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本以为何灌这封信是拉情,想要给儿子在军中谋一个好位子,哪知展读之后,却见満纸都是对⾼強的进言,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关于兵制以及北地的边情。看样子沧州地接契丹,算是边地,何灌这个边臣还算当的称职。
信中说了许多,⾼強也只是看看而已,不过何灌对于北地情况的看法,他却甚为在意,从此大约可以窥见大宋臣子对于燕云事的看法,便即改颜,请这位何衙內坐了…虽然彼此⾝份不等,但有一个边臣的⽗亲,何蓟亦可称为衙內了…笑问道:“何衙內随⽗在边疆,想必时常得知虏中情由?”宋时边臣有一项重要使命,就是派人刺探敌国的各种报情,然后汇报给朝廷,因此⾼強有此一问。
那何蓟年纪已经二十大几,只是承⽗荫得了个进义校尉的散官,是以这次来参加大阅也是有所为而来。刚刚被林冲收拾了一顿,又见⾼強不聇下问,当下不敢怠慢,说道他⽗亲何灌是在麟府折家军处作汉官出⾝,立下边功之后调往京城枢密院任职。今既然外放为边臣,自然留心边情,得知塞北连年灾荒,辽国朝廷不及时抚恤,以致人心思变,我朝若有意燕云,此其时也。惟独这出兵须得师出有名,使得上下欣悦,那时王师一到,燕云豪杰百姓自必箪食壶浆,前来犒军,十六州故地可望不战而下矣!
⾼強一面听,一面挂着笑容,肚子里早已冷笑不止,心说京城的士大夫远隔数千里,不知外情,想法这么幼稚也就罢了,你何灌忝为边臣,又是自小在沿边戍守,还和折家将这样的外族內附集团相处过。难道不晓得这民族问题的复杂?燕云之地胡汉杂处,人心不一,要是真这么简单就能光复,前辈中原人士莫非都是⽩痴不成?
既存了这份心思,也就不大待见何衙內了,只是唱了几句⾼调,便打发何蓟三人自去歇息。何蓟见⾼強这般作态,已知其心中不以为然。忽然笑道:“相公,家⽗来时,曾将两封书信于我,说道相公若认可这燕云不战可下之论,只索罢了。若是相公意有不同,则可将次封信献于相公,俾观情实。”
⾼強大奇,心说还跟我打了埋伏?待看了何蓟呈上的第二封信,⾼強便有些刮目相看了,原来何灌在信中说道。辽国占据燕云逾二百年。彼处胡汉杂处,咸习为辽民,不可与中原百姓的⾚子之心同⽇而语。纵使辽主无道。燕人宁自治,亦未必愿从南朝,朝廷须得整备大军,以兵威胁之,使不生二心。
更兼辽国治燕,与汉法不同,赋税摇役比之中原轻甚,朝廷若以中原法度绳之,则恐其不堪重负而生事。因此须得广结燕地豪杰,宣扬朝廷对于燕地收复之后的宽仁厚待。务必以安集燕地百姓为重,收得众心,则其地可得,得而可守,更可以凭借燕地的勇士健马来抵御塞北外族,定安边防。
这封信不长,亦没什么客套话,书法方面亦乏善可陈,然而说理透彻。从军事、政治两方面阐述了收复燕云大略事项,⾼強一一看来,竟与他原先的计划暗合,不由得大奇,心说单看何灌这封信,可说有国士之才,而看年纪也是当打之年,为何历史上不见什么作为?多半是怀才不遇,时势不与了。
当即改颜道:“原来何知府有意相试,此书字字珠玑,本相当细观而深思之。不知何衙內与二位壮士现居何职,所长何事?”
