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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番外 二 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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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几株南边移来的芭蕉随风垂摆着,花红柳绿间露出半扇微开的纱窗,一个二十出头的俪装‮妇少‬临窗而坐,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丫鬟端着茶盘过来,低声道:“四歇歇罢,都一晌午了,我给捏捏脖。”

  ‮妇少‬抬起头,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绣绷,端茶轻轻吹着。

  那丫鬟捏捶‮妇少‬的肩颈,嘟囔着:“…肩窝都僵了,跟木头似的,不爱惜自己,回头四爷心疼,又给我们脸瞧。”

  ‮妇少‬腼腆一笑,并不答话。

  她自小喜爱针凿之事,做得一手好绣活,自进门后,常给嫂嫂和侄儿侄女,还有远处的婆婆和婆婆做些⾐物饰物,很是得了些夸奖。

  夫婿几次叫她少做些,她只‮涩羞‬笑笑,那一次,她终倒问回去:“你可知我闺名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纯良,却忽也打起趣来:“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着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听岳⺟叫你二丫。”

  她‮涩羞‬道:“那是啂名,浑叫的,我可有个正经闺名,叫做,绣巧。”她伸指头在空中慢慢地划出两个字,浅浅的骄傲。

  “大嫂和嫂那么能⼲,有问,有见识,我是拍马都撵不上的,总算还有这点活计能见人,就叫我显显本事罢…”她放低声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脚不好,我给她做个护腿。”

  夫婿目中爱怜満溢,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论读书,论做人,我也是拍马撵不上两位哥哥的,咱们整好一对儿,一辈不分开。”

  绣巧心中甜藌,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夫婿又体贴温柔,心底纯良,屋里没半个多余的,小夫成亲至今,从来都是甜甜藌藌,有商有量,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次。

  众人皆说她是有福的,这些年来,同沈家一道发迹的人家中,嫁⼊⾼门的姊妹也不少,却鲜有她过得好的。

  盛家是満门簪缨的书香门第,阖府的男人,各个都有功名在⾝,几位姑娘结的亲事也好,姻亲中不乏显赫权臣,真正的富贵双全。

  公爹为人和善,立⾝颇正(在绣巧眼中看来),虽不好多见儿媳,却是几次番训示几个儿要先齐家,方能万事顺遂,切不可做出宠妾灭这种祸害家宅之事。

  单为了这一样,夫家里那位采名扬京城的哥,就挨过公爹不止一次板和怒骂,次次都要靠嫂去救。

  绣巧就目击过两回。一回是哥在外误损友,被引着逛了次青楼,还结识了一位卖艺不卖⾝的‘奇女’;吓得公爹脸⾊发青,⾜⾜关了哥两个月不许出门,还有二十大板,罚抄了五遍盛氏家训——其中有一条,是盛家弟决不可与青楼女有牵连。

  其实,绣巧颇觉公爹有些过了,读书人多爱附庸风雅,连她那书呆的二哥都逛过青楼,逢场作戏而已,哪个正经公哥儿会当真的,公爹何必气得那么厉害,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不给面了。

  谁知夫婿却叹气道:“你不知道,我们原先有位伯祖⽗,曾祖⽗留下的万贯家财,还有亲生的闺女,好端端的一个家,全毁在一个青楼女手中。我们小辈们是没逢上,可⽗亲却是亲眼所见的。”

  还有一回,却是舂闱前两个月,哥书房伺候的一个丫头忽传出有了⾝孕,彼时公爹正卯⾜了劲儿督促儿备考,乍闻此事,当即发作起来,把哥书房里外里服侍的罚了个遍,还把那‮孕怀‬的丫头撵去了庄里,发狠话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也不留⺟’。

  后来,哥果然中了,还是二甲头几名。

  其实哥十分聪明,采卓佳,人也热心,自打盛沈两家结了亲,就很热诚地带绣巧那书呆二哥到处见世面,赴经义会,引荐了好几位大儒⾼士,沈二哥喜不自胜,连连跟沈⽗沈⺟说这门亲事结得好。

  哥缺的,不过是那种骨里的毅力,时不时会掉下链,需要刚毅果决的人来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嫂。

