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吃饭,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把盘中的菜呑进肚子里就好,但重点在:吃饭背后的意涵却很复杂。
谢沛晴原本想穿那件最昂贵的套装,但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又反悔,换上平常的简便牛仔与衬衫,随手扎了马尾。尽管今天这场饭局的意义不过是应邀演一场戏:扮演窦维的女友,但她仍希望自己能以实真面目出现。
所以当窦维见到她的装扮并皱了下眉头时,她只当作没看见。
不过,今天的窦维看起来却很不寻常,他穿了一件所费不赀的湛蓝⾊长袖衬衫,仿佛大海般亮眼;他的肤⾊好像比上次看到时略黑了些,感觉也多了份男人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她的视线始终停在他⾝上。
坐上车,他们之间没有谈,顶多只是短暂的眼神会与点头回应;谢沛晴将头转向车窗,一副认真盯着窗外景⾊的模样,实际上却是看着窗玻璃反的窦维影子。
瞧他抓着方向盘左右转、瞧他皱眉、瞧他专心开车的模样,出神地盯着。直到上回那栋拍照的豪宅又出现在眼前,她才惊讶地叫了起来。
“不会吧?你…”谎言又加一桩!
谢沛晴瞪他,窦维却一句解释也没有。
他只是淡淡地说:“到了,这是我⺟亲的住处。”
她很想生气,但看在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和这栋房子曾带给她愉快心情的分上,她的心情意外平静。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没有说实话呢?算了,反正也与我无关。”她耸耸肩,自顾回答刚附伺的问题。“对了,你最好先告诉我有哪些话题不能聊,有哪些话不该讲,以免破坏了你乖儿子的形象。”
窦维总算笑了。
“我妈可是太,你得小心被她晒伤。除了我女友⾝份这件事之外,其它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在我妈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限制,更没有噤忌的话题。还有…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听话的乖儿子。”
那一刻,谢沛晴还不太了解他话中的含意,但当她第一眼见到窦维的⺟亲,接她的是一个热烈拥抱,和与窦维如出一辙的温暖微笑,她慢慢开始了解窦维话中的意思了。
她原先以为窦⺟应该是像电视上看到的那种贵妇,⾝穿旗袍;带着珍珠项练、盘起了头发、戴上老花眼镜…结果是大大地错了。
窦维的⺟亲只穿了件⽩底小碎花衬衫、⽩⾊的紧⾝长,一点也没有发福的现象,仍然维持着苗条的⾝材。她⾝上没有佩带任何珠宝首饰,惟一的装饰品是手指上的戒指。
灰⽩的长发及肩,自然柔顺,没有任何“加工”的现象,整个人给人很自然的感觉。
窦⺟看起来就像窦维的姐姐,一点都不像是有这么大孩子的妈妈。
谢沛晴惊讶地问:“我真不敢相信,您真的是窦维的妈妈吗?”
她的话可把窦⺟逗笑了,⾼兴地直搂着她的手臂。
“哈哈!我当然是啊,虽然我一点也不想承认有个这么大的小孩。不过我还是得骂骂这个窦维,真是的,竟然把你蔵了这么久都没带回来给我瞧瞧。我得承认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以前喜的女孩子老爱装模作样,所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可真松了口气。”
“好巧!我也得向您坦承,您和我想象的也完全不一样。”
“哈哈哈!你真有趣!”窦⺟笑得更大声,将她搂得更紧。“沛晴,可别被我吓跑了,很难得见到和我这么投缘的女孩啊!”说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谢沛晴对窦⺟一见如故,打从心底喜她,两个人毫无顾忌地从南说到北,由天讲到地,让一旁的窦维本没有揷话的余地,只能光坐在旁咳嗽,可却没人理会他。
直到厨子通知晚餐准备好了,窦维总算有机会拉开她们。
趁⺟亲上了楼,他赶紧将她拉至一旁。“小心一点,我⺟亲可有天功,你一但被她看上,恐怕就难脫逃。”
“你在怕什么?”
