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块大山石上坐了许久,⾼強的心情才渐渐平复少许的情形,脑子里竟是模糊不清,依稀是小环和金芝听得哭声进来,劝开了两人,蔡颖已是哭得不能自已,而⾼強脑中亦是浑浑噩噩,作不得主张,也不要人搀扶,只是自己踉踉跄跄地从后山下来,走到力尽时,便在道旁的这块石头上坐了。
他用力着太⽳,试图将自己脑中成一团的思绪理清,山寺清音,灵风出峡,原本该是叫人神清气慡的,为何却仍旧是不明所以?一阵山风吹来,风中带着隐隐的钟声,⾼強蓦地惊觉,抬头看了看天候,发觉竟已⽇头西垂,然则适才所听到的钟声,得无便是前山宝珠寺的晚钟?
回头时,但见曹正和牛皋守在⾝后,望着自己的表情俱是一般的忠勤恳切,⾼強心中稍慰,毕竟自己⾝边还是有这样可信的人的。“牛皋,此间到了何处?”
“衙內,此处已是前山,距宝珠寺也只一刻脚程。方今天⾊已晚,衙內不如且去寺中歇宿休沐,来⽇再作理会。”见⾼強好似恢复了平静,牛皋面上甚喜,忙上前相劝。
⾼強望望天渐渐黑下去了,确实到了要歇脚的时候,况且他心中尚未有决断,雅不在此时再去面对自己的子,当下便点了点头,几人覓路往宝珠寺来,只遣一牙兵回报给后山的众妾得知。
到得寺前,见师师与右京两个在门口望着,见到⾼強到来。面上皆是诧异,显然此时的⾼強,迥非她们平⽇所识得的那种状况,亦赶忙上前来。也不敢问适才二人相谈地始末。只是小意趋奉着,引他到寺中歇息。
是这般温柔熨贴。⾼強的烦心绪又定了三分,看看师师和右京的脸上。整⽇驱驰的疲惫难掩。偏生又是担心他。只強作笑容在旁侍侯着,心中不由一阵温暖,忙叫她两个且去歇息。不须侍侯,想自己一个大男人。金戈铁马也经过了许多。哪里还照顾不好自己?
师师与右京俱都不依。眼见得⾼強失魂落魄。叫人如何放心地下?正在争持间,忽听得山下一阵马蹄声骤。⾼強眉头一皱。转⾝望去。
只见暮⾊之中,数骑如飞一般卷上山来。人是良御马是名驹,登山涉⽔如履平地一般,看看到了近前。只见当先一人锦帽轻裘。⾐袂翻飞。望脸上看是粉面朱,剑眉朗目,端地是一表人才。⾼強看见时。不噤全⾝一震。脫口叫道:“小乙,你怎会到此?”
那数骑如飞赶到了近前,为首一人亦不待马儿立定,飞⾝跳下马来。抢前向⾼強施礼。口称“衙內许久不见,小乙这厢拜见!”却不正是燕青?
与燕青当真是许久未见。算来上次相会,还是政和三年大家合力整倒蔡京的那次,此后⾼強专注北事,东南诸路地财计和海上船队等事务悉数委诸燕青。二人只是书信往来,再未碰面。此时意外在此相遇,⾼強且是惊喜,只是寒暄几句之后。随即便想起此间乃是蔡颖隐居之所。燕青自行前来。遮莫是与他当⽇所献计策有关?
燕青这等伶俐,只须见得⾼強面⾊微微变化,哪里还不晓得他心中疑窦?当即去拜见了师师与右京,行的依旧是家人礼。方转回头笑道:“衙內。小乙不待召唤。自行到此,自是有所为而来,且⼊寺中一叙。待小乙慢慢分说。”
⾼強已知他所云。必定是与其献计有关。此事堪称大宋官场地极密事件。自然不容外人得知,好在此间乃是他⾼家家庙。慢说二人随从地人员俱是心腹,便合寺僧众亦是他自己地牙兵出⾝,断不致走漏了消息。当下点头,携着燕青的手并肩而⼊。
有寺僧开出斋饭来,众人用过了,⾼強便撵着师师和右京去歇息,自己占了空无一人的方丈室,曹正把门,牛皋侍立,唤燕青一旁坐定了,方道:“小乙,你敢是知我往此间来,是以兼程赶来?”
