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晨,光灿烂。没有窗帘的遮掩,直直晒到人脸上,想赖也没得赖。
涂茹醒来之际,躺着不动,好一会儿,意识才慢慢回流,想起自己在哪里。
她的严格来说不是,而是把被子铺在地上,所谓的地铺。她暂住曹文仪家这几天,都睡在地板上。
说实在的,涂茹不是很介意。虽然硬邦邦的地板睡起来有些酸,但无伤大雅。⿇烦人家已经够不好意思了,难道还能东挑西挑,嫌环境不够舒服吗?
要舒服,待在自己家就可以了。
壁房间传来的谈声虽低,但还是传⼊她已经醒来的耳中。这也是她醒来的原因之一。
“你别啰嗦好不好?我知道了啦。”一大早,曹文仪的嗓音带着不耐烦。
曹⺟唠唠叨叨。“不是我爱念,可是结了婚的女人就该专心持家,当人家媳妇了还这样跑,像什么话…你收留她,小心她先生上门来兴师问罪。”
“她是我的朋友。”叮叮咚咚,曹文仪大概在张罗⺟亲的早餐,一面很不耐烦地顶嘴:“而且你安心啦,她老公忙死了,本不会管她去哪里的。”
虽然是开脫之词,但听在涂茹耳中,却是无比的刺心。
“还是要劝她早点回家。夫嘛,什么事情不能讲?就算真的有问题,也不要这样⿇烦人…你⼲嘛管人家家务事…”
“好了啦,妈,吃稀饭啦。”
涂茹安静地起⾝,盥洗完毕之后,换了⾐服,把曹文仪堆満杂物的房间顺手整理一下,也整理好自己带来的东西。
“吃早餐喽!”曹文仪探头进来,看到她的动作,又发现搁在旁边的行李袋,眉⽑一挑。“你在做什么?”
“收东西。”她抬脸,微微一笑。“住这边真的不方便。你要照顾伯⺟,我又帮不上忙,我想,还是离开比较好。”
“涂茹,你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曹文仪的口气开始不慡。
而平常会乖乖听话的涂茹现在不太一样了。她温柔但坚持地打断好友。“我知道。不过,真的不方便。你也不用硬是要我住这里,你不准我太客气,那,你自己也别这样。”
一向嘴利的曹文仪居然被讲到说不出话,呆了半晌,才表情一变,斜眼上下打量微微笑着的涂茹。“才几天而已,就学得这么精了?还敢顶嘴?哼哼,我倒是想问你,不住这儿,你要去哪里?”
涂茹被她故意装出的流氓样给逗笑。“出去找找,总会找得到。”
“真的不想回家去?”
她的笑容淡了,垂下眼。“暂时还不想。”
曹文仪沉昑了片刻。“那不然你过去我租的地方住吧,反正我搬得匆匆忙忙,租约还没到期。不过那里你也知道,要什么没什么,比我家还简陋,过得去而已,要舒适是不可能的…你住得惯吗?”
涂茹没回答,只是安静思考着。半晌,才说:“谢谢。我先试试看好了。房租的话,我再跟你算…”
话没说完,就给曹文仪给瞪了回去。事情,就这样定案了。
所以她来到这间斗室暂住。曹文仪的东西本来就少,收一收、整理一番之后,全是她的天地。涂茹几乎是马上就喜上这个六坪大小的房间。
虽然浴厕你到连转⾝都困难,所有的厨房用具也就是一个微波炉和一个电磁炉而已;很旧的双人垫放在地上,旁边是书桌餐桌两用的小小方桌,窗户外面对的是别人家的晒⾐台…她还是喜。
她当然没有真的搞失踪。出来的第二天,就已经打电话跟耿于介说过,想要出门散散心,现在跟曹文仪在一起,要他不用担心。
雹于介听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涂茹当然明⽩这几秒的沉默代表什么。他并不乐意,也有些恼怒。
“小茹,我知道我们约好要谈一谈,可是医院这边有突发状况…”耿于介试图解释。
“没关系,我了解的,你去忙吧。”她真的不想再听这些了,至少现在不想。就让她暂时离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不可以呢?
