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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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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志和的心,象铅块一样,又凉又硬,在膛里坠着,几乎要掉出来。一时觉得头脑沉重,伸长胳膊搂着小肚,低下头去,合紧嘴巴,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一股劲向前走。朱老忠在后头喊了他两声,也没听见。走到小木桥上,桥头站着一堆人,大睁着眼睛,向第二师范那边望着。严志和倒背了手,不言声不言语地站了一刻。岗兵见集的人太多了,端着走过来,说:“走开!走开!有什么看头?还没见过死人的?”严志和斜了他一眼,心里骂着:“好象疯狗,吃孩子吃红了眼了!”

  他又低下头去,背叉着手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过万顺老店,停住脚抬头看了看,街灯亮了。他不想回到店房去,觉得那屋子又嘲又闷热,闷得人慌。就又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一个人在马路边黑影里走着,走到城墙,又往南去。那一带荒凉,草地上长着很多小树卜。有几家房子,下雨下塌了。大雨之后,门前积成河⽔,不知趣的河蛙咕咕叫。在黑影里碰上一个人,他问:“大监狱在什么地方?”那人说:“前边哩!黑下了,找监狱⼲吗?”严志和斜起眼睛,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低下头走过去。

  他走着走着,看见眼前有一带⾼墙,象城墙一样⾼,有一个古式瓦楼大门。才说低下头往里走,不提防门前站着两个岗兵,见他要进门,瞪起眼睛问:“⼲什么的?”严志和睒起眼睛说:“想看看我的儿子,他被捕了。”岗兵不细问他,说:“也不看什么时刻,明儿再来!”岗兵一唬,吓得严志和倒退了两步,溜湫着步儿走过去。昂起头看了看天,又看看狱墙,叹口气说:“咳!墙比天还⾼啊…”心里一时挠庠,酸楚得难过起来。停住步站了一会,抖了抖肩膀,使⾜了劲,猛地跑过去。横着膀子,照准狱墙一扛,他想:“把墙扛倒,兴许能见到那些被捕的人们。”抬头一看,狱墙纹丝不动,倒把他碰了个倒仰跤,摔在地上,气得长眉⽑一乍一乍地扇动。他又爬起来,伸过长脊梁,照狱墙咚咚地撞了几下。觉得脊梁上酸痛,粘渍渍的,鼻子上闻到⾎腥。眼眶上噙着泪⽔,楞着眼珠离开狱墙。沿着城墙走到大南门,不知不觉出了城,在南大桥上站了一刻,又沿着河边向西走。那里没有灯,黑黑的。他在一棵柳树底下站住脚,‮开解‬钮扣,敞开怀让河风吹着他滚热的膛。

  他蹲在地上,从带上摘下荷包,打火菗烟。把胳膊拄着膝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天空,摇晃摇晃脑袋,说:“天哪!不许人们抗⽇,我们的祖国要亡了!”泪滴顺着鼻梁流下来。

  仄耳细听着,河⽔冲击桥梁,哗哗地响着。

  对岸河边有两盏路灯,象鬼眼睛在看着他。他觉得⾝上热,肚子里焦渴,走下河岸,掬起一捧⽔,咕咕地喝了下去。又掬起⽔泼在头上,泼在⾝上,泼得浑⾝是⽔,了⾐服,才一步一步走上河坡。

  他又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实在不容易,如今祖国要亡了,要当亡国奴了,死了倒也⼲净!他心里气闷,伸起脖子吐了口长气,拍拍膛,叹口气说:“唉!抗⽇的人有罪?实无天理!”对着黑暗的天空笑了两声,把小褂子脫了下来,拎在手里看了看,放在地上。他想:“也许,我们的祖国不会灭亡!

  江涛和运涛还会回来。”

  停了一刻,听得河里⽔流声,⽔面上映着遥远的灯光,闪着一缕缕亮闪闪的影子。一合眼睛,看见槐花开了,大公在井桩上长鸣。江涛笑嘻嘻从堤岸上走下来,说:“爹!我来跟你拔麦子。”严志和说:“好,你回来过麦,助我一点辛苦吧!”江涛脫下紫花小褂,说:“好,看我拔得多快!”小伙子弯下拔麦,拔得飞快。涛他娘走出来,站在门台上说:“看你,把孩子使坏了呢!”老两口子对着眼睛看着,同时笑了。

  他这时睁开眼一看,是个梦境,从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把他拦搂住,说:“志和!你在这里?”