燕青微微笑道:“衙內,小乙虽料得衙內多半会上二龙山来,却无从得知确切时⽇,想来衙內自汴京快马加鞭至此。好教衙內得知,此番小乙之所以离杭北上,乃是因受了蔡鲁公恩状,荫补小乙⼊仕,是以要进京谒阙下谢恩。”
骤闻此言,⾼強心中大震,燕青竟然受了蔡京地荫封!宋代荫补制度,是越往上越宽纵,如武将大使臣、文臣升朝官以下,每逢大礼只能荫一子⼊仕,而再向上则是荫补人数益多,范围也渐广,⼊仕的官阶也是⽔涨船⾼。燕青若是在这个时候受荫,想来是凭着年初朝廷立太子地推恩荫赏,而不是刚刚收复燕云地推赏,凭着蔡京曾任宰相地⾝份,算他一个门生荫补也还使得。
然而这就引出了更多地问题。结合燕青之前的献计来看,他既是受蔡京地门荫为官,进京谢官时又是特意绕到这京东东路地青州二龙山来,若不是为了见自己,则定是为了见蔡颖。如此看来,岂非他当⽇所言的计策,业已在自己并未首肯时就予以施行了?
一念及此,⾼強大是然,皱眉道:“小乙,兹事体大,你岂可自作主张?”
燕青见⾼強作⾊,却是稳如泰山,垂首道:“衙內,皆因兹事体大,等不得衙內回兵,小乙方才
张。且容小乙道明此事始末,衙內再行责罚不迟。
⾼強喝一声,叫燕青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今⽇心中烦躁已极,乍听燕青不遵节制,自作主张,本是有意大加申斥,然而待燕青依言抬起头来时,二人目光相对,⾼強却又说不出叱责的话语来。何故?只因面前的燕青,年纪亦是将近三十,面容却仍旧如十年前那般清秀俊朗,那双眸子更是澄明似晨星,不带半分杂念俗意。
似这样一个人,他会作出对不起自己地事么?只看他在⽔浒中对待卢俊义那般诚心。在京城面对李师师的绝⾊惑,徽宗赵的富贵人,燕小乙俱是心如铁石,矢志不移,为人亦是了⾝达命,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这世间有什么能动摇他心中地忠义二字?当⽇自己之所以使尽手段,定要得他为臂助,不也正是看中了燕青地忠义无双么!
便这么四目相对,⾼強的心境莫名地从之前的烦躁易怒中平静下来。自己都能觉察到脸上地肌⾁和神经渐转柔和,不再那么紧绷着了。他点了点头,道:“小乙,你我相十年,我视你如同兄弟,更不须多言,你有话直说便是。”
即便以燕青地曾经沧海,多阅世情,乍见⾼強如此推心置腹,也不噤感。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此生何憾?方道:“衙內,你可知,早在两年之前。便有人断言衙內权势太盛,必有摧折之患?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蔡鲁公。”
⾼強不动声⾊,听燕青续道:“小乙奉命在杭州。一面奉养蔡氏一门,一面亦从旁窥伺蔡京。蔡京亦对小乙青眼有加,常谓蔡氏门中倘有一人若小乙者。蔡氏必当再得五十年之大运。故而对小乙言时。每每推心置腹,不加隐瞒。衙內。蔡京谈及你时,皆是出其赞叹之语,常说他自负一生沉浮宦海,所历者既多,而从来舞智御人,皆如其意,乃衙內起于弱冠之⾝,数载间竟得大用,连他亦要着了衙內地手脚。”
听到此处,⾼強大是意外,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蔡京并未对我怀恨?”