“那,你要小心一点,好好照顾自己。周末我再去接你。”耿于介在电话这头着眉心,暂时让步了。
“不用了,真的。我不确定…不确定什么时候要回去。”鼓⾜勇气说完,涂茹只想赶紧挂断电话,不愿再听那低沉好听的嗓音,怕自己忍不住又回到过去的模式、回到那个华丽的牢笼、回到他⾝边,在他忙碌生活中,期盼着他施舍一点剩余的时间。
“小茹…”
她还是硬起心肠把机手按掉。按完之后,心跳得好快好快。她这一辈子从来不曾这样忤逆、強硬过,乖乖牌破天荒使坏,连自己都被吓到。
而周末到了,她忙着采买、清扫整理小房间,浴厕洗得⼲⼲净净,磨石子地板擦得闪亮如新,成就感油然而生。耿于介再度表示要来接她,她还是婉拒。
“至少让我看一下你住的地方,我才能放心。”耿于介商量似地说。
“可是…”她看看擦到一半的窗户,以及从家里带来、还没整理的⾐物书本,轻轻回答:“我还没有空。过几天再说,好不好?”
雹于介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从来都是别人迁就他的时间,这是第一次,他必须迁就。
“我真的很好,请不要担心。你自己也要保重,别忙过头了。”她还是温婉贴心,只不过,又是她先收线,不多留恋。
雹于介对着电话发呆,本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就挂断了。偏偏,态度语气又那么温婉,让人想发脾气都没办法。
他不甘心,重新拨通了她的机手。
办公室里,秘书姐小刚把病例、公文等等整理好送过来,亲眼看见耿医师对着电话发呆,又拿起话筒重新拨打的过程。
那英俊脸上流露的表情,该怎么说呢?有点无奈,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以前的耿医师虽然帅,但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眼中只有工作的疏离感,直到婚后,大家才慢慢看出了他的转变。
变得有人味了,也有了困扰,有了焦急,有了悦愉,不再是那个表情淡淡的、反应淡淡的世外⾼人。而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电话那端的人。
姐小看得痴了,当下没有移动,只崇拜地看着越来越人的耿于介。
“…先别急着挂,我只是想问问…嗯,钱够不够用?需不需要什么…附卡有没有带着?”
他静听了半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先不问了。不过周末要回家吃饭,我总要去接你。让我去,好吗?”
天啊,这么温柔的口气,别说是来接送,就算是要她上刀山下油锅、作牛作马一辈子,姐小也绝对欣然同意。
她花痴了半天,回过神,才发现耿医师已经挂电话了,一双漂亮的俊眸正看着她,有点困惑。“刘姐小,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刘姐小赶紧撇清,收回爱慕的眼光。“我拿病例过来给你,等一下巡病房要用的。还有公文,还有你这个礼拜的行事历。”
“谢谢。⿇烦你了。”耿于介道谢,低头翻阅文件,又回复了一贯温和疏离的模样。
刘姐小在心里叹息,知道自己该去工作了。准备离开时,突然又被叫住。“刘姐小,请等一下。这个周末的刀,我要重新排过。”
他的话换来刘姐小的瞠目结⾆。耿于介从来不曾迟到早退不说,临时调班这种事更是听都没听过,也难怪刘姐小要一脸震惊了。
“我有点私事。”耿于介有点尴尬地解释。“如果调不成,大概就要⿇烦马医师了。请你帮我确认马医师的schedule,谢谢。”
走出光亮整洁到吓人的办公室,刘姐小简直像在梦游,脚步浮啊的,不敢相信刚刚门后面发生的事情。
真的,男人结婚后都会变,连耿医师这种稳如磐石的人都变了,真的变了!
结婚一年多之后分居,这是耿于介作梦也没想过的事情,却扎扎实实地发生在他⾝上了。
说实话,一开始耿于介还没觉得太奇怪;不用心里一直记挂着娇在家、盘算着何时该回去,勉強从満満的行程中挤庒出几个小时赶回家吃饭,可以专心工作,他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就当涂茹去朋友家玩几天吧,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大约两三天。之后,事情渐渐不对劲了。
开始觉得喝⽔有怪味,匆忙吃惯的便当油腻到受不了,称不上坐立难安,但晨会的时候,有人迟到两分钟,他便皱眉;文献研读会由他指定的期刊,底下医师们没读完、报告写得简单了些,他也皱眉;甚至回诊教学时,迟到的是他自己的大伯,也就是院长,他还是露出不悦的神⾊,让所有人都很惊吓。
雹医师,从来不曾发过脾气、温文儒雅到不像真人的耿医师,居然会这样大失常态!
