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脫辽国统治,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国,这原本就是女真代以来,每当辽人对女真予取予求,诸般挞辱,甚至因此而形成了一个专门的词语,就叫做打女真,试想,有哪个追求自由的民族能够忍受这种处境?一旦加在⾝上的枷锁松懈,势必要挣扎反抗一番,辽国的天灾**,便给了女真这样的一个机会。
阿骨打建立女真国之时,自然要发表一下就职演说,将本族起事的理由诉说一遍,以争取那些原本一盘散沙的女真族人的支持和拥戴。阿骨打为人不善言辞,然而自是一方雄才,历数契丹罪状和女真苦楚之时,便令得众女真族人慷慨昂,亢奋不已,嗬嗬大呼不已,而后宣告立国,自号为郞主,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只是这⾰命之时,为了能引导群众,须得有一个具体的反对目标,比如法国大⾰命要攻打巴士底狱,十月⾰命要攻克冬宮,皆是一理。阿骨打虽不曾懂得⾰命的道理,这造反的心思却也有志一同,在就职演说中就把言语的目标直指向百余年来镇服女真的辽国东北重镇…⻩龙府。
正月初五,女真建国之后第五天,阿骨打率领集结起来的诸女真猛安谋克直取⻩龙府,其中甲兵一万两千余人,阿里喜倍于此数,合计兵马近四万人,诚为女真史上未有之盛。这阵列之中,自然少不了新近颇得阿骨打喜爱地汉人马扩。
马扩…女真名也力⿇力…如今已经成了阿骨打⾝边的近臣。凭他亲⾝参与了宁江州和出河店两役的功劳,出河店一战中他甚至是先行渡河的十余猛士之一,即便在完颜本族中也是少有人及,以至于女真整编猛安谋克之时,粘罕甚至有意给他也配一个谋克,封个。马扩自然称谢不敢。他自幼受大宋王化,⾝上又担负着⾼強赋予的使命,如何敢受女真官职?这也是当⽇⾼強选他出塞的道理所在,若是选一个草莽豪杰,到这份上未必就把持地住,位⾼权重,谁人不想?
官不得作,阿骨打却道是亏待了他。便加倍分与了许多资财奴婢给他,马扩如今俨然也是女真族中的一个财主了。不过他只⾝在外,只嫌累赘,把那些钱财奴婢都分与粘罕、娄室等女真重臣,博得上下口赞誉,只换了些降兵中的精兵来,⾝边也有了十来骑兵士跟随。
这⽇,大军到了⻩龙府外,但见州城⾼耸数丈之⾼,楼橹森严。守具完备,迥非宁江州可比。女真本是北地蛮族,虽然也有些城攻守之法,却哪里晓得这等大城攻战之法?自阿骨打以下,人人见之束手。
阿骨打为人有一桩好处,能不聇下问。于此便想起⾝边有一个南朝人,便将马扩唤来,问他中原攻守之法。马扩亦不想告诉他详情,却也不好断然拒绝,想了片时,却道:“郞主请了,某观此城⾼大坚固,城中兵甲甚众。守具亦完备,倘若強要攻打时,我兵折损必多。方今立国之初,辽兵必来征讨。便多一兵也是好的,倘若顿兵在此,那辽国大兵来到,里应外合之下,不是好耍的,望郞主明察。”
阿骨打尚未言语,一旁恼了一人,扬声道:“也力⿇力,你好不晓事,似这样城池有甚难攻打处?孩儿愿祈精兵一千,若不能登城时,甘受军。”这人二十出头,⾝穿⽩袍,样貌甚是英武,马扩也认得此人,便是阿骨打第四子,唤作兀术便是。
女真自来好勇,又兼连战皆胜,士气正旺,有许多与兀术都是一般想法,听他说得豪气,纷纷叫好,看马扩的眼光也有些不同。马扩不慌不忙,笑道:“四太子休忙,待我道来。我南朝有那攻城之法,需用诸般器械,自来本朝有⾼手匠人精细打造,不立文字,亦不得外传,虽本朝大臣亦莫知其秘,我不过是南朝一个商贾之人,如何晓得?况且适才所言亦是兵法,四太子何不思之?”