燕青头摇道:“衙內,以小乙看来,蔡京生睚眦必报,然亦是恩怨分明之人。衙內虽然拒他⼊相,得他老年吐⾎,此生再无⼊相之望,然而之前辅佐不遗余力,之后奉养亦是无微不至,以蔡京的老辣,既然已经无意再⼊仕宦,又怎会对衙內怀恨?想来对于堪为自家敌手之人,老来之后便作怀想,反无甚争竞之心了。”
原来如此…⾼強噤不住地一阵自豪,蔡京能够从元丰开始的剧烈政争中活下来,并且一步一步走到权力地巅峰,其政治实力无疑是大宋朝诸多名臣中的顶尖辈,自己能在他最得意的场战中取胜,并且赢的他心服口服,难道不值得骄傲么?再想想如今朝中并无一个像样的对手,只是一些小人在暗中谣言中伤,大有英雄寂寞之慨,一时间竟有些想念蔡京了。
只见燕青又道:“蔡京居常,多有问及衙內行止,得知衙內诸般措置,直指收复燕云,多有嘉赏,只是几番说及,衙內锐意进取,锋芒太盛,且拔兴太骤,难孚众心,恐怕一旦平燕之后,必为众目所向,恐致后患。西汉周亚夫之事,衙內岂不思之?”
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为汉景帝朝第一名将,然而景帝竟以“此怏怏者,不可为少主臣”而借故下周亚夫于狱,将他活活饿死。倘若周亚夫不死,武帝即位后进击匈奴,何愁无将?乃要隐忍许久,待卫青、霍去病等新一代将领成长起来之后才能战胜,令人思之扼腕。
“小乙,你所言我亦思之,只是我一意以童贯为主帅,且将平燕之功让于他手,俾可令他得享大名而致仕,我则可安居枢府,从容经营北地。岂料战事瞬息万变,辽兵耶律大石等将希求侥幸,燕地精锐一战尽丧,而燕京城中左企弓等人献款,又时不我待,燕京城一鼓而下,我之功犹在童贯之上,乃始料之不及。”此刻对着燕青,⾼強得以从容回顾自己燕京一战的得失,方喟然道:“此次回京之后,童贯封王,我只进使相,且两河宣抚司骤罢,边事悉委燕云两安抚使司,显见官家亦有摧折我锋芒之意,此亦保全功臣之道。虽然张叔夜、何灌皆为知兵能臣,然而终究望轻,难以骤担重任,朝堂若无我从中主持,大事难料,故而如今虽然为众矢之的,我却依然要知难而进!”
他向前倾了倾⾝子,一手撑着桌子道:“小乙,你所献计策,我亦思之,若说将你提拔起来,以分我之势。亦可使得,若说这世间尚有人无意名利,只思忠义,非你与贯忠二人莫属,我不信你还信得过谁?只是若为了此事,定要我休,实是苦了颖儿…”想想适才蔡颖那般凄绝的苦况,⾼強心中如绞,几不能卒言。
燕青望着⾼強,眼中却又多了一丝温暖:“衙內。你可知道,令小乙思及此计的,却正是大娘?若非她去岁来信,说及⾼门隐忧将现,教我以出⾝求仕,连环之计,小乙虽然昼夜深思,却也未必能得此。”
“颖儿教你?此话怎讲?”这话又是大出⾼強意外,他赶紧连声追问。
“正是,大娘去岁忽然
乙。论及时势,以为我⾼家如⽇方中,却难保善后,保之计。大娘持论者三。一者,大宋立国百余年,朝中皆重文学,而衙內虽亦是科举出⾝。甚有词名,然终究不与士林,特立独行。只恐人心不服。”这话说⽩了。就是说⾼強出⾝不好。士大夫终究是不大看得起他的,况且⾼強拔兴太骤。也没时间来在士大夫阶层中培植自己地班底,尤其是中下层的地方员官,更是与他无恩义,这般基不稳,怎能在朝久居⾼位。
“二者,本朝文武分立,以文抑武,而衙內出⾝武门,虽⼊文阶,如今亦多掌兵事,实乃本朝大忌之一,必遭人参劾;官家素不知兵,一旦格于祖训,或为人臣所惑,则衙內遭贬定矣。三者,衙內多财计,为本朝理财圣手,官家素所倚重,须臾不得稍离,然亦惧衙內权重,有尾大不掉之势。好在衙內所掌皆为应奉名下,为御前供奉之需,人臣不得言其事,官家亦仰赖衙內助其游乐之用,故而难以急去,衙內故而得安。”
⾼強自家知道自家事,这几点确实是切中他地心事,想来蔡颖以数载相随,又是深知官场政争奥秘的大家闺秀,独自在山中静思,方能得此。“然则大娘与你信中所言,便是此计了?”
