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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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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环髻,一环一环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环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宫。”

  整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镑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起伏。

  明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而逝。

  仗剑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了丝履,珍重地系在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其中,密不透风。

  她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联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葯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灿的一刹过去,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手持兆经、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摊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冬儿,忽尔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蒙天放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冬儿!冬儿!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寿元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堡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铲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堡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两额。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贻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例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女明星。

  …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机舱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过头来者有之。只有那五十来岁、微胖略矮、一脸威严的吴导演,着烟斗,不动声,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

  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

  他们对外宣传是“剧情需要”

  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竞争十分烈,但世界影坛中,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新,决定开拍《情无长恨》,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这戏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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