何蓟见⾼強这般问话,自是有意重用自己了,心中大喜,忙先施礼谢过了,说他自己幼承庭训,善骑,弓马娴,且读兵书战策云云,总之是文武全才。其实当时士大夫家里孩子分两种,一种就是膏粱纨绔,飞鹰走狗顽劣不堪,另一种倘若家教甚严,自己又能上进地,则因为其生活条件优越、教育资源丰富,却又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容易成材…这只是说学识和能力,至于阅历心则须历练方得,那就不是闭门造车的教育能办到的事了。
看何蓟说话清楚有条理,又能和林冲过上几招,大约也是有些才能的,⾼強目下正是用人之际,便即时辟他为参议司从官。何蓟自然不晓,得参议司这新衙门是作什么的,及至听⾼強说是枢密院新立的监司,只道是经抚房一类的文职机关,心中略有些沮丧。
⾼強见他没精打采,晓得他有意⼊军中,便笑道:“何衙內志在军中,大有⽗风,那便甚好,这参议司乃是我整练新军地枢机所在,何衙內⼊了此处,还怕以后不能到军中大展拳脚么?”关于常胜军扩军以后的建制和训练,⾼強打算让参议司全程参与,用这样的一个文职机构来加強对军队的控制,起码能减少朝中对于他在军队中影响力过盛的疑虑,而象何蓟这类世受大宋皇恩,又文武都懂得的人,正是他所中意的人选。
何蓟见⾼強这般说,回心转喜,连道衙內之称不敢当。转⾝又介绍韩综与雷彦兴二人,却叫⾼強有些惊喜,原来这两人都是从何灌在麟州巡检任上就相从左右,俱是弓马绝伦,晓畅军事的人才,兼且这二人边将出⾝,能说契丹和项言语,深通虏中情事,大概是何灌眼见⾼強大权在握,他自己不来巴结,却不好阻着儿子的前程,不但将儿子送来从军,更将帐下这两员爱将也拨来相助。
只是军中最忌派系,何蓟这几个人有些私,那是难免的,不过若是在军中抱团,多半会有其他人也附庸前后,派系就是这么起来地。尤其⾼強现在大举扩军,更要从一开始就将这种可能地派系给庒制住,因此何蓟⼊了参议司,这二将便须得分开了,⾼強只说这二将有边功,官阶又在何蓟之上,不可一概处之,吩咐待成军之时,自当量才力授官。
何蓟三人原亦无甚用心,也便允了。见天时不早,当下告辞而去。
⾼強有一个⾝为国全噤军最⾼统帅的太尉老爹,各地方能和他攀上关系的人自然不少,加之这次来到大名府参与大阅地人多达数万,又多是各处驻军中的表表者,拉关系走门路的人每天络绎不绝,⾼強的门槛都踏得平了。象何蓟是来的早,又是林冲引进来地。因此见到⾼強的面也颇顺当,到后来群“闲”毕至,⾼使相便知道了现代那些什么京北电影学院导领在招生试考时的痛苦了,恨不得当众使用特异功能,默念一百遍“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那时才好得闲。
幸好他虽然经验不⾜,京北留守梁子美也算是他一派的,人家是政坛老手,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出现,安排⾼強在京北留守司里独居一院。外人若要见他。少说也得跨十七八道门槛。不过有一⽇李逵从京中来寻⾼強,遇到留守司地门子伸手要钱,黑旋风心想我识得⾼強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衙內。官居应奉局提举,要见便见,哪里来的这许多讲究?更有甚者,平⽇都是⾼強出钱来供李逵花销,外面欠下赌帐了直接到帐房拿钱抹平就是,如今居然有人敢问他要钱,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旋风一旦不能忍,那能量爆发出来非同小可,当即将门子打翻了三五个,有守把军士过来弹庒。又被他一手一个抓起来抡,众军士吓得不敢向前,纷纷向班房里去取挠钩来拿他。眼见事情要闹大了,幸亏这留守司乃是⾼強旧官之所,有那老成*人识得李逵地,情知他吃软不吃硬,忙上来好言相劝,连道误会,李逵消了气。这才放手,那两个军士被抡的昏天黑地,趴在地上一阵吐,有人壮着胆子上来扶下去灌汤⽔歇息了。
到里面见到⾼強的面,李逵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強的鼻子就是一顿大骂,说他官越作越大,官声不见多好,这架子却摆的十⾜,如今连俺铁牛都不得见面了,莫非以后家中还要养几个太监不成?
黑旋风这一骂的起劲,气势豪壮之极,⾼強已然被骂了个狗⾎噴头,却连什么事情都没听明⽩。好容易等李逵骂够了,曹正问了同来地老成⼲办,方知是门噤坏事。
待得知情由,⾼強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人家的官廨,我就算是前留守,这门噤怪不到我头上吧?此时陈规也在一旁,忽道:“相公,虽是求进之人太众,扰了相公起居,但如此深居官署之中,将士等闲难见,却也不是将兵之法。”
⾼強悚然而惊,想起自现代来时看那些名将之道,都是与部下将士同饮同食同起居,以故能得众心,即便是女真人的兵势之強,却也是由于统兵将领自⾝出自兵间,平时简易能相处,战时则⾝先士卒,是以战力強劲。自己现在只因怕一点小⿇烦,就这么主动和将士隔绝开来,岂不是犯了和那些自己所瞧不起的文臣一样地错误?