燕青点头道:“大娘闻得左相何相公病势渐重时,便料得朝中必有一场动,盖今⽇朝堂之格局出自衙內一手所创,大家数年相安无事,一旦何相公病逝,左相缺位,群臣必定是一场龙争虎斗。衙內为朝中重臣,人纵不服你,也要惧你,平时不显山露⽔,一旦相位虚悬,重利当前,势必要将有份染指者尽数驱除方可,到了那时,难道没有亡命之人出来弹劾衙內?以衙內目下众矢之地的形势,一旦大臣群起相攻,那时回天亦要乏力矣!”
“而燕青倘若出仕,再得蔡鲁公暗助,梁相公等人提携,不是燕青夸口,只凭官家昔⽇在丰乐楼与某相得,两制侍从如探囊取物。诚能如此,则可在朝中与衙內互为表里,将诸多明暗箭消于无形,更可令官家对衙內信之不疑。”燕青就这么说着,面上连一丝自得之意也无,直若理所当然一般。
⾼強心中却是暗赞,凭着他对于赵的了解,这位皇帝是典型的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好征歌逐⾊,声⾊⽝马,而且最信地就是⾝边人,⾼強近年来多在外面,陪王伴驾的时候少了,与赵相处时便觉得有些生分。而燕青当年在京城丰乐楼时,便哄得这赵官家无不如意,以燕青这⾝风月场里滚出来的本事,堪称大宋朝天字第一号帮闲人才,若有燕青在赵⾝边,何愁他不服帖?而燕青若是经由蔡京出仕,在官场上又摆出不大依附⾼強地姿态来,势必可以从旁影响赵对于⾼強地观感。
可是这么说来,果真是蔡颖主动牺牲了自己,保他⾼強地安泰么?想到适才蔡颖那凄绝的神情,自己竟还是心存疑窦,⾼強实是不忍再往下想了,这样一个问题,真地是教他越想越痛,莫非真如蔡颖所说,二人缘分已尽,分开就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在他的心中,却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燕青鉴貌辨⾊,见⾼強神情恍惚,已知他的心意,亦叹道:“莫说衙內切⾝相关,便是小乙,初得大娘之书时,亦是叹息良久。衙內,大娘昔⽇心系蔡家,以故与衙內相左,自是她妇德有亏,衙內逐她到此隐居,亦是理所应当。然而今⽇剖心沥胆,不惜己⾝以报衙內,又是感人殊甚,小乙以为,如今之大娘,方可当得起衙內的命妇了。”
⾼強骤出不意,整个⾝子都立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燕青见状,目中更是显得温暖:“大娘在信中说道,她失德过甚,不堪为⾼家命妇,若以此⾝报答了衙內,亦可稍偿当年之过,而于衙內而言,亦可免去数年来正室无人之尴尬境地。小乙却以为不然,衙內乃是情中人,当年⾼蔡两家刀兵相见,你尚且不忍休了大娘,难道如今大娘幡然醒悟,适可为衙內之良配,衙內却要心安理得地将她一生葬送,自家去逍遥富贵么?断无此等无情无义!”
⾼強脑中如被雷击,満天云雾一时尽散,站起⾝来大声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他这刻方明⽩了自己心中地迟疑和惑,究竟来自何处。是啊,若说蔡颖是要赎罪,隐居三年,乃至出家为尼,也已经⾜以为她当年心向外家之举赎罪了,况且这也委实不能说是什么大过,她到底没有作出什么倒反⾼家的举动来,一心一意还是想要⾼蔡两家共同兴盛而已,这也正是她出嫁以来一直致力之事。
何其如今,她已经醒悟昨⽇之非,愿意全心全意地为了自己着想,能够尽到一个真正的子所应尽的义务,自己却要将她逐出门去,坐视这样一个对自己情深意重地女子凄凉一生?无情无义,莫此为甚!
⾼強正是奋兴,燕青却又是一句话,恰似兜头泼了一瓢冷⽔:“衙內,为今尚有一件事为难,便是那李易安,衙內将如何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