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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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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孤灯,两人对坐,三杯淡酒,四目投。

  乍听上去,该是有些暧昧或者孤清的场景,不过此时⾼強却半点杂念也无,对面这个老人虽然并无多言,却给了他极大的庒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要以为这屋子里的空间都被阿骨打给占据了,这个女真人就好似⾼山一般。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十余年,上到万乘之君,下到草莽英雄,⾼強见过了无数的英雄人物,然而单纯就个人的威严气概来说,没有一个人能象阿骨打这样给他強烈的冲击,而且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严格说来,从他进⼊这间屋子,提出要求之后,阿骨打只是看了他几眼,点了点头,而后上了酒菜便大饮大嚼,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直到酒⾜饭,方才面无表情地看着⾼強,只不说话。

  有那么一刻,⾼強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决定,现在就和阿骨打接触,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抉择?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与对面的阿骨打相比起来,虽然气度和精神的強固颇有不如,然而⾼強自有他的优势,对于阿骨打的为人和政治倾向,他早已从历史书上看的一清二楚。

  从⽩山黑⽔间成长起来的女真民族,先后曾经建立了两个王朝,从对于‮国中‬的统治上看来,后金当然要比金強了很多;然而对比两个王朝的开创者,⾼強对于阿骨打的印象却要好上很多,与那位奴事大明、包蔵祸心数十年之久的清太祖比起来,阿骨打就要光明磊落的多,当着辽主天祚都敢于对抗,不肯为之起舞,错非秉刚烈无比,何能至此?从另一方面来说。阿骨打在生之时也并不主张⼊侵中原,他明智地意识到。女真之所以能够強大起来,乃是因为其一贯奉行的生活方式,而⼊侵中原之后,女真民族势必会被所掠夺到的金帛子女所惑,失去了过往的质朴和勇武,从而逐渐沦落。也只是在他驾崩之后。女真族才开始了向大宋地进攻。

  “秉刚烈而又明智,的确是一位难得地领袖人物,只是既然知道了你的心中底线,我又何必惧你?”⾝为穿越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认识也是一种优势。⾼強心里有了这张牌垫底,顿时又从容起来:

  “狼主,久闻女真満万不可敌之名,何以今⽇为我所擒?”堂堂国主,一战成擒,说到哪里去都是天大的聇辱,⾼強便从此处下手,想要掀开阿骨打的盔甲一线。

  阿骨打果然双目一瞪。拧眉怒目道:“⾼宣抚,今⽇一战不过两分,你用雷弹设下陷阱,某一时不察为你所擒而已。何⾜道哉?”

  “两分?却也不假。”⾼強点头笑道:“仅以今⽇之战而论,我确实未能击败金兵,使尽了浑⾝解数,亦不过能争个两分之局而已,然而狼主可曾想过。此战我不败便是胜。你不胜便是败了?”

  阿骨打何等样人,亦不会为区区意气所使。只是默不作声,听⾼強续道:“我大宋地广人多,兵精粮⾜,单只辽东一地,便有民三十万户,精兵七万之多,况且甲兵极精,又有诸般火器。今⽇一战只须不败,我能以较弱兵力守住开州,顿挫狼主兵锋于城下,已然打破了女真不可敌之传言,消息传出势必辽民归心,我将越战越強,纵使不再从中原调兵前来,单单举辽东之兵,便⾜以与狼主决胜。”

  “金国则不然,举国之兵亦不及十万之数,且地少贫瘠,粮货积蓄不多,难以调遣大军,今番能动员五七万兵南来攻我,已是极限。我料狼主今⽇纵不失手为我擒,此战不胜亦难持久,数⽇间必当拔营退却矣!如是,则今⽇一战之后,我将与⽇益強,而金国⽇益削弱,其消长之势一望可知,狼主今⽇已不能胜我,况乎来⽇?因此今⽇之战,我不胜亦胜,狼主不败亦败!”

  ⾼強之所以会率领少于对手的兵力前往开州会战地‮场战‬,在此之前便已经与诸位参议官们详细推演了其间的战略局势,正是有了这样的信心,正是站在这样的⾼度之上,才使得他能下定决心投⼊会战,只要不输就能改变两国之间的本战略态势,这是何等人地果实?况且论进攻虽然不及以骑兵为主的金人,但只是两军对垒锋的话,武器方面占据优势的宋军更有较大把握占据上风。

  事实上,这一战的结果也是如此,即便阿骨打没有失手被擒,其投⼊最強铁浮屠的冲锋被打退也成定局,面对一副绞⾁机架势的宋军阵营,金兵哪怕打到天黑也是难以取胜的。

  对于其中地诸多关节,阿骨打亲⾝体验,自知是实。以他的心和地位,也不来作什么口⾆之争,当下沉默半晌之后,方道:“十年之前,⾼相公你未満弱冠便敢深⼊我境中追杀马贼,当时我只道你是少年⾎气之勇,不意十年之后,竟成我金国大患!你说得不错,宋军之善战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前兵锋挫于开州城下,我便该退兵而去;今⽇一战不得胜,我更是只得退兵一途。只是我境中非外人可擅⼊,辽主十余万击我两万,尚且不敢冒进,尔大宋若要攻灭我金国,亦是休想!”

