖过去,亚蓓大声问:“你不喜这里,是吗?”
“简直讨厌死了!”少年说。“等我存够了钱,我就要到台北去,留在这里本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做什么?
亚蓓本来想再问一次,在这种车速下,本没有办法好好讲话,她突然静了下来,不再用力喊话。
少年也没有再问东问西,因为在他没命似的驱策小绵羊飞速前进下,不一会儿他们就进了稍微热闹一点的市集,找到了修车厂。
“喏,镇上唯一一家修车厂。”少年宣布。“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抬起手表看了一眼。“哇靠,花了十五分钟,陈仔不知道念了我多少句,耳朵怪庠的。”
亚蓓下车时,两条腿有点发软,脸颊也被強风吹的⿇⿇的。她把全安帽还给少年。“谢啦。”
少年把全安帽放在两条腿之间,桀敖不驯的眼神让亚蓓忍不住对这名少年好奇起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竖起大拇指比着自己。“我,阿飞。”
没有姓?很豪迈的自我介绍喔。“你多大年纪?”
阿飞两只眼睛从全安帽里出两道目光。亚蓓感觉到她正被打量。
“十七。”阿飞说:“够大了,如果你没有男朋友,可以考虑我。”
亚蓓先是一楞,而后头摇笑了。“谢谢你的提议,可惜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阿飞一副潇洒地说:“那没关系,反正我女朋友也很多。”
那又如何呢?
“我不介意你同时跟别人在一起…而且看来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并不在这附近。”
亚蓓当他是开玩笑,所以并不是很认真。“他的确不在附近。”
“我爱做技巧很,改天你试试就知道…噢!”
一个拳头从他全安帽敲下去,震得他耳朵嗡嗡叫。亚蓓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正经地说:“到此结束,玩笑只能开到这边。”她有她的底限。“好了,你回去吧,谢谢你的帮忙。”
阿飞收起満不在意的嘴脸。“好了,我回去了…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车子修好。”
“那看来我们是没有发展姐弟恋的机会啦。再见啦,需要人帮忙的话就来找我,我大多时间都在加油站。”说完这一串话,阿飞催动引擎,挥挥手后,像一阵风似的飚车离开。
目送了阿飞的背影好一会儿,亚蓓想起刚刚阿飞那一番话。
十七岁该还是念书的年纪吧。
一个辍学的少年,他想离开小镇,到城市去做什么呢?
一双眼睛的背后往往就蔵着一个故事。
少年阿飞有一双如野生动物般不驯的眼睛,亚蓓对他有着浓浓的好奇。
可惜她特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而此刻摆在眼前,更驱策着她的,是找回她自己的路。
她想找到那对曾经到港香四处打探走失女儿的湾台夫。
很傻,她知道。
港香报社的总编辑允诺会继续为她刊登寻人启事,如果有消息,会尽快联络她。
亚蓓不愿意待在冷气房里等待被人发现,她要走出来寻找她回家的路。
等车子修好了,她就要继续上路。
但是好像有点事与愿违。
修车厂的老板外出,只有一个板金师傅和两个学徒在厂內。
亚蓓先让一个学徒帮她把拋锚的车拖回厂里,等了两个小时后,老板回来了,检查过拋锚的汽车后,笑着对亚蓓说:“姐小,你赶时间吗?”
亚蓓觉得这朵笑容很可议。她谨慎地答!“要多久才修得好?”
老板兼师傅病⽩叛凼耸种竿罚缓笳趴氖种浮?br>
亚蓓计算着手指头的数量,不置信地道:“六天?为什么要这么久?”
老板将引擎盖拉开给亚蓓看。“机件受损的很严重,像是泡过⽔的车,很多地方需要修理,再加上这一款车型很旧,有些零件已经断货了,要跟原厂调看看还有没有存货,六天算是很勉強了。”
亚蓓不懂汽车零件。“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这辆租来的车耗费这么多工夫,实在有些划不来,可又不能将它丢在这里。她抬起头:“请问一下这里最近的旅馆在哪里?”