兀术此时才不过是个⽑头小伙子,如何受的起马扩这等夹带的言语?正要发作时,忽听粘罕道:“也力⿇力这般说来,却是有理,现今⻩龙府坚固,急切难下,我若久留于此,单是粮秣便无可筹措,诚为可虑。只今城中人塞了城门不敢出战,我却可自行其是,郞主不若命诸猛安四处征伐,掠取资财粮秣以助我军,并遣人往那辽国上京打探契丹虚实,防其大军来援,此为上策。”
粘罕说话较为含蓄,实际上就是主张纵兵四掠,要知⻩龙府乃是辽国东北重镇,自来商旅皆集于此地,附近人烟算得上甚密,倘若大肆掳掠,所得必丰,众女真一听有这样油⽔可捞,登即面现喜⾊。
兀术见情势不利,大声道:“郞君这般说来,莫非当那城中人尽是死人,待在那里只看我大军四出劫掠不成?”
粘罕看了他一眼,却不作答,复向阿骨打道:“郞主,那⻩龙府中人杜门不出,胆怯可知,所仗恃者惟有这⾼墙深池而已。我今可用锁城法,断绝內外消息往来,使城中人渐渐气衰意沮,而后兴兵攻打,便可一鼓而下,此为万全之法。”所谓地锁城法,便是中原所谓的围城,在城外矢石不到处筑起长围,遣兵守卫,用以断绝內外往来,为长期围困之计,中原古代征战之时,甚至有新筑一道城墙用以围困的。
粘罕此议一出,阿骨打的侄子谋良虎先就叫好,余人也都应和,其实大家心里都是一个心思,想吃⾁怕啃骨头,⻩龙府百余年来都是庒在女真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哪里是那么好打的?自然是长期围困。把这城池困死才好。
阿骨打见众议如此,便即点头应允,当下分派各部四处劫掠,此等事原本是女真安⾝立命地手段,自不消吩咐,各部均踊跃而去。随又命粘罕率本部筑长围围困⻩龙府。为久战之计。粘罕言自己兵力不⾜,阿骨打便又遣娄室所部猛安助他。
⻩龙府附近人口虽多,又哪里经得起这几万女真兵如狼似虎的劫掠?不过数⽇间,远近百里都是狼烟四起,遍地尸骸,哭喊声惊天动地,好似连天都变了颜⾊。若是当时便死的还算罢了,有那一等青壮劳力。被粘罕等部驱使来筑长围,此时正当隆冬,土冻的比铁还要硬,如何挖地动?众女真不免鞭挞恐吓,种种催迫苦处,也不消一一细说。
马扩⾝在军中,早已知晓了女真人一贯的作风,他既知无力匡正,也只好躲在帐中,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这⽇晚间。他唤来帐下扎也(女真语亲兵护卫之意)召和失,笑道:“你那⾝上伤势如何了?”
这召和失原是辽**中一员
出河店一战,此人⾝披重甲,手持双矛,间两张弓从始至终大呼酣战,即便是辽军大势已去,他也丝毫没有怯⾊,手杀女真兵十一人之多。马扩当时见他勇猛敢战,便向阿骨打要求生擒他为自己效力,阿骨打亦喜他勇武,便命多人用套索将他拿了下来。伤势养好之后便在马扩帐下作了扎也。这召和失子甚怪,战阵上剽悍轻捷,一往无前,平时却雅好音律。能歌善舞,待人更有礼仪,不似草莽中人。马扩甚是奇怪,详加询问,才知他来历奇特,祖上本是辰州渤海人,其祖⽗出仕辽国,官至三镇节度使,其⽗亦为刺史。
这召和失初生之际,有巫者向其⽗声言此儿八字妨其⽗,襁褓之中就要杀掉,亏得其⺟一力救下,偷偷蔵在自己娘家。后来长大成*人,因女真起兵,辽国向东京调兵,其⽗亦在兵籍之中,当时叹息称“若是我儿在时,便可代我从军”这一段情节好似木兰词,马扩每听到此,往往叹息不已。这召和失幼时读书,也知孝道,当时也不怪⽗亲昔时刻薄心狠,慨然代⽗从军出战。
马扩问他去向时,这召和失却是个有谋略地,被擒之后也看出辽国大势已去,自己家族数千人都在辰州,如何不思个出路?他留在女真军中,也是为了这桩大事。
马扩问了人,知道这辰州便在盖州左近,如今已是常胜军治下,当即心中暗喜,趁无人时将此事向召和失说了。召和失本已在马扩帐下,又听说亲族俱在常胜军掌握中,如何不服?自此便被马扩引为心腹,⽇常商议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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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见马扩问起,召和失忙说⾝上早已大好了,便见马扩叹道:“女真起兵,百姓横遭兵火,你也见了来,倘使契丹兵败,女真南侵东京道,那时岂不轮到你那些亲族遭殃?”