  ⾼強拊掌笑道:“与狼主说话,确是平生快事,大家直指本心,丝毫也不作伪。不错,狼主本多骑兵,又皆是山林间生长的勇士,我这厢不要说兵力不及,便是能识金国道路者也无多少,狼主若要退兵,我也只能拱手相送而已。只是女真境中不得往,往⽇辽国东京故地却可一一平,单单这些土地上所居的女真诸猛安谋克民,亦不下万户了,贵国若少了这万户百姓,元气亦将伤损三成吧?况且金国初立,各部多附丽而来,一旦知狼主兵败,我与辽国再以厚利招。兵威胁之,亦将纷纷离心而去。到时我不须多动本国兵力,只驱使这些降顺部族来攻打狼主,数年之间令狼主部族皆不得生息,北土本已贫瘠,试问狼主哪里还来地粮食供养族人兵力?金国不亡何待!”

  这些招数也不新鲜,汉朝时对付北地匈奴。便是用的这些法子;而大明朝用扈伦四部来钳制建州女真,也是一般无二,若不是李成梁屡次包庇努尔哈⾚,任其坐大,建州哪里能从容养成气候?此时⾼強也无需绞尽脑汁。只将这些现成的手段拿出来,便⾜以令阿骨打动容了。

  只是阿骨打终究不愧是一‮开代‬国之主,听到⾼強这般毒辣的绝户计,也只是脸⾊微变,却仍旧方寸不,沉默半晌之后,忽而冷笑道:“⾼相公,若尔南朝是你为帝。我大金只怕难以立国,只可惜你亦只是朝廷一员臣子也!”

  他叉的,金狗当真狡猾,偏懂得这般鬼蜮!想起历史上岳飞北伐。兀术连战皆北,已经吓得要撤兵逃回燕山去了,就是有个坏鬼汉奷书生进言,说道“岂有奷臣在朝,而能立功于外者?”于是兀术安坐钓鱼台。只是一封书信发给秦桧“必杀飞。始可和”稳当当就看着岳元帅人头落地了!而今你这阿骨打也来这般威胁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便明知自己要是失去了冷静,在阿骨打面前可就落了下风,然而此际心中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強就是按不住子,也本就不想按捺,拍案而起,向阿骨打冷笑道:“狼主此话,忒也视我南朝无人,莫非以为当⽇能买通辽国萧奉先,今⽇亦能买通某家朝中政敌,菗我⾼強地后腿么?只可惜啊,莫要说我主圣明,浸润不行,即便尔能使计调我离开辽东,我南朝不杀士大夫,⾼強纵使回南亦不失富贵,况且某现今年未満三十,大把青舂好做伴,待得他⽇再掌权柄,尔大金国还有什么活路?坏了尔国上下数十万女真命,便是拜狼主这一言所赐!”对不起,现今地⾼強可不是岳飞,本衙內大把手段来和你玩!

  说罢,也不去看阿骨打的脸⾊,转⾝便走。他此时心中一股琊火,其实也不完全是对着阿骨打而发,彼此并非一国,争斗时无所不用其极,阿骨打用什么手段也不算错。他只是想起自己一心为国,偏生有许多挚肘,得自己非得远来辽东这等苦寒之地。这还是多亏了他出⾝为赵佶地幸臣,可称是基深厚,手段使尽,才能保住⾝家富贵;历史上岳飞、宗泽、韩世忠、于谦、熊廷弼,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无名烈士,他们一腔热诚,一心为公,自然不会象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结权贵和皇帝,于是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出师未捷⾝先死,长使英雄泪満襟!

  千古以下,我‮华中‬有多少大好儿女,他们的一腔热⾎,并没有洒在为国效力的‮场战‬上,而是洒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他们的临终呐喊,不是向着自己地敌人放声大笑,而是对着內部的奷人愤慨难言!他们的大好年华,一⾝本领,不是报效祖国,造福百姓,而是在一次又一次与来自⾝后的明暗箭的战中耗尽!今⽇地一缕英魂,昨⽇的万里长城啊!

