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谈兵(上)
这属于没话找话,种师道世代名将,又是张载的弟子,故旧同窗遍布关中,又是知兵的人,童贯想要用兵,纵然不知会他,种师道焉有不知之理?不过嘛,陌生人之间的沟通,多数都是从废话开始,例如“今天天气哈哈哈”“你的手表几点钟”之类,因此⾼強这也不算是纯粹没用。
种师道也算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想的又深一层:⾼強开口提到童贯,又说西北兵事,显然已经有所了解,那么自己不如开门见山,把问题解决了,省得大家在这磨牙:“青州相公,来意某已尽知,童帅锐意进取,其心可嘉,但种某以为时机尚未成,恰好官家垂问,便据实以答,冒犯了上官,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明⽩人就是好说话,既然触及核心问题,⾼強也就顺⽔推舟:“种钤辖,实不相瞒,童帅来时叮嘱本府,说道种钤辖文武全才,兵事稔,既然不赞同他的方略,应当畅所言,不可存了私心,大家都是为国尽忠而已。”
种师道看了看⾼強,心下颇为意外。他因为受到业师籍案的牵连,原本蓬向上的仕途強行斩,三十多岁年富力強的时候却被迫赋闲家中,那种滋味可想而知。因此童贯拿着天子御命请他出山的时候,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宦官,种师道还是决定尽力相助。
不过呢,想法是一样,作出来就是另一样了。童贯虽然是宦官中少有的知兵者,却终究是半路出家,和种师道这样浸多年,又有相当天分的将门虎子是不能比的。偏偏种师道自视甚⾼。俩人之间有点外行导领內行的意思。渐渐就生了嫌隙。此外。西军中种家和关学的势力又极庞大,种师道这一出山,短时间內就在他⾝边聚集了一批人才。这种人心所向是童贯无论如何都及不上地。
⾝为大军统帅,又是个心理比常人更敏感地宦官,童贯对这种情况地不満可想而知,不过用人之际。他还是极力隐忍,种师道也是个懂得世务的人,俩人还算相安无事。可是童贯要求调派內地弓箭手⼊陕参战,种师道极力反对也没有效果,这种矛盾终于在皇帝赵佶面前爆发了出来,才弄得这步田地。
“⾼青州,某家进京仅只几⽇。却也知晓青州相公乃是当朝公相之孙婿,不知青州相公对崇宁初的籍案如何看法?”元佑籍案是皇帝钦点,御笔书写地人碑,就算⼊籍的人有意见也不敢直说。现在这么直接提出来,种师道也是不想再多费⾆了。事实上他下定决心归隐,弓箭手一事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強心中一跳。知道是要害问题了,硬着头⽪道:“种钤辖,本朝争之烈,实在叫人扼腕,似令师横渠先生,洛二程先生,王荆公,司马温公,三苏学士等,若能戮力同心,为国尽力,我大宋岂是今⽇模样?偏生你有你的法,我有我的法,一人行一法,弄得百姓不知所从,国力都在这內耗中损尽了,岂不可惜?”
种师道大为惊讶,⾼強的立场竟是比较中立的,出乎意料之外。也幸亏他是将门出⾝,对于学统之争不那么坚决,否则⾼強这么一说,必定要遭到当头喝“琊法岂⾜为法?”所谓琊法,当然是不符合他关学理论的了。
但学统不必争,是非可要争:“青州相公这般说,⾜见是办实务的人。既是如此,公相只因治国之念不同,将我关学同窗尽数屏废,不得为官,何以至此?”
⾼強这时再看种师道,已经不复平时那种淡然自若的模样了,胡须微微颤动,双眼透出悲愤之⾊,显然这份怨毒极深,而情愿退隐林泉,多半也是因为现在仍旧是蔡京当国,怨愤难消的缘故。
实际上在⾼強看来,元佑籍案虽然损毒辣,换作他在蔡京这个位子上,很有可能还是采取这种办法。当时的情况,是大家都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拿实践结果来说话。神宗登基决定变法的时候,也曾经咨询过张载的理论,但是王安石一上台,张载就回家种田,这是典型的儒家作风“穷则独善其⾝”司马光隐居洛不问朝政,也是这种姿态。他们是道德文章的大家,能够沉下心来,让王安石实践他的新学,其余门生弟子可不答应,因此王安石变法在执行过程中,旧员官使绊子穿小鞋的行为层出不穷,本来就有缺陷的法律,就更没法推行下去了。
那么,怎么办呢?以现代改⾰的经验来说,改⾰总是有错误的,不管有什么错误,有一点不能变,那就是坚持深化改⾰,XX年不动摇,认准一条道,就要坚持走下去。结果呢?神宗一死,司马光上台,半年时间就否定了神宗朝十几年建设的成果;而⾼太后一死哲宗亲政,元佑法又被全部废止,他们你来我往腾折的痛快了,损失的是民力,是朝廷的信用,是宝贵的发展时间。
因此,真正要做事的话,⼲脆把这些有可能捣的人统统清理⼲净,蔡京用籍案这样的手段,部分原因是向当初同样害迫他的旧报复,部分也是为了消除隐患。虽然旧中有很多人才,废了可惜,然而留着这些人在官场中的话,风险却更大了。索让他们回家种田,哪凉快哪待着去,当然了,随着时代的进步,引⼊选举制才是更好的选择。
“其实你们很幸运了,要是在元朝以后,对待政敌何止是罢官贬黜?直接安个罪名将你満门抄斩了!”⾼強心里嘀咕,嘴上可不敢说,面前这位是受害者呢!
张载的学问他一窍不通,要评论也无从说起,只得说道:“种钤辖,本府少时顽⽪,不晓得潜心向学,这治国的道理,你师从横渠先生,想必比我懂得多些。只是有一件事,本府不解,你种钤辖一⾝的本事,有用之⾝,到底是为我大宋的社稷百姓出力呢,还是为了当朝的哪位相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种师道也听得进去,但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蔡京整了一次,他是不想再被整第二次了,那种踌躇満志正要一展抱负,却被人一子打落深渊的感觉,谁能受得了?
“青州相公,你拳拳心意,种某尽知,只是某心意已决,休得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