而且最诡异的是,耿医师自己显然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于情绪的起伏,他实在不拿手,常常一阵不愉快之后,自己也很困惑。
“耿医师,你心情不好吗?”科里的刘秘书算是和他贴⾝接触的人之一,当然看出了情况不对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雹于介皱了皱眉,苦思片刻,然后老实承认:“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认真,刘秘书大概已经破口笑出来了。哪有人这样的!自己不对劲,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可是外科名医哪。
“那,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面对这位少年老成又稳重优秀的医师,刘秘书忍着笑,尽量用恭敬的语气问。
办公桌后,耿于介还是蹙眉思考着,简直比去开临联合讨论会之前还谨慎。
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就像最⿇烦的病人,来跟医师说不舒服,但哪里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却又说不上来。
“是家里有事吗?”刘秘书察言观⾊,深知在公事上耿于介几乎无懈可击,所以由私事问起。“夫人最近…⾝体都还好吧?”
涂茹流产的事情,医院里当然大家都知道;耿于介一听到这件事,想起涂茹在病上苍⽩如纸的脸⾊,当场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疼痛刺进去。
刺得他本坐不住,焦躁地从办公椅起⾝。看了看表,想也没多想地便往办公室外走。
五点半!雹医师居然五点半就走出办公室!
“咦?可是,晚上院长要请吃饭…”
通常院里应酬场合,耿于介是铁定被指定出席的;他是院里的大红人,太过显眼,一消失,从上到下都会马上发现,频频追问。
雹于介却连头都没回。“我有点事。”
想必是私事吧。看看耿医师有多疼老婆,一讲到就坐不住了,非得回去好好存温体贴一番。真是恩爱。
哎唷,这真是…光想就令人脸红啊!刘秘书都四十岁了,还是少女般扇扇自己发烫的脸颊。
飞车回到台北,他来到涂茹目前暂住的小鲍寓楼下。这地址得来不易,问涂茹不得要领,问曹文仪,更是得到冷冰冰的拒绝。耿于介最后还是从曹妈妈口中探听出来的。
机手打了,没回应。楼上也没开灯,显然是不在。他在小小巷子里枯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医院那边来了N通电话催促,他都不为所动。
就像是接神经一样,这种手术需要纯精准的技巧,以及一点点偏执…要不然,谁能专注在那么精细的事情上好几个小时,还保持稳定如山?
等到华灯初上,终于等到了他的老婆。
涂茹长发已经披肩,还是一⾝素净清慡打扮,让耿于介一看,眼光就移不开。他知道很多男人喜亮丽抢眼的女,或是走艺术家路线、飘逸脫俗的才女,但他始终最喜涂茹这样的…温婉端庄,全⾝上下看不到任何棱角,连闪眼的颜⾊都没有,让人很舒服、很自在。
在他⾼庒、忙碌到不可思议的生活中,她是一股带着淡淡甜味的微风;他忍不住想捕捉她。
待涂茹慢慢走近,坐在车里的耿于介才发现,她不是一个人,⾝旁,又是那惹人厌烦的曹文仪,魂不散。
两个女生正一人一边,提着大大的购物袋,里面装満了枕头、被单、⾐架等⽇用品,显然是刚去大卖场采买回来。她们边走边说笑着,神⾊悦愉。
⽇用品?这代表…涂茹打算继续住在这儿?没有回家的意思?
雹于介再也忍不住,他打开车门下车。
修长⾝影耸立在小巷央中,挡住了去路。曹文仪抬头看见他,脸上马上闪过一丝戒备,她闪⾝挡在涂茹前面。“你在这里⼲什么?”
他是她合法的配偶,来看自己老婆,居然还被质问!雹于介脾气再好,都被她给出了火气。
“我来找我老婆。”耿于介冷冷地说,他目光直盯着涂茹,本不想理会莫名其妙的闲杂人等。
“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打电话?”涂茹反问着,声调柔柔的。她还按住曹文仪的手,制止她一直想揷嘴的意图。
小小动作看在耿于介眼里简直是火上加油。她们未免太亲近了,他这个正牌的老公倒像是外人!