修车厂老板咧开嘴时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这个问我就对了,我让一个学徒带你过去。”
亚蓓的行程于焉在光小镜停顿下来。
其实那不太算是旅馆。
比较像民宿。亚蓓想。
饼夜的地方叫做“寒舍”经营者是一对⽩发苍苍的老和老爷爷,很巧,恰巧是修车厂老板大叔的⽗⺟。
又是一桩利益输送的事件,好个肥⽔不落外人田啊。
不过亚蓓没有办法生气。因为“寒舍”的房间虽然不多,大约只有十来间单双人房,再加上两间大通铺,但却没有半个住客。
亚蓓怀疑她是这一个月来唯一拜访“寒舍”的客人。
会有这种怀疑是因为老爷爷和老一看到她提着行李走进旅社,两双老花眼睛就发亮的跟钻石似的,好像很久没看到食物的难民,渴饥地盯着她。
当时亚蓓头⽪一阵发⿇,差点抢走学徒手上帮忙提着的行李,夺门而出。
幸好两位老人家很快便恢复正常,没再露出那种奇异的光芒。
两老把他们的旅舍整理得十分整齐,房间全是⽇本和式房,地上铺着榻榻米,门是拉门,澡间甚至还有着小浴池,可以泡葯草浴。
当晚,老提着一桶墨绿⾊的葯草汁进浴室时,解释说:“小镇这几年来,人是迁的迁、走的走,情况跟以前比起来是差多了。上次镇民大会上决定要开发观光产业,让这个地方再热闹起来,我跟我家老头子想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家里的祖宅改成旅舍,看看能不能为表上出一点力。”
亚蓓帮着老将葯草汁倒进浴池里。“镇上要开发观光产业,有什么特点吗?”加拿大的观光产业也很发达,在那样一个家国生活久了,亚蓓很知道要开发观光事业首先必须要有昅引人的地方特⾊或是文化资产。可她初来乍到,还看不出这座小镇有什么昅引人的地方。
比较荒凉?人口外移严重?年龄层老化?
“特点?”老皱着眉左思右想,很久一段时间以后,终于想到了。“啊,有啊,我们镇啊,很有人情味喔,这附近每个人我都认识,大家都很好相处。”
啊,这种特点啊,还真是特别。亚蓓开始有点后悔多嘴问了这个问题。
但老兴致却来了,她开始细数起小镇的点点滴滴。“我十六岁就嫁到这个镇上来啦,那个时候啊,马路还没那么宽,都是泥土路,田里面还看得到泥鳅勒”
老回忆过往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一个收到生⽇礼物的小女孩,眼神有些如梦似幻,脸颊泛着红润的颜⾊。
亚蓓不忍心打断她的回忆,便搬了张洗浴用的小凳子,坐了下来。手肘撑在下巴上,静静地听着老人家诉说。
听着听着,她彷佛也一起跟着老进⼊了时光隧道,一个对她来说除了同文同种,便不再有其它关联的地方,霎时间,她对它产生了一种远古的思念情怀。
一种的感觉。
可能她曾经是一片随风飘的落叶,在一个美丽的时候停驻过某个人的肩。虽然随后又随风飘而去,但是她似依稀保留着初初接触时那个温暖的记忆。
她曾经属于过这里吗?
南国小岛福尔摩莎?
有目的地的追寻,过程里可能很艰难,但只要有恒心,最后一定能走到终点。
然而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的追寻又将如何?
亚蓓不常叹息。但是她叹息了。
隔天清晨,亚蓓在耀眼的光里清醒过来。
“嗨,光临光小镇”她抬起手肘遮住眼睛,对自己说。
早早便起,喝过老准备的粥之后,她背起简单的行囊,打算去租辆自行车代步。
既然,还要在这里待上一周时间。
既然,老声称光小镇正致力于开发观光产业。
亚蓓决定要在这段时间当个称职的观光客。
既然如此
出门去喽。
租了一辆漆着红漆,挂了个前篮的自行车,她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四处闲逛。
天气很好,早晨的风很凉慡。
骑了一段时间,累了。她牵着车缓缓步行在一条长巷中。
光斜照过巷子,使得整条长长的巷弄有一半浴沐在光下,有一半则形成影。
叮铃
叮铃叮铃
亚蓓忽地停下脚步,站在光与影之间。
以为是脚踏车的铃声,偏过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叮铃铃
她再次竖起耳朵,在光影间寻找铃声的来源。
回过头一看,一辆载着蔬菜的菜车经过她⾝边,骑车的老伯手中晃着一枚大铃铛。
叮铃铃
亚蓓松了口气,笑自己神经贸。她转了回来,却愣住了。
“小雪球”
一只雪⽩的猫浴沐在温暖的光下,全⾝的⽑发彷佛都沾上一层金粉,眼神熠熠地看着她。
一股悉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在光影变化中,她彷佛听见一个极轻、极温柔的声音在喊着:雪小雪球。
当⽩猫转过⾝体往巷子那头跑去时,亚蓓倏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松开脚踏车的把手,追着猫去。
亚蓓了路。
错复杂的巷道宛如宮,她失了。
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她的失。她在找她的猫。
这样很傻,她知道。
但是她没有办法不寻找牠。因为寻找小雪球,每每让她感觉她好像已经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是的,路很遥远。可总是个方向。
无头苍蝇般飞翔并不是她的专长。
她是海鸟观察员,但她没有翅膀。
沿着一条条静谧的巷道找寻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很久了,她才停下来,再一次接受她又看到幻觉的事实。
可是这样的“幻觉”却如此清晰,清晰到让她觉得那是“实真”的。
伊莉莎将小雪球解释成她幼年记忆潜意识的短暂浮现,她是心理治疗的专家。亚蓓可以接受她那些片段的梦…诸如红⾊的门、鱼腥味、嘈杂的说话声她可以接受这些是她忘却的记忆,唯独她无法将小⽩猫做相同解释。
是幻觉。
但是真有如此实真的幻觉吗?