  其实哥虽爱个花儿草儿,但对嫂却非常敬爱…嗯,几乎是敬畏了;不过,嫂处事公明正道,手腕了得,也当得起这份敬意。

  一开始,绣巧看嫂肃穆威严,不苟言笑,不如大嫂和蔼可亲,很是战兢了一段⽇,待⽇久了,她发现嫂其实为人很好,很愿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

  她喜滋滋的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夫婿,谁知夫婿失笑道:“哥那样的,嫂若不板着脸,紧着些规矩,屋里就全套了;至于大嫂…你也见过大哥的,像他那样的,若大嫂再不说着些,笑着些,那⽇还能过么。”

  提起长兄,绣巧忍不住吐了吐⾆头,表示扛不住。

  盛家长长媳赴任在外,迄今为止,绣巧只正面见过这位大哥一回,却觉得比见公爹还紧张,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她一人。哥在公爹面前,偶尔还敢嬉笑几句,⽗共论诗,但在长兄面前,他只得老实的垂手而立,连眉梢都不敢多动一下。

  那年哥的嫡长能张口叫人了,气的是可爱,哥见公爹喜,便磨着想把庄里的生⺟领回来“…实在不成,叫姨娘见见孩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亲孙…”

  听说当时哥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爹似也有些心软,可惜哥运气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职,得知此事,当即一眼横过去,哥立刻就哑了。

  “领回来作甚?再来祸害人。”

  大哥当面不说什么,转⾝叫上幼弟,兄弟关起门来说话“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个不是夫美満,儿女绕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缘焉会至此!⾝为妾侍,非但对老和无半分敬畏之意,连老爷的主张都不放在眼里,胡作非为,仗着什么,还不是有你这个儿!”

  盛家四姑娘的事,绣巧也略有耳闻,当年梁家公众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谓不惹人非议,虽梁盛两家对外声称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议论,说是盛氏治家不严,纵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计侯门公。

  总算后来结成了亲家,一张盖头全遮掩了过去,议论才渐渐没了下来。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将来有个侍妾,也仗着得你宠爱,庶出息,照样胡作非为一遍——反正只需几年,又能杀回来——你当盛家的门楣经得起几遍‮蹋糟‬。”

  大哥说话并不如何⾼声,语气淡淡的,话语却如针扎般,处处见⾎,哥当时就汗⽔涔涔下来了,到后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大哥忽温和了声音,亲自扶着哥坐到⾝边,柔声劝道:“咱们⾝为男儿的,成人前靠出⾝,成人后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膝下的稚了,有了儿女,将来还要独个儿撑起一个家,若没个定算,只由着心中情意‮布摆‬行事,岂非与妇人无异!”

  “若你记恨大哥,将来⽗亲年后,咱们兄弟不来往就是了。我们虽非同⺟所生,可到底是骨⾁⾎亲,难道我不盼着你们两个⽇后好?纵不指着你们光耀门庭,但至少要能立⾝立世。男汉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后,不是让你无情无义,而得把情分笼在章程里!”

  据夫婿说,到最后,哥抱着大哥的腿痛哭流涕,连声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发誓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以家门为重;无辜的幼弟也被训诫在內,一起表态发誓。

  被训傻了的夫婿回屋后,半响才回过神来,抱着心爱的小呜呜——这是绣巧所知道的哥最后一次试图接回林姨娘的尝试。

  据说事后,老也来了一封信给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着,就别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连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说服了哥。”这样岂非自招儿孙嫌恶。

  夫婿叹道:“祖⺟就是这样的人,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再慈悲也没的了。她怕⽗兄弟生隙,便想将不快都扯到自己⾝上。”

  绣巧没见过这位祖⺟几回,她生害羞,又不会找话题,便在老跟前也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老有些冷漠,不好亲近,可⽇常闲来说话,夫婿总道祖⺟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绣巧发现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妇的,有时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还要紧——可她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她正经的婆婆长年待在老家家庙中。

  做什么呢?替体弱的老祈福。

  很诡异的说法。便是天真如绣巧,也知道里头不简单,可她生听话胆小,不该她问的,从不多问半句。

  正经婆婆不在,家中倒有个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曾担心女儿该怎么跟这位庶婆⺟相处,轻不得,重不得,谁知这番心全是多余。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从头至尾只称呼绣巧为‘四’,待之恭敬客气,与对柳氏并无多少区别,从不对亲生儿屋里的事多一句嘴。后来绣巧得知,他们成亲不久前,还是香姨娘跟公爹说,把夫婿屋里伺候的两个通房先行妥善打发了。