“你不用这样委屈自己佯装和我妈很热络。”
谢沛晴生气了。
“我本不需要佯装!我喜和她相处,她是个好⺟亲,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
窦维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只是怕我以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们是怎么分手的。”
她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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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丰盛可口,席间窦⺟不断地要窦维替她夹菜,谢沛晴也努力地吃着每一道菜,直到她真的再也咽不下东西。
“我真的吃不下了。”
“你好瘦,应该多吃一点,我恨不得能天天见到你,好把你的脸养圆一点。”
她笑着说:“那可不行,万一胖到连拍照时都跑不动就不行了。”
“啊,对了,我听窦维说你的工作是摄影,好啊,哪一天我能不能跟着你,就当一天的助理也好。”
“其实我…”
不等谢沛晴把话说完,窦维马上提出议抗:“妈,别为难她了,摄影的工作很辛苦,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玩的,还是安分在家打⿇将吧。你要真的跟着去,恐怕会砸了她的饭碗。”
窦⺟嘟起嘴。
“你这儿子最会扯我的后腿,还到处嚷嚷说我爱打⿇将,还不是因为你不生几个小孩给我玩玩,我很无聊才会去打⿇将啊。”
提到生小孩,他显得有些难为情。
“妈,别说这个啦!”
“是、是,不说这个,那…可以说别的吗!唉!不、不,这个也别说的好。算了!”窦⺟观察着两人,言又止,但后来她只是把眼光移到窦维⾝上。“窦维,去厨房看看他们甜点和⽔果弄好了没,我先带沛晴到处看看。”
“弄好了自然就会送上来啊,不需要我去看吧?”
“叫你去你就去啊!”窦⺟牵着谢沛晴的手。“我想带沛晴到处看看,顺便到花园去走走。对了,你等会就让他们把东西送到花园来好了。”
窦⺟刻意支开窦维,为的就是想私底下和谢沛晴讲话。
一走出客厅,凉风徐徐,虽然是黑夜,但花园里仍然亮着灯,窦⺟拍拍她的手背:“带你来看看我的宝贝花园,也是我的最爱,我保证世界上绝无仅有,你一定没见过的。”
“我来过。”
窦⺟很讶异。
“窦维带你…”“他告诉我有个朋友想把这栋豪宅卖了,所以需要我来替它拍厢,结果我在这个花园里用掉最多底片。”
“喔,原来那些相片是你拍的。”
这一次换谢沛晴惊讶…
“你看过?”
“我上回到窦维的住处,在他桌上看到的。他把相片当成宝贝收蔵,本不让我碰,我问过他是谁拍的,但他就是不肯说。“
她好奇地问:“你真的要把这栋房子卖掉吗?你不是说花园是你的最爱?”
窦⺟笑着说:“我是这么告诉窦维没错。我告诉他,如果今年没让我看到媳妇出现,我就准备把这栋房子卖掉,搬到国美和他姐姐住。这栋房于是他爸爸留给我的,也是窦维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以为用这种方法可以他结婚,但是没想到…”
“你担心他是同恋广
“不,不,看过你之后,我一点也不担心。不过我现在烦恼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个问题与你有关。”
“嗯?”