实真到她不仅听见了铃声、看见了⽩猫,还
听见猫叫﹖!
“喵”
亚蓓倏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聆听。
是幻听﹖
“喵呜”
是幻听吗?
“喵呜喵!”
不管了,猫在哪里?
她拉长了耳朵,循着愈来愈清楚可辨的猫叫声寻定着。
她转过了一条短巷,又转进另一条长巷。
当她感觉到喵叫声就近在耳边时,她也看到了牠。
在一间旧仓库生锈铁门下的小里,小⽩猫不知道为什么困在那里,哀哀可怜的呜叫着。
“噢,小可怜”亚蓓走近一看,伸出手想将猫救出来。
“啊。”谁知她手才伸过去,立即被猫爪抓出三条⾎痕。
她缩回手,讶异地瞪着猫。
不是为了手上的伤,而是因为…她居然摸到牠了!
这是第一回她实实在在碰触到牠的⾝体,牠是实际存在的,不是幻觉,有温度,是真真切切一只有生命的猫!
她想牠一定是受伤了。
受伤的猫攻击才会那么強。
亚蓓蹲下⾝来,轻声安抚着:“别怕,我只是要帮助你,你被庒住了对不对,我来想办法把门板开。”
她换了个位置,双手拖住铁门下方,双脚叉开站立,摆好架式,弯着,对⽩猫说:“我把门往上拉时,你就快点钻出来,知道吗?”
“喵。”
意思是“知道”喽?
“嘿,准备喽。”提气后劲使地将门往上拉
结果,门,文风不动。
亚蓓不放弃,一二三地提气抬门,却也三二一地失败。
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她没力气了。“早知道要做苦力,早上该多喝几碗粥”她累得气吁吁,腿双没力。
困在生锈铁门下的小⽩猫也叫的愈来愈小声。
他们都没力气了。
这样不行。小雪球会死掉的。
亚蓓拍了拍占了铁锈的双手,打起精神道:“没关系,你等我,我去搬救兵。”抬头左看右看。心想这道铁门应该有钥匙,如果能找到主人的话就好了。
与仓库相连的是一幢⽩⾊平房,大概是同一户人家。
她找到房子正门,没电铃,她开始敲门。
“叩叩叩。一起先是有礼貌的。“有人在吗?”
“叩叩叩叩。”接着是还算客气的。“里面有人在吗?”
敲了好几声,也喊了好几声。
没半点响应,大概没人。
放弃了,再想别的办法。
正要绕到后头仓库去看看猫的情况时,⽩⾊小屋的一扇窗口有窗帘晃动了下。像是被拉⾼一角后又悄悄被放下。
窥偷!
亚蓓警觉起来。
她跑回大门前,用力敲起门来。
“叩叩叩叩叩。”快要失去耐的喊:“嘿,我看见你了,快开门吧。”
屋內静悄悄。
“叩叩叩叩、叩叩叩!”捉狂前夕。“开门,不然我要踹门喽。”虽然这一踹下去,受伤的铁定会是她的脚,但是吓吓人不犯法吧。
还不开门啊,屋里明明有人。
此时此刻事关一条小生命啊。
再拖下去猫咪可能都要脫⽔死了。
“我真的踹门喽。”她⾼声大喊。
不开就是不开。
“拜托开门,求求你,我需要帮忙。”
冷硬的大门阻挡在眼前。
实在没办法,想到猫,亚蓓心急。
她后返三大步,打算以⾝撞门。
正要开始“助跑”的时候,那扇“绿⾖不开门”却“霍”地一声,芝⿇开门了。
屋內很暗。
每一扇窗户的窗帘大概都拉上了。
没有光。亚蓓却睁不开眼睛。
开了一半的大门后方站着一个⾼⾼的⾝影。
一个男人。眼底有着难以辨识的情绪。
只看见那两道奇异目光的亚蓓想:这个人,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忧郁到深深的、冰冷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