  香姨娘生得并不甚美,远不及公爹⾝边伺候的那个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来时,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许多劳,憔悴。望着她一把年纪了,还常站在公爹屋前打帘,端⽔递茶,绣巧平⽩难过起来。

  纫技艺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绣巧细细观察香姨娘的⾝形许久,然后偷偷做了一套贴⾝小⾐,轻软的棉料,细密的阵脚,像给娘家的⺟亲做的那样,怀着感恩的心,一针一线,做的尤其用心。然后,叫小丫鬟偷偷送过去。

  香姨娘收了⾐裳,什么也没说,只是望向绣巧的目光愈发温柔些,以及几分叫人心酸的感。绣巧心中⾼兴,此后便常做些贴⾝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的坎肩,还有柔软舒适的软拖,精致的手笼…香姨娘也暗地叫人传话,叫绣巧别再做了。

  绣巧很乖地点点头,过一阵,接着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夜里,他搂着她坐了良久,头沉沉地挨在她颈边,她能感觉到肩上一片漉。

  进门后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过是偶然风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有名的老大夫叹息道,‘劳忧心甚,时⽇久了,⾝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愈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裳显得空

  绣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国舅的大邹氏夫人也是这样,大夫说她劳了小半辈,劳心忧神,內里已掏空了,便连寻常的小病也经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凄苦,无⽗无⺟被卖了来,在府里无依无靠,大妇脾气不好,她得小心应酬着,更有得宠的林姨娘,得处处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显山露⽔,提着脚尖过了十几年,好容易把儿娶成家,有了功名,她还得继续熬着。

  绣巧一阵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里没人,她轻悄悄地挨过去,凑到香姨娘耳边:“姨娘定要保重⾝,长命岁,将咱们分家出去,还指着姨娘教我怎么过⽇,教孩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涌上泪⽔,无力轻拍她的手,低声道:“你是好孩,四少爷能讨了你做媳妇,是他的福气。”

  若是换做大嫂嫂这样名门望族出来的贵女,没准还拉不下面,放不下⾝段;可绣巧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她是沈⺟贴心的小女儿,自小没过什么⾼级的规矩,在⽗⺟⾝上撒娇耍赖惯了,如今换个人,做起来也是一般的驾轻就

  她常趁无人时,挨到香姨娘⾝边咬耳朵。

  “姨娘,相公还跟孩似的呢,昨儿读书到半夜,没烫脚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里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读着读着就忘了,他不听我的,回头您去训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爱吃什么,咱们一道做给他吃,好不好?”

  大约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私底下待她愈发亲厚,明面上,却依旧不敢显露多,婆媳俩便如捉蔵般,有个小小的,温暖的秘密。

  旁人也许不知,但绣巧总觉得她那聪明伶俐的嫂早察觉了,只是重来不点破;后来,妯娌俩混了,嫂曾叹息道:“其实香姨娘…你和四弟这般,已是很好了。”

  绣巧明⽩她的意思。

  哥虽处处比夫婿強,但有一点,却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嫂就⿇烦了。他们两房正好相反,绣巧盼着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嫂盼着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过,那位林姨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居然把嫂这样⽔晶心肝的人,烦扰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后,绣巧才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姨娘,这位当年宠一时,连正房都要退让一之地的厉害人物!

  那是一个夏⽇早晨,嫂照例要去庄上看望林姨娘,绣巧也要到乡里去看望病重的啂⺟,两边正好顺,妯娌俩便结伴同行。

  绣巧知道自打婆婆和婆婆都离府后,林姨娘便常给嫂找⿇烦,时不时央人去带话,一忽儿病痛了,一忽儿要死了,嫂不叫哥去见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这种事,嫂定不愿叫人看的,绣巧很乖觉,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扬镳,免得嫂尴尬。谁知那⽇热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惯京城这种透不过气的闷热,轿又颠得厉害,还不到半,她就中暑晕了过去,随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下是简便的草席,青青的竹帘后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绣巧全⾝无力,一时叫不出声来;只听帘外两个声音似在争执——

  “…我劝姨娘消停些罢,相公是不会过来的。老爷早吩咐过的,相公敢来见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来,就十大板,这么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连心,就饶了相公的⽪⾁之苦罢。”声音清淡柔和,是嫂的声音。

  “放庇!我生他养他,别说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个孝字!”一个耝俗暗哑的声音放肆道。

  难道这个就是林姨娘?怎会这样。绣巧有些糊糊的想着。

  “姨娘还是不明⽩。若是名正言顺的娘,那是自然孝字当先,可您,这‘娘’前头还有个‘姨’字呀。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相公有朝一⽇能诰封老⺟了,那也先是正头嫡⺟,若剩下的恩典,才轮到您。您若是气不过,下辈投胎,千万别给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难,好歹明媒正娶,这样生下出息的儿,您想打就打,想见就见。也省的这儿生⼲气不是?”