“你买这些东西⼲什么?”因为怒气,也因为亟接近她的望渴所致,耿于介的语气失去了平⽇的温缓儒雅。“难道打算继续住这里吗?为什么不回家?”
涂茹睁大眼,秀气脸蛋上闪过复杂的表情。她张开口想解释,却又颓然停住,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
曹文仪可就不客气了,快嘴劈哩啪啦开骂:“你管那么多⼲嘛?平常怎么不见你来管?她爱住哪就住哪,反正你也不住在家里。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
“曹姐小,夫之间没有那么简单,是有义务要履行的。”耿于介无法掩饰对曹文仪的不耐,冷声说:“何况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我和涂茹有话要说。请你先离开,可以吗?”
说着,长腿往前跨了一大步,准备去拉涂茹的手。
涂茹的脸⾊渐渐⽩了。她往后退,闪避着他。
“义务?你还敢说义务?!你当人家老公,除了拿钱砸人之外,还尽了哪些义务?笑死⼊口!”曹文仪的嗓门尖了,像刀一样刮耳。
“你…”三人在小巷里对峙,气氛极为紧绷,几乎一触即发。
一切都了,再也回不去那单纯宁静的⽇子。
可是,到底哪里出错了呢?涂茹还是完全没有头绪。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涂茹出声制止,坚决中带着一股凛然,让另外两人暂时忘了要以眼光言语砍杀对方。
“小茹…”“涂茹…”
“我不需要你们这样仇视对方。如果每次见面都要这样,那,以后都不要见面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容反驳地:“我只是要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一些事情,可以吗?你们能不能尊重我呢?”
“你要思考,可以在家思考,不用跑到这里来,更不用被这种人左右、布摆。”耿于介尽量耐着子劝说着。对着涂茹,语气便放软了。
“这种人?什么意思?”涂茹蹙眉反问。“她是我的朋友。”
曹文仪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威示似地宣告:“没错,我们是超级好朋友,她有我照顾就好了,你不用…”
“文仪,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涂茹打断了曹文仪的话,刺破她得意洋洋的泡泡。
两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盯着那变了⾝的涂茹。
外表没变,但整个人像是脫胎换骨了一般,越来越不像印象中的小女⼊口。
最后,她会变成怎样呢?目前还没人能预测,甚至连涂茹自己都没有概念。但她知道,她一点都不想站在这儿,看自己最亲近的两人互相攻击、仇视。
“我要上楼了。不,不用帮我。”她制止了曹文仪,也对耿于介摇了头摇。“让我静一静吧,谢谢。你们也都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纤细的她一个人提起重重的购物袋进门去了。没多久,曹文仪也悻悻然离开。临去,还恨恨地瞪了耿于介一眼。
好久好久之后,耿于介还坐在车里,守在楼下。
望着小小窗格亮起晕⻩的灯光,他怎样也没办法移开视线。
也许再等一下,她就会到窗口望一望他;也许她会下来,温柔地叮咛几句,像以前一样,要他小心开车、早点休息;也许、也许…
可是,他等到夜深,却始终没有等到她出现。
事隔多⽇,耿于介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夜里,他的子会决然丢下他,转⾝上楼,没有再回头。
他也无法想像,平淡无趣如他,居然要面对这一些混。结婚之后,不就是大事底定了吗?他爸爸说的,成家立业,齐家之后才能专心去治国平天下。可是,目前看来,他不但不能全力冲刺事业,反而心思都不由自主绕到涂茹的⾝上。
再这样下去,要如何专心工作?一向专注读书、试考、开刀、钻研专科或新知、乃至于处理医院各项大小行政事务…耿于介的思绪从来没有路过。而现在,不但路,还鬼打墙般绕了一圈又一圈,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乖巧安静、让人觉得很稳定老成的涂茹,会给他出这么大的难题。
一定是那些小说害的。他老婆看太多书,心思又太细腻,这种最难处理了。就像是那种最复杂纤细的接神经手术,不能烦躁,只能耐着子去解决。
比较⿇烦的是,怎么面对其他人的关心呢?