窦⺟拉着她的手,在花园⽩⾊长椅上坐下。
窦维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加上自尊心又強,所以他宁愿把感情蔵在心里。以前和他往过的女孩子总嫌他的感情不够热烈、太冷淡而纷纷离他而去。其实我了解他的;窦维和他爸爸同一个样,认为爱一个人不需要常常挂在嘴上,适时表达出关心就够了。但对一个深爱他的女人来说,那本就不够,因为总是得常常猜测他到底爱不爱自己。”
“伯⺟,其实我和他…”
“你们本就不是什么热恋中的男女对吧?你们互相看对方的眼神还不是那种获得爱情信任的眼神,还停留在猜疑的阶段。不必瞒我,其实我一看就知道。”
“被你说中了。”她难为情地说:“我们不是故意要欺骗你,只是他不想让你担心。其实我和他之间本就没有…”
“嘘,你不用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宝⺟温柔疼爱地拍着她的肩膀。“从窦维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同样的眼神我也在他⽗亲⾝上看过,他是深爱着你的。我想你也是爱他的吧?只是你们两个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意,老是躲避着对方。”
当窦⺟说到窦维其实是爱着她的时候,半信半疑的谢沛晴眼泪不试曝制地落了下来。老实说,她完全捉摸不到窦维的心,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动了情。
或许吧。”她淡淡地说:“也可能是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我们始终碰不到一块,就算想触电也没有点。”
“给他一点时间,等他想清楚了,他会表达出来的。”
“不,我不想抱这样的期望,万一落了空,很难承受得住的。”
窦⺟握着她的双手,心疼地看着她。
“我真的喜你,沛晴,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并肩坐在这里看夕、等⽇出、喝下午茶。”
谢沛晴感动地抱着窦⺟。
“我家里还有好几张花园的相片,是窦维不知道的,改天我带过来给你。尽管我和窦维没有结果,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看夕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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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九点,当窦维准备送她回家时,又开始下起雨来。今年的雨季好像特别长,永无止尽似的。
雨丝打在车顶上,咚咚作响,谢沛晴赶紧摇下车窗探头出去。房子越来越小,但雨中的它仍然耀眼,仿佛是萤火虫的窝、黑夜里的明珠,在幽暗的夜里独自展现着美丽。
包可惜没把相机带来。
窦维对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讶异。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会永远记得这里的,不论是光下还是雨中的样子。”
原来她注视的是那栋房子,窦维将车停靠在一边,正好还可以看见屋于灯火通明、温馨的全貌。
“对不起,上次拍照的时候没跟你说实话,因为还有一些其它的原因,不便启齿,于是⼲脆就不提了。”
“我知道。”她点点头。
“你知道?”窦维盯着她,好奇地问:“我妈她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们在花园里聊了那么久,都在说什么?”
“没什么,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秘密。”
“秘密?你和我妈之间有秘密?”窦维好惊讶。“真难以置信,我以前往的对象她老是批评。”
“真的吗!”谢沛晴很⾼兴,没想到窦⺟是真的喜她。
“可是为什么你刚在花园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害我好紧张,还以为她骂了你一顿。”
她吓了一跳,原来他注意到了。
“不是,当然不是!她怎么可能会骂我呢。”谢沛晴摇头摇。“走吧,很晚了,我明天还得上班。”
窦维发动汽车踩下油门,将屋子的一切抛在⾝后。
“你有工作了?”
“对,裕峻介绍的。”她自嘲地说:“公司老板的秘书,很好笑吧?不过,我明天会辞了这个工作。”
“为什么?”
她苦笑,难为情地摇着头。
“我想清楚了一些事,也了解了一些事,虽然其中有部分回头可能已经太迟了。我跟马莉莲说,我把蛋放错了篮子,当发现错误的时候,想把蛋再放到正确的篮子,却发现那个篮子不见了。”
不知道窦维有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谢沛晴偷偷瞄着他,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专心凝视着前方。
趁着等红灯的空档,窦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CD,放进唱盘里,他选了第七首,按下repeat。
两小段的吉他声,带出一段清脆温柔的钢琴,然后听见JohnLennon満爱意的声音轻柔唱着:
“OhmylovefOrthefirsttimelnmylife
MyeyesareWideoped
OhmyloverfOrthefirsttimeinmylife
Myeyescansee.’’
不知道重复了几次,谢沛晴像是被Lennon的声音催眠,深深地沉醉在音乐中,脑海不断闪过与窦维相聚的画面,尤其是当她想到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最后一次与他靠得如此近,心中有着无限的感伤。
真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就如漫画中的停格,永远停在这一个方框里。
“IseethewindOhlseethetrees
Everythingisdearinmyheart
IseethecloudsOnlseethesky
Everythingisclearinourworld.”
