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车祸发生那天,言驭文刚通过硕士论文口试,下午从台北搭车回屏东,才进家门,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他记得很清楚,那大是星期五,藕宇去参加学校举办两天夜一的公民活动。
那场来得突然的车祸,夺走他⽗⺟的生命。接到通知,他赶至医院,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院方表示遗憾地将⽗⺟的遗体送进太平间,察警代着车祸发生的状况,但他耳朵却嗡嗡响着,听不进任何声音。
他只隐约听见了龙贯云的名宇,隐约听见察警说对方愿意私下和解…
那不真切的一幕,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他没想到,五年后他会再度踏进龙家大宅!
他记得五年前在这宅院前,他狠狠给了龙贯云两拳,而龙贯云只是静静站着承受,⾎沿着他的嘴角流出一道鲜红痕迹。
那个晚上,鲜⾎的颜⾊像诅咒似的,不断出现在他眼前,⽗⺟的⾎、龙贯云的⾎…
那是言驭文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掉下眼泪,也是唯一一次。
那天,龙贯云只是一脸漠然地站着,没有解释、没有抱歉,除了大把的钞票,在隔天一早,由龙家的一名司机送进言家大门外,什么都没!
他要钱做什么?钱,他多得是!
龙贯云以为他们住眷村平房,就代表没钱吗?就代表他只消送上大把钞票,就能安抚他失去⽗⺟的痛苦吗?
他坐在沙发上,望着亲爱妹妹的⾐衫,回想起当年的点点滴滴,有说不出的难堪心情。
“我答应给她十分钟思考,你要喝杯酒吗?你的样子看起来很需要喝上一杯。”龙贯云下了楼,由酒柜拿出另一只酒杯,之前的那瓶Vodka还在桌上,他将杯子放在言驭文面前。
“我不喝酒,酒只会让我想起我⽗⺟的死。”言驭文看着龙贯云,眼中的复杂情绪难以解读“我⽗⺟的死并未给你任何教训,是不是?你至少该戒掉喝酒的习惯。”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只要喝了酒,就绝对不碰车子。这样算不算对得起你的⽗⺟了?”他替自己倒了酒,一口喝⼲。
“如果可以,我会拿你的命祭我⽗⺟。”言驭文落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五年前,他没在龙贯云面前说出真正的想法,他以为这些话不会有机会说出,没想到…
“太迟了,真想要我的命,你早该在五年前动手。现在才想动手,恐怕令妹会伤心。”
“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们欠龙家什么?你明知道她是我妹妹,为什么还碰她?为什么让她而对这种难堪?”
“你不说出五年前的事,她就不必面对难堪。既然五年前你选择不说,五年后的今天,你更没有理由说了,你比我聪明,该知道此刻让个妹继续‘无知’是种幸福。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主动破坏她的幸福。”
“你己经破坏了她的幸福。”言驭文叹了口气。
如果他能预知他的保护,最后竟让荪玛“无知”地陷进这般局面,他会一五一十将事实说出。
现在,他该怎么做?他要不要对荪玛说出事实?
“我喜令妹,可惜没办法给她幸辐。”他郁的双眼,有着难辨的遗憾。
“既然是荪玛自愿跟你发生关系,我没立场多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快要结婚了,你的企业联姻报上登得清清楚楚。既然如此,请你别再打搅荪玛的生活,我只要求这么多。”言驭文叹气。
“言驭文,我常常希望,我们是朋友关系。坦⽩说,我没看过像你这么冷静的人,现在的状况若换成别人,可能己经直接拿刀杀人了。
从五年前我就在猜,你这样活着是不是很辛苦?冷静、理,即使情绪再強烈,你依然能理思考最合理的处理方式。你的⽗⺟若还在,一定很以你为荣。
我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可是我完全不后侮跟令妹之间的事,诚如我刚才说的,我喜她。但我愿意给你保证,如果令妹选择跟我了断,我绝不会再主动找她。然而,若是令妹想继续跟我在一起,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关系而拒绝她。这是我能为你做到的底限。”
“在一起?她用什么⾝分跟你在一起?你要结婚了,你不记得了吗?”