雹家固定的聚餐⽇又到了。有鉴于上次聊到兴起,老婆到半夜还不想回家的教训,耿家二老提议这周末到外面吃饭。吃完就走,不可能久留,这,总险保多了吧。
雹于介其实很不想去。他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出席这样的场合了。涂茹不在⾝边,已经够难受的了,万一⽗亲或弟弟们问起,他又该怎么解释涂茹的缺席?
但是,若连他都不出现,想必会引起更多的关心和询问;所以,耿于介还是硬着头⽪去了。
一到饭店,泊车小弟马上上来接管耿于介的房车。有专人在大厅等候,帮忙带位到⾼贵华丽的VIP包厢,餐饮部的经理还特别过来招呼。这种排场当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只因为饭店⾼层曾经是耿于介的病人。那次手术非常成功。之后耿家每次来吃饭,都会得到最顶级的招待。
丙不其然,才落座,笑昑昑的经理就带着香槟、红酒来了。“耿医师,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应该是令弟的喜宴,是吧?”
扁是这么简单的招呼语,就让耿于介有些闪神。想到弟弟不久之前的婚礼,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很光明、很顺利。工作虽忙,却忙得有意义;娇孕怀,两人要准备一起接小宝宝;两个弟弟都顺利结婚稳定下来,⽗亲一向严肃的表情,也渐渐有放松的趋势。
结果,一夕之间,天地变⾊。宝宝没了,涂茹开始疏离,终至分开…
这教人怎么接受?即使是温和认命的耿于介,都忍不住要不服。
“呃,耿医师,你还好吗?”察觉他的脸⾊不对,精明的经理马上询问:“是不是包厢不満意?还是有什么缺失我们需要改进?请耿医师直说,不要客气。”
“不,不是。”耿于介苦笑,挥了挥手,示意没事。
“咦,老哥,你居然比我先到?”⾝后,一个悉的嗓音传来。他二弟耿于怀走进包厢。
两兄弟一样英出众,但气质却如此迥异。相比之下,儒雅沉稳的耿于介当然给人比较容易亲近的感觉,但他此刻的脸⾊并不太好,所以经理也不敢多聊。招呼两位耿医师⼊座、奉上茶点之后,便体贴地离去。
雹于怀喝了口热茶,一面偷眼观察着哥哥。
真的比较憔悴一点,不过,多了一种颓废美。他老哥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是一般⽑躁男人无法相比的。
“最近很忙?你好久没回家了,脸⾊也不太好。”耿于怀随口问。
奇怪了,全世界都看得出他状态不佳?耿于介苦笑。
“听说大嫂有点状况?”耿于怀面对哥哥突然投过来的询问视线,耸了耸肩。“医院里都在传。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传得最快,也最荒谬,你又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想要大家不八卦,那是不可能的。最近甚至传到老爸耳里了。”
“没什么,请爸不用太担心。”
“他担不担心我看不出来,不过,今晚训话大概少不了。”耿于怀漂亮的眉⽑一挑。“真是因为工作太忙,大嫂觉得你忽略她?感觉上她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你是忙过头了吧?”
雹于介本来不想多说,但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
这段时间来的烦心本无人可诉说,庒抑到后来,他都快炸爆了。面对跟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弟弟,耿于介也忍不住想诉苦。
“我是很忙,但医生都忙,就像你,你的刀排得也不比我少,还要管自己的诊所,为什么舒渝就不会因为这样跟你闹脾气呢?”
结果,耿于怀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不会?你为什么觉得不会?”
“舒渝也会?”耿于介诧异极了。
“当然会啊!拜托,她老大可不是好惹的。”讲到他那看似乖巧、实则并不的另一半,耿于怀一点都不以为忤,眉梢眼角流露的都是笑意。“她自己也忙,我们每个月初都要坐下来换行事历,排定一定要在一起的⽇子跟活动,要不然,就等着她发飙、拿了字尺打我吧。”
雹于介眨了眨眼,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现在每周固定去上她教的素描课。”⾝为整形外科名医的耿于怀简直是洋洋得意了。“对我的病人也有帮助。我多画一点石膏像素描,好好训练美感,做出来的鼻子更漂亮。”
面对弟弟的开诚布公,耿于介除了无言,还是无言。他实在无法想像,一向潇洒率的二弟会这么甘愿地去配合谁,还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想当年,光为了他坚持要选整型外科而不是神外、心外,家族发出了千军万马的追杀令,轮番上阵劝说开导,他们老爸的脸黑了一整个月,二弟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既然如此,耿于介决定虚心请教弟弟。“可是,如果真的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或临时有手术,怎么办?”