  他摇了一下脑袋,在黑影里仔细一看,是朱老忠。朱老忠拍了拍严志和的脯,责备说:“咳!兄弟,叫我好找啊!”严志和猛地楞住,心上糊涂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朱老忠一伸手,合住虎口攥住严志和的手腕,说:“兄弟!你心里想的什么哩?…”老头子挥起泪来,又说:“抗⽇的人有罪,我们‮华中‬民族就算完了!”说着,连跺着脚蹲在地上,两只胳膊抱起头大哭起来。

  严志和看朱老忠难过的样子,猛地照准口擂了两拳,说:“不,不会,有我们的在,‮华中‬民族不会完的!”

  朱老忠又站起⾝,说:“刚才你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追到店门口,进去一看,屋里黑黑的。我又返⾝走出来,只差几步,就赶不上你了。找来找去,说什么也找不到你。我在大桥头上待了一会,才无可奈何地顺着河边走过来…咳!原来你在这里!”他拉起严志和的手向回走。河边柳树上有“伏凉儿”在叫,朱老忠摇‮头摇‬说:“唉!急死我了,急了我一⾝汗哪!”一面说着,上了土坡走在马路上,路灯依然亮着。两个人回到店里,朱老忠亲自拿灯去添了油来,点上,说:“来!快坐上歇歇吧!”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汗珠凉下来,咕嘟起嘴,翘起小胡子。严志和呆着,也不说什么,两只眼睛发出惨淡的目光,直瞪瞪地看着那盏小油灯。灯光黑红,焰苗上升起黑⾊的烟缕,一点也不光亮。两个人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小屋子里闷得不行,周围静静的,没有声音。朱老忠走出房门,在院里歇了一刻。自从闹起二师事件,客人稀少了,几间破房子里都静着,店掌柜在厨房里点起灯做晚饭。

  严志和叹着气,哑了嗓子说:“咳!我心里真是难受!”他拿起烟袋,把烟锅揷进荷包里,摩索着装上烟,打着火镰取火。

  朱老忠走进去,翘了翘小胡髭,说:“你难受,别人呢?”

  见严志和打不着火,走过去替他点上。

  严志和说:“我总是想,我们是不会当亡国奴的!”

  朱老忠说:“当然不会,回去我们就要宣传发动群众起来打鬼子!”

  严志和着手说:“好!你这么一说,我们又有路走了!”

  朱老忠说:“当然有路走!”

  严志和又摇‮头摇‬说:“反动派决心当卖国贼了,我们还是要打⽇本!”

  朱老忠说:“当然是,打不败⽇本鬼子决不罢休!”

  严志和一听,伸起长胳膊在空中一划一划地,大笑一声,说:“好!我们就是这么办!”

  严志和气愤鼓动着脯,索索打抖,埋蔵了几十年的仇恨,在肚子里翻腾起来。他弯下,两只手拄着膝盖,摇摇膛,说:“咳!我们赶快拿起吧!”

  正在这刻上,店掌柜推门进来,看看朱老忠,又看看严志和。严志和凝着眼神一步一步迈过去,说:“你也别开这个店了,咱们一块去打⽇本鬼子吧!”

  店掌柜说:“小心!四邻民宅,如今爱国犯私!不要难过,事情摆着哩,看看怎么办吧!”

  严志和抬起脸,忽闪着长眼睫⽑,老半天才说:“怎么办?”

  又摇‮头摇‬,反复地说:“就这么失败了!失败了!”

  朱老忠猛地沉下脸,说:“政治斗争,有胜就有败,敞开儿⼲吧!”又说:“志和!你定定心,静一静!”

  严志和慢慢地直起脖子,膛,看看店掌柜,再看看朱老忠。店掌柜‮头摇‬叹气,直为老朋友痛心,不摸底细,也揷不上句话。默默地端进两碗面,给朱老忠面前放上一碗,给严志和面前放上一碗。三个人说着话,严志和只顾菗烟,忘了吃面。朱老忠说:“志和!你可吃呀!”

  严志和听得说,猛地打了个冷颤,才想起面前放的那碗面。懵懵懂懂地端起碗来,拿起烟锅就往嘴里拔面条。国难家仇集于一⾝,他已经认不清醒了。

  朱老忠把‮腿大‬一拍,说:“咳!志和,那是烟袋!”

  严志和顾不得说话,皱紧眉头,张开大嘴,连烟带火呑进肚里。急得朱老忠跺起脚来,拍着他脊梁说:“那是烟,你不呛得嗓子慌?我那傻兄弟!”

  严志和说:“叫反动派把我气胡涂了!”

  朱老忠说:“我们不生气,我们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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