“这是我跟令妹之间的事,不劳费心。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帮她拿⾐服上去。”
“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荪玛一切。”言驭文对着他的背影说,他相信龙贯云懂他的意思。
“那就说吧,我无所谓。”他背对着言驭文的⾝子,突然停止移动中的步伐,片刻光景过去,才又重新起步,什么也没再说出口。
下楼的言荪玛,长发仍滴着⽔,一副刚淋过浴的模样,跟在她后面的龙贯云则换了休闲服,不再如方才仅披着一件袍浴。
沙发上的言驭文心痛的看着两人下楼,起⾝,叹了口气。
“哥,对不起,我…”荪玛站在言驭文面前,说完抱歉后,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要回家了吗?”言驭文低头望着她,有说不出的无奈,有不忍责备的难堪,有太多太多分析不完的情绪,只是这一刻,在有龙贯云的地方,他不愿显露太多复杂心情。
“哥,对不起,我不能…不能这样离开。”荪玛仰头凝视言驭文,挣扎许久,才说出她想了十分钟所作出的决定。
“你确定要这样?要留下来?他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言驭文又叹气了。
“他刚刚告诉我了,但那跟我要不要留下来无关,我没想过要他娶我,我只是不能这样离开。
扮,我知道我让你很失望,真的对不起。但我想留下来,想弄清楚我到底怎么了?我不想随随便便跟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后,又随随便便离开,那会令我觉得自己很廉价,请你原谅我。”
站在荪玛⾝后的龙贯云不动如山,没人注意到,他脸上僵硬的线条,多了一丝柔和。
言荪玛,真的给了他几分震撼,从他将⾐服送上楼一直到他们一块下楼,她不言不语,没跟他讨论任何下楼后的决定。
他以为,她最终的决定是安安分分跟着言驭文回家,末料,她竟要留在他⾝边!
不会有名分,这点言荪玛很清楚,既然清楚,为何决定留下?
她真的想清楚了吗?
“别说了,我懂。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我跟龙贯云的过节,是我跟他两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如果受伤了、累了,要记得回家的路。”言驭文连叹气的力气都消失了,荪玛坚决的眼神说服了他。
碰上龙贯云,他明⽩荪玛离幸福其实很远很远了。然而这种时候,说穿一切能改变什么?
“哥,你误会了,我没说要从此留在这里,我晚一点就会回家。我只是必须弄清楚一些不明⽩的事,如此而己。”她的话,说给言驭文听,也说给自己听。
“是吗?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先回家了,晚一点如果你要回家,让龙贯云送你。”
转⾝离开之前,言驭文别有深意地望了龙贯云一眼。
他决定让五年前的意外成为秘密,一个永远不对荪玛说明的秘密。
龙家以塑胶业起家,十几年前转投资电子业里的光电产业,搭上电子蓬发展的热嘲,儿年下来,成了光电业数一、数二的知名大厂,湾台、⽇本、欧美皆有其分公司。
说起龙家的事业版图,可能几天几夜仍细数不尽,就事业面来讲,龙呈的成功没多少人可及,但谈起龙呈对家庭生活的经营,却必须将之归类为失败。
在龙家,排行二老的龙贯云,是龙呈养在外头众多妇情之一所生的儿子。
十岁以前的龙贯云,跟⺟亲被隔绝在豪门之外,过着寻常人家的生活,十岁时,龙贯云的⺟亲因病饼世,龙贯云于是被接进龙家,过着姥姥不疼、爹爹不爱的豪门生活。
说“豪门”生活是美化了,他木是被放逐在龙家祖产之一的屏东老家,陪他的只有一个年近四十的“保⺟”
位在屏东的龙家老宅,仅在逢年过节或者周末时,偶尔会有几位龙家二代来此度假,其余大部分时间,这幢宅院只住着每月有大把钱财⼊帐户,却无人问问的龙贯云与照顾他的保⺟。
十三岁上了国中后,龙贯云辞去保⺟,开始一个人过生活。
若不是二十二岁那年,发生了那场车祸,龙贯云也许会继续一个人生活、继续无人闻问,但一场致命的车祸,非但改变了他的平静生活,更是让他逮到了等待许久的机会。
他用一对夫妇的死亡,换到立⾜龙家的机会!
残酷吗?也许。
利用别人的生命,而且是两个人的生命、一个家庭的破碎,他换得一个开始。
因车祸骤逝的两条生命,让他换到了这幢龙家祖宅和龙氏企业里的制造副理职位。
七年过去,他已从部门副理的职位,做到ViceCEO(副总裁)。
而几乎可谓儿孙満堂的龙呈,终于注意到他原来有这么一位远放在外的庶出子。
七年的努力终于让龙贯云受到注目,但他要的,不只如此!
他要的是整个龙氏企业的版图,他要那些当年将他远放的大妈、姨娘们,那些当年周末到屏东度假,嘲笑他没人疼爱的兄弟姐妹们,靠他吃饭!
龙贯云吃下龙氏企业的望渴太大,大到⾜以让他愿意拿自己没前科的清⽩,顶下大妈儿子,也就是龙家老大酒后开车撞死人的罪孽!
顶下这项罪孽,让他换到一个可以实现望渴的开始,不划算吗?
不,七年前那场易,对他这个全无依靠的庶出子而言,太划算了。
龙贯云将剩下三分之一的Vodka收进酒柜,他兀自离开客厅,走进园子。
他想透透气,而且必须透透气,言驭文离开前责备却又无奈的目光,像大巨的庒力,几乎庒垮了他。
他感觉到,有某些向来在控制范围內的情绪脫轨了,他必须到园子里呼昅些新鲜空气,看看⺟亲生前钟爱的蔷薇。
那些蔷薇是偌大园子里唯一照顾得当的植物,不晓得言荪玛注意到了没?