  嫂好厉害的口⾆呀,平⽇那么端庄持重的,没想刻薄起来,这么厉害。

  绣巧努力想挣扎出糊来——后面几句话就没听清,只知道那个难听的声音不断在咒骂吓唬,嫂则好整以暇的调侃讥讽,大占上风。

  “…好好,你现在仗着有人撑,敢对我这般无礼,你给我等着瞧!等将来我儿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顺,看我怎么收拾你?!”

  嫂忽发出一阵⾼亢的轻笑声,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然后淡淡道:“真到了那时,您怕也是不会如意的。”

  “有爹生没娘养的小人,你说什么?!”

  嫂低沉了声音,缓缓道:“林姨娘,时至今⽇,你还不明⽩你当年是为什么才被逐出府的么?相公这人,骨里和公爹其实是一种人,他们最看重的,既非贤,也非宠妾,而是他们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门第,你碍着他的了,自然得让开;相公呢,他喜昑风弄月,无忧无虑地过⽇。”

  说到这里,嫂直接讥讽起来。

  “分家总要十几年后罢,那时相公怕早已有声望,有地位。他会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来为难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们是死人么!还有我的儿女们,到时都长大了,读书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们的嫡⺟,你算什么?!你说,相公会为了你,得罪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贵的,有才气的,不沾半分俗气的诗友,同窗,同年跟前,丢这么大的人么?!…”

  后面两人又吵了什么,绣巧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觉得那难听的声音愈发节节败退,然后她一阵头晕,又昏睡过去。

  再醒过来时,只见嫂又是那副端庄⾼贵的模样,笑昑昑的坐在她边:“瞧你这没用的,今儿也别跑了,先回府罢。”

  绣巧自是连连点头,半句不提适才听到的话。

  被扶着出屋时,她看见一个耝糙的半老妇人站在门边,⾝形臃肿肥胖,布満横⾁的脸上依稀可见清丽的眉目,与哥和四姑有几分相似,两个婆強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着‘林姨娘’云云。

  原来这就是林姨娘?绣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听说,林姨娘刚犯事那阵,被贬到庄里后还不安分,不断地寻死觅活,伺机逃出去。当时王氏正掌权,要收拾这个昔⽇的仇敌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寻死为名,将她关进一间只有一扇小小⾼窗的小小土屋里,每⽇只给碗猪油拌板。

  林姨娘当然并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没得可走动,越吃越想吃,半年下来,便成了个肥猪婆。

  绣巧暗暗打了个寒颤。

  好生毒,狠辣!生生毁去一个女最重视的美貌和窈窕。

  听说这是王氏婆⺟的姐姐给出的主意,后来这位姨妈不知哪里去了,连带康家也不大来往了,绣巧很松了口气,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她怕见得很。

  这⽇的事,她没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时,跟沈⺟说了。

  沈⺟叹气道:“你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过于怜悯,这种人,是报应。”又道“你也别理这些有的,没的,当下要紧的,你得赶紧有⾝呀!”

  绣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门第清贵,出⼊都有面。婆婆不在,婆婆不在,长兄长嫂都不在;公爹和气,哥和气,嫂更加和气。她不用站规矩,没有婆婆需要伺候,没有妯娌需要⿇烦,更加没有爱沾花惹草的夫婿来伤心。

  这样舒坦悠闲的⽇,唯一美中不⾜的,就是成亲已近两年了,她还未有⾝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这样好,想想都觉得对不住他们,绣巧含着泪提出,要找个好生养的丫头开脸;话还没说完,就叫香姨娘训了回去。

  “傻孩,成亲四年才开怀的妇人多了去了,你们才多大,再说了,家里儿孙那么多,不差你们传宗接代。你着什么急呀!”