悉的巷口很快就出现在眼前,谢沛晴深昅了一重口气。“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他将车停靠在旁,谢沛晴正想推开门出去时,窦维却马上阻止。
“等等,我有样东西要送你。”
窦维下车,从后车箱拿出一个长方形、被包装纸包住的东西。
“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谢沛晴撕开包装纸,惊讶地大呼:“不会吧?你居然…你怎么会知道我最喜的就是这张!”
那是她给他那堆相片中她最喜的一张…着光的向⽇葵,孤独、坚強地倚靠在⽩⾊花架旁,正好与地面上的影成強烈的对比。
喜它是因为她觉得相片中的向⽇葵很像自己,没想到从窦维口中居然听到相同的话。
“这张相片马上让我想起你,孤立站着的模样,⾼傲地仰着头,一点也不服输。”窦维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深情地注视着她。“送给你是因为,我一直想送你一个能让你永远记得我的东西。”
说不被感动是骗人的,这样的心有灵犀让谢沛晴又惊又喜。比起康裕峻,窦维显然非常深刻地了解她。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情不自噤地说:“其实…你本不必送我任何东西,因为我是不可能忘记你的。尽管有天等我们的年华都老去,⾝旁围绕了一堆子孙,我还是不可能把你忘记。就算在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相信你已经不再记得我的那一天,我还是会记得你的,本不需要任何东西来唤起我对你的记忆,因为你就在那里,我心里的最深处。”
好了,这已经是她的底限,能做的最大坦⽩就是这样了。
她期待窦⺟说窦维深爱着她的话是真的,希望窦维能给她相同的反应,就算是一句“我也是”或是一个深情的拥抱、一个吻,她都可以接受。但窦维什么动作都没有,却只是两眼睁得好大,傻傻地看着她。
向一个男人示爱,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谢沛晴觉得很难堪、好丢脸,她难为情地涨红了脸。
“说话啊厂她大吼。“你爱的不是康裕峻吗?”他伤了一下。
猪头、猪头、大猪头!谢沛晴气急败坏地将相片丢还给他,气冲冲地推开门冲下车。窦维这时仿佛才领悟到什么,急忙地下车跑向她。
他赶在她进屋前挡住她,情绪动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爱的人是我吗?”
这个猪头,她已经说得那样明显了,到底还要她怎么做?
她大喊:“让开,我不想再跟你说话!”
推开他的手臂,谢沛晴往外跑,雨越下越大,打在⾝上的雨滴让人觉得痛;她的眼睛因雨⽔的侵⼊而使视线模糊,本看不清前方,才跑没几步,便被石头绊倒。
毫无心理准备,她整个人扑向前,刚好跌人一个淹了⽔的小⽔洼,一⾝狼狈。
窦维一把将她从泥泞中温柔抱起,试着替她拭去污⽔。终于蔵不住自记感情的谢沛晴,忍不住嚎啕大哭,她双手拼命捶着窦维的膛。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都是你…”“我知道…我知道…”他心疼地说。
任她的拳头发怈怒气,窦维动地将她搂紧,将自己的脸颊贴近她,以行动代替言语,说明自己的心意。
谢沛晴真的好生气好生气,气他的迟钝、气他的犹豫、气他的君子有成人之美,可是却无法不理他。
捶累了,双手却仍然舍不得离开他的⾝体,她张开手指贴着他的膛,并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听着他的心跳、感觉他的呼昅,然后抬起头望着他。
“你知道吗?你好可恶,为了你,我流了好多眼泪。”
“我知道。”窦维低下头吻着她冰冷的,然后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在意的是康裕峻,所以強忍着对你的感情,不敢表现出来,深怕一表露我对你的感情,反而会引来嘲笑。是我太傻。现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而我对你也有相同的感觉,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哭了。”
“真的?”
“真的。”
她凝视着他,觉得好幸福。
尽管没有听到他清楚地说“我爱你”但谢沛晴知道他的心意。
大雨在他们⾝后滂沱下着,但没有人在乎这场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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