言荪玛…他实在不该招惹她的!
“这些蔷薇花,开得很漂亮,我猜你特别喜蔷薇,对不对?”
在⾼墙边缘的花台前,言荪玛站在龙贯云⾝后,他一走出客厅,她便跟上。
“我⺟亲喜蔷薇,我只是用这些花怀念她,无关我的个人喜好。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他低头看花,背着她说话。
“我不喜不明不⽩。认识你,很多事都不明不⽩,我讨厌这样!”荪玛声音虽轻,语气却肯定。
她稍顿片刻,才又继续说:
“人不该做出自己不明⽩的事,我想弄清楚我对你,为什么会出现违背理的行为?为什么我会在不知道你名字的情况下,跟你发生关系?
我不能说出‘发生关系’四个字,不是因为我哥把我保护得太好,而是我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
你说我跟你之间有強烈昅引力存在,我不否认,但那不⾜以解释我的反常。”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希望我帮你找出答案?”他转⾝看她。
“你有答案吗?”荪玛仰着头,双眼流露着惑。
“男女之间,很难以理分析出因果。我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但不像样的答案,倒是能给你几个,其中之一是,你的同情心滥泛,把我当成这园子里成堆营养不良的植物一般看待,我没猜错吧?”
他竟知道她对他的心思;竟知道她觉得他跟満园营养不良的植物,同样营养不良。
毫无预警地,龙贯云说了一个“遥远”的话题:
“我十五岁那年,有天下午,那扇门开着。”龙贯云指了一下雕花门。
“当时,我坐在这个花台边的草地上,看着花台里被我兄弟姐妹破坏殆尽的蔷薇花发呆。绑了一束马尾的你就在那种情况下,闯进这园子,问我为什么哭?我当时以为我只是在发呆,直到你问我为什么要哭,我才知道我哭了。你还记得吗?”
说完,龙贯云苦笑。
荪玛怔住了,他的话唤起她的遥远记忆。
她当然记得,怎会不记得呢?她没告诉任何人,自那天起,她对这栋大屋就一直有某种情感。
“你拿出裙子口袋里的手帕,很小心帮我擦⼲泪,我像个⽩痴一样,居然告诉八岁的你,我种的蔷薇死了。你却告诉我…”
“不要哭,哭会把脸变丑。蔷薇很好种,我妈妈种了好多、好多蔷薇,明天我跟妈妈要一袋种子,教你怎么种満満的蔷薇花…”
荪玛的表情像梦游,自动自发接了龙贯云的话。回忆清晰得像几分钟前才发生似的,她八岁时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在十二年之后,重复出口。
“你还记得。”他笑了,带点苦涩的笑了。
言荪玛的震撼,没有文字能够形容!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八岁那段记忆。
“隔天你带了一袋満満的种子,纯地拿着小铲子翻松花台里的泥土,小心翼翼洒上种子,告诉我要记得浇⽔,两个月要施一次花肥,蔷薇才会开得漂亮。那时的你才八岁,可爱得像个天使,一边种花、一边跟我聊你的名字、你的家人,种下蔷薇后你告诉我,你以后要种好多好多花。”
“我妈妈也喜蔷薇…我喜种花,因为妈妈喜花,因为十五岁的你,好像也喜…”
龙贯云叹着气,一颗心沉重得难受!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你不在我的人生计划里,我该拿你这个小天使怎么办?”
“我不是天使…”她低声否认。
龙贯云却像没听到似的,在不知几回的沉重叹气后,无奈地说着:
“十几年来我努力痹篇你,痹篇你上下课的时间,痹篇你偶尔会停在那扇门前张望、叹气的时间,痹篇任何能与你面对面的机会,我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让你遇见。
我没有任何像样的理由给你,正如同八岁的你,毫无道理为了你⺟亲,为了十五岁的我喜种花,我毫无道理的受你昅引,不管是八岁的你、或二十岁的你,我都喜。”
“龙贯云,我们该怎么办?”她视那对有着挣扎情绪的眼,跟着无措起来。
他们之间本毫无道理可言!谁相信八岁的她和十五岁的他,会在这座园子种下蔷薇、也顺带将暧昧不明的感情种下?
“问得好,我们该怎么办…怎么样我才不会伤害你…”他给不了答案,只能俯首封住那粉⾊瓣,印下再也抑制不住的望渴深吻。在四片瓣的里,两个人都找不到关于未来的答案…
爱情花
散在呼昅里的
紫⾊芬芳
蛰伏过
几秋年岁
求了一季绚烂
像爱情
自篇得短暂
落⼊尘土的花办
于是
陪着情人忧伤
以沉默
静待
另一年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