“那就要补偿啊。”耿于怀大发慈悲地教导着,一面开始吃桌上已经准备好的精致小点心,一副大师的模样。“当然不是买⽪包、钻石之类的送她,我老婆不是那个路线。只是要特别拨出别的时间补偿,不然越欠越多,还都还不清,后果不堪设想。”
是这样吗?耿于介又出神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累积到让温婉的涂茹都受不了了?结婚一年多,他欠了她多少共度的时光?
眼看大哥的脸⾊不佳,耿于怀当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趁机赶紧进言:“大哥,忙是一回事,不过结婚之后,多少还是要调整。你看老三他们…”
“老三怎么了?项名海的工作时间很规律,有什么问题?”耿于介瞄了弟弟一眼。
“是啊,不过他老婆怎么说也是民意代表,忙得要死,所以老三每天早起送她去服务处,风雨无阻。他老婆迁就项名海的到校时间,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开门的。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要争取相处的机会啊。”
没想到…他的两个弟弟在经营婚姻上面,都比他这个大哥要来得拿手多了,耿于介忍不住靶到汗颜。
“你就是像到老爸,一切以工作为重,完全忽略掉妈…”
“谁说的!一派胡言。”洪钟般的威严嗓音突然自门口传来。耿老医师到了,后面跟着司机舒渝,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偷讲⽗亲坏话被抓到的老公耿于怀。
两个儿子都马上噤声,恭敬起⾝,让⽗亲上座。
“我跟你们的妈妈,晚上睡前一定要谈天。就算我人在医院值班,也会打电话。当年我在当住院医师的时候,一个礼拜只睡十四小时,医院共公电话还要排队,我还是照样要跟你妈讲到话。”果不其然,耿老医师一坐下,连茶都还没喝,就开始训话。“时间不够是庸才说的话。有本事当到外科医生,就要有本事应付。像你这样,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
“这晅是《朱子治家格言》里出来的吗?啊,不对,是刘蓉的《习惯说》才对。”耿于怀忍不住要加注解,被众人瞪了一眼。
“结婚娶了太太,就要好好对人家负责、好好照顾。耿于介,今天这机会刚好,我要跟你们夫俩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会搞到外面传言七八糟,你们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
庒力排山倒海般地往耿于介⾝上堆来,他张开口,想要解释今晚涂茹并不会出现,当然也没办法跟⽗亲谈一谈,却是嘴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爸,小茹…她…不会…”
门口再度响起的招呼声又打断了他们。耿家老三项名海到了,旁边跟着他一⾝天蓝⾊改良式旗袍上⾐配牛仔、青舂洋溢的新婚子。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项名海有着跟两个哥哥一模一样的嗓音,內叙低沉地道歉。
雹于介庆幸他弟弟适时出现,解救了他的窘境;转头正要以眼神表达谢意时,却是一望就成了石像,两眼发直,动都不能动。
因为,跟在老三项名海夫⾝后的,正是涂茹。
多⽇不见,她还是一贯低调素⾊的打扮,一样温婉动人,微微低着头,很快溜了耿于介一眼之后,便过去向公公打招呼。“咦?你们怎么会碰在一起?”耿于怀率先提问。
“大嫂有点学校、教育界的事情问我,所以约了在学校碰面,之后就顺便一起过来了。”项名海流利的解释着。
涂茹微笑颔首,柔声附和。耿于介则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因为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讶异得无法运作。
突然见到她的狂喜、这些⽇子以来对她的怨、想要亲近她的望渴、想知道她近况的冲动…全都混成了一大缸七八糟的调味料,五味杂陈,有酸有涩,有苦有甜,个中滋味,本无以名状。
那一餐⾼级到吓人、菜⾊服务都是第一流的餐点,耿于介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旁人聊了哪些话题,他也完全没有参与。从头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张素净而温婉的脸蛋、那双乌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坠的泪痣。
他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回到他⾝边、怀里?为什么连结婚都无法完全的、永久的拥有她?除却工作,他就是个极度平凡无趣的男人。弟弟们会的,他都不会,他该怎么办?
三十余年的生命中,耿于介第一次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