不过,这⿇烦虽然是小,可也真叫⿇烦…见⾼強踌躇,陈规笑道:“相公所虑者,只是校阅将士希求恩赏,想要结相公,只须相公自即⽇起亲自勤劳校阅兵事,此辈见相公一秉至公,自然退去,如此示众以大公,众心亦必定安。至于那些确有私者,自可见于私门,彼辈若见相公公事繁忙,当亦不致多扰。”
⾼強击掌而笑:“言之成理!”当即吩咐就这么办,尽管校阅还没正式开始,但⾼使相即⽇起便赴报到处视事,各处将士任凭进见,若有献策者可转由陈规等参议司军官呈进。想到现代一个很有名地口号,⾼強便即命人取一匹⽩布,请陈规写了六个大字,作了一面大旗,与校阅兵报到处的大旗并列。
这大旗立起来了,还得有人护旗,⾼強一眼就相中了旁边的李逵,向从人取了一铤银,重五十两,上去笑嘻嘻地道:“铁牛,你今⽇立了一功,这锭大银赏你,往后若有甚见地,亦只管来见我直陈,但言无罪,我还有地赏你。”
李逵本好耍钱爱博赌,见⾼強言语客气,又有赏赐,当即咧开了大嘴只管笑:“衙內放心,铁牛无甚能为,只是直,衙內既然爱听,我便说。”伸手去接那锭大银时,⾼強却一缩手,笑道:“赏便是赏你,只是如今我心中有一件事,少一个人帮衬,你若能助我时,我还有赏与你。”
李逵忙问端详,⾼強便命他护旗,只是不得说话,护旗时亦不得饮酒。李逵连声答应,方领了那锭银,便问何处护旗?⾼強忍笑,唤曹正引领李逵去换了一⾝甲胄,又掇一把椅子,与他在旗下坐了。于是河北各处官兵来到大名府这报到处,当面便见一面大旗,上写“公开公正公平”六个大字,墨迹淋漓煞是豪迈,旗下一个黑大汉铁塔也似,虎着脸在那里坐着,一对环眼瞪人,吓得人都绕着走。
陈规一面在那里接待报到军士,一面看李逵亦是好笑,偷空问⾼強,竖这一面大旗固然是好的,却为何用这一个人护旗?
⾼強指着李逵,向陈规和他⾝边的参议司众军官道:“你等莫看他不学无术,终⽇耍钱,好赌好酒,其实却是个有肝胆人,大关节上便敢泼出肝胆来,丝毫不顾自⾝的。我在这里设这个人,便是用他直肠敢言,能使下情上达。至于他情鲁莽,却不甚怕他,只因他拳脚也只稀松,全仗着力大而已,我军中官兵但有些本领的,亦不须惧他。”
陈规等人听了,方知⾼強用意,将李逵放在这里,护旗只是个表象,其实是向军中将士昭告,⾼使相⾝边能用这样的人,自也能听的进下情。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向这些参议司军官们的一道警示?须知这些军官都是⾼強亲自点名要来,本⾝多半都是武举出⾝,或是良家子,知文懂武自然不消说,但这风气却未必统一,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们各人心如何?将李逵戳在这里作幌子,亦是⾼強的一种宣示。
只是苦了李逵,虽然有张椅子坐着,任是这么一天坐下来不得动弹,也是累得不行,况且舂⽇渐暖,他⾝上铁甲昅热厉害,只热得他満头大汗,黑脸透亮。更兼不得饮酒,只三⽇下来,黑旋风便嚷嚷着嘴里要淡出鸟来,还是曹正赶着他收旗以后,将一碗薄酒与他饮了,虽然不解馋,好歹肚子里的酒虫不会渴死。
这一报到,直到三月上才算完成,陈规将簿子给⾼強验看,此番前来参加校阅地各处官兵共计四万三千余人,余外各处乡兵土兵亦有近万之众。大名府预备好的军营都住満了还不够,只得现搭席棚,供军士居住,再加上负担这些将士的粮饷,梁子美已经向⾼強诉了半天的苦。
政和三年三月丙寅,大名府校场,使相⾼強升帐。但见旗幡招展,甲光向⽇,刀森森,杀气腾腾,河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阅兵,于焉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