召和失心思灵便,已知马扩之意,便道:“大人,契丹势穷,北地各族不得安居,此乃天命,夫复何言?只是我家族在南,如今是常胜军据住地方,若不得照应,终是心中难安。”
马扩点头道:“如今我有手书一封,于你南去省亲,你可将此书信给常胜军副都统花荣大人,他见了此信,必当照拂你那亲族,你亦无需北返,便可径在花都统帐下听令,如何?”原来马扩⾝在军中,所带的几只信鸽早已放完,无法与女真本部的苏定取得联系,况且他有许多关于女真的报情要向南面传达,也不是区区信鸽所能承载地,因此想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信使来传讯,这召和失为人孝义,家族又在常胜军治下,不虑他会出什么子,正是合适人选。
召和失见他这般说,却也喜,自思若立了这件功劳,家族在常胜军治下自然有好⽇子可过,自⾝也可挣一分前程,岂不強似在此为奴?当下谢过了马扩,领了书信和信牌,翌⽇选了三匹好马,带齐兵器⼲粮等应用物事,孤⾝一人往南路来。
一路上许多艰辛,也不消细说,仗着他武艺⾼強,人又机警,居然太平无事。到了东京地界,但见大队人群在路,纷纷都向南逃,召和失捉住人来问时,却说是辽国新近封了⾼永昌作东京道副留守,权领军事,正四下招军去征讨女真,⾼永昌所部趁机大肆掳掠,全无军纪可言,莫说是汉人,即便是渤海人也多有遭殃的,众人只得都向南逃,都说到了常胜军地面便可安生。
召和失见常胜军颇有威望,心下甚喜,想来自己这次不会站错了队伍了。当下与逃难人丛一同向南,沿途也有零星东京兵士盘诘,但一听是南去投常胜军的,多半都不敢如何,召和失益发暗喜。
二月下旬,方过了辽河八口,便是常胜军地面,召和失寻着一部汉军,报上马扩地姓名和自己的来历,说道要见花荣。可巧这一队乃是廷⽟部下巡哨探马,算得是汉军中的嫡系,闻听此人来意,不敢怠慢,护着召和失一路向南,到了苏州关面见花荣。
花荣展信观瞧,见信上说道女真围攻⻩龙府,声势浩大,诸般情状,心中暗吃一惊。吃惊者不为别事,乃是因为他接到了汴梁⾼強的指示,说道那时迁和牛皋二人保着叶梦得北上出使,要向辽国提出归还燕云地请求,恐怕辽国內部生变,命他设法接应。
他这些⽇子招谕流亡,已经是忙的焦头烂额,分不出⾝来关注这件事,如今女真大举围攻⻩龙府,势必又是一场大战将至,甚至有可能就是决定辽国命运的大决战。时迁等人⾝处这样的漩涡之中,其安危可想而知。
皱眉沉思片刻,又看了看信上所说地召和失的为人来历,花荣心中一动:这人来地却好,敢是机缘巧合,天上掉下这个人来助我?
便即问了召和失的出⾝来历,那召和失一一答了。花荣见与信上说的一般无二,便笑道:“既有马大人手书,我自当照拂于你,即⽇命你为我帐下营长之职,拨你战马百匹,兵甲若⼲,部属便由你自行挑选,以五百人为限,如何?”
召和失初时还不知⾼低,只是应了,后来方知这营长之职在花荣军中不比凡俗,在军中是最低的将领,有权自行招纳兵丁,在本处则是一方长官,可处理本营的政务,收取本营出产,缴纳租赋,皆是营长担当,可谓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为要紧。尤其对他这样全部家族都在当地的人来说,这就等于给予了他相当地家族自治权,正符合他心中所望,如何不喜?当下二次拜谢,这才是真心实意地归附了。
花荣见收了他心,方才将自己的心事说了,道:“即今北地将有大战,契丹內部恐生变,我正愁无法去接应我那故人。今番得你来此,却是正好,你家本是辽国世代将门,又有辽东招兵令,可率军行走辽地,等闲人亦不能探得你的底细。今便命你率本部人马前往上京地界,设法接应我那故友到此,你可愿往?”
召和失本是胆大心细之辈,也早看出这常胜军其志非小,如今听说竟有人会卷⼊辽国上层的变之中,心中更生疑窦。只是疑窦再多,也不能如何,总不能把偌大家族都搬了去他处吧?也只好死心塌地为常胜军卖命了,遂一口应承。
花荣见状大喜,便将诸般细务都说了,又请了徐宁过来,教他如何与上京的细作接头,如何辨别自己所要接应的人⾝份。召和失到此刻才看出些端倪来,原来他所要接应的人,居然是南朝的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