  绣巧心里感动,却愈发过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决意去求老帮忙,找⽩石潭贺家老夫人给看看。鸿雁来去,老来信答应,还道贺家老夫人半年后会进京,到时她豁出老脸,再请人家劳驾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绣巧噙着泪⽔,満心希冀。

  夫婿为了宽她的心,拍着膛将那位老夫人的医术狠狠夸了一通。

  “你不知道,当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没有⾝孕,叫贺老夫人瞧过后,一举得男,年抱俩,眼下都快四十了,还收不住呢,这不,又有⾝孕了!这些年,咱们光是给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庒岁钱,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这回请贺老夫人瞧过后,咱们也可着劲儿地生,好歹把本钱都要回来,不然岂不吃亏!”

  绣巧生老实质朴,当下破涕为笑,不疑有他。

  沈⺟知道这事后,也是感动地红了眼眶,连声对沈⽗道:“老头,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才叫书香门第,有规有矩,有情有义,那些动不动四妾的,不过是假斯,假道!”

  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钟家闺女说事。

  当初沈⺟想聘钟家姑娘为长媳的,谁知钟夫人却瞧上了两广总督周大人之,现在京城读书的。门第是好门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房共住,家里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亲一大摞,绣巧听了几遍都没记住谁是谁。

  钟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后没少回娘家哭诉夫家⽇难过,每⽇从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几乎快撑不住了。

  绣巧觉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对,人家就是那样的人家,实则该娶像大嫂和嫂那样的媳妇;自小训练有素,知道怎样周旋妥帖,一大帮亲戚招呼起来游刃有余,绝无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钟家这样的,半暴发的,怎能相比。

  记得那年阖家团聚过年,又恰逢老大寿,家里摆了⽇的流⽔宴,又有唱堂会,邀杂耍,僧尼念经祈福,前后有五六十户人家来拜寿。

  每家是什么来历,上门的女眷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摆座位时怎么排序,哪几家素⽇不和的,不该坐一道,哪几家是姻亲,⾎亲,转折亲,该坐一道的,有几位老夫人闻不得什么香,有几位夫人吃不得什么,前头车马怎么停靠,喂养饲料,招呼小厮车夫,里面婆怎样客,安置丫鬟,贴⾝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连鬓发都没一丝,汗都没沁一点,始终笑得那样得体亲切,轻轻松松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边在门外向十几个婆分毫不地吩咐下去,一边还能到筵席间给老们布菜,说笑话凑趣,多少老诰命夫人都夸的。

  当时,绣巧就看傻了。

  还有嫂,那年办中秋时还怀着⾝孕,偏她刚进门,啥也不懂,嫂笑着‮头摇‬轻叹,着大肚,轻描淡写就弄妥当了;她只需要提着筷,坐到桌旁开吃就行了。

  别说主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大嫂和嫂⾝边那些个经年的妈妈媳妇,个顶个都是以一当十的能手,这都是多少代的世仆累积训练出来的。

  她家倒是不缺银,可哪里拿得出这些!⾝边只有几个才买两年的傻丫头,取其老实敦厚罢了,唯一顶用的啂⺟,最近又回家养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气死人。

  何况绣巧本就没什么争強好胜的心,如此,反倒和两个妯娌相处融洽。

  在这种心态下,绣巧继续过她单纯快乐的⽇,每⽇刺绣,做香囊,做⾐裳,该吃吃,该睡睡,把⾝体养好,掰着指头一⽇⽇数着贺老夫人进京的⽇。

  大约是放宽了心的缘故,这阵她特别容易长⾁,夫婿见她这样,只有⾼兴的份,眼看⾝渐渐丰腴起来,又爱吃,又爱睡,这⽇居然一气啃了十几个杏。

  刚好这时香姨娘来送东西,绣巧很热心地把半盆胖杏塞到她怀里“姨娘您吃,您吃,这回的杏特别好吃。”

  香姨娘推脫不过,笑着拿起一颗啃了口,当即被酸掉了眼泪,惊呼道:“酸成这样,你怎么吃下去的!”

  绣巧傻傻道:“酸么,我不觉着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悦的光彩,摸着她的额发,笑道:“傻孩!”又转头去问小丫鬟“笨妮,你家多久没换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这个呀,哦,嬷嬷教过我的,我有记的,好像蛮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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