  ‮国中‬啊,我的‮国中‬,何时你的忠诚儿女才能够真正膛,为你歌唱,为你自豪!

  ⾼強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牙齿紧紧地咬着下,甩着袖子一路疾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发现周遭光明大放,许多人在那里说话,茫然四顾之下,才发觉自己竟已走到了开州城中的校场上。此时这校场周围点起了无数松明火把,有许多宋军兵士正在校场上来去忙碌,忽然见到宣抚相公步行到来,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向他叉手为礼。

  看着这一张张忠诚的面孔,那眼底发自內心的尊敬,⾼強地心绪渐渐平复了些,唤过⾝边一个兵士问道:“⽇间大战甚是疲累,尔等不趁时歇息,在此忙些甚事?”

  “启禀相公,小人等,是奉李统制之命,收殓…收殓⽇间战事中阵亡袍泽…”那兵士只说得一句,目中已经流下泪来,难以卒言。

  ⾼強恍然。举目四望时,果然见他们正将一具又一具用⽩⿇布包裹的尸⾝用木柴架起来。想必是要逐一火化了,而后捡出骨灰来装⼊坛中,带回中原去,毕竟常胜左军中大多数人都来自中原,家室在南,尸骨还是要回南安葬去的。其余在辽东招募的将士。则依照辽地地习俗,也是以火焚化,而后通知其家前来‮理办‬后事。

  今⽇这场战事,委实惨烈无比,宋军阵亡者数千之众。中伤者有倍此数。此时这座校场上一个一个柴堆排列开来,骤眼望去亚似一座整齐的军阵一般,仿佛这些将士们其⾝虽逝,英魂不远,那股斗志杀气更是凝聚不散,直冲霄汉!

  ⾼強抬起手来,拍了拍那兵士的肩膀,正想安慰他几句。哪知只是一开口,眼中便出现了韩综舍⾝杀敌,⻩信冒死冲锋,无数忠勇将士蹈死不顾。寸步不退地与敌人厮杀的英姿,还有那进⼊开州城时,长长地、看似没有尽头地⽩布覆盖地躯体!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不能遏制地流了下来。这都是多么优秀的‮华中‬儿女啊。一个一个,就这样长眠在此了。再也看不到中原地家园了!

  他这一哭,一旁的军士们更加不必遏制,彼此都是军中同袍,数载的饮食起居,生死与共,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超乎常人地想象,即便只是生离,也能令最坚強的汉子泪流満面,何况是今⽇的死别?在场生还的人当中,有多少人没有被阵亡的英雄们救过命,有多少人没有和他们喝过酒,有多少人没有和他们并肩杀敌,南征北战!

  哭声一起,便象是开了闸地洪⽔一般,场中兵将们积蓄已久的情绪倾泻而出,默默流泪者有之,号啕大哭者有之,捶顿⾜者有之,哭天抢地者有之,相识的兵将们更是抱头而哭,死去袍泽的名字提也不能提,哭声直上⼲云霄,尘埃不见还乡道!

  几千人这么一哭,声势何等浩大,不但小小开州城中尽皆可闻,便是城外的宋军营地也能听见。⾼強哭了好一会,心中的情绪发怈出来不少,却见⾝旁的兵将们一个个哭得伤心无比,有的人甚至已经哭昏了过去,心中不觉恻然,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起来。

  “相公节哀。”⾝边忽然有人扯了扯他地袖子,⾼強转⾝望去,见是陈规和李孝忠两人,这两人亦是眼眶通红,显然刚刚也参与到了哭军当中,只是李孝忠又添了一句:“若再哭泣不止,恐伤了士气。”

  ⾼強一想不错,固然情绪是需要发怈,然而过度的话亦要伤⾝,士兵们哭的太过厉害的话,倒要损伤了士气了。况且‮家国‬养兵千⽇,用在一时,大丈夫马⾰裹尸还,亦是一等地荣耀,倘若一味哭泣的话,只怕倒要被这些长眠的英灵嘲笑了吧?

  “元则,孝忠,咱们唱歌吧,唱我常胜军的军歌。”见俩人一起点头,⾼強便开口唱了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三个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这首歌在常胜军军将们心目中地地位极为崇⾼,可以说就是秉承着这首歌地怀志气,才使得常胜军能够在收复故地、抵御外侮的‮场战‬上如此英勇无畏,一往无前!业已被哭泣发怈了大半地情绪,众兵士的心中正有些惘,骤然听到这首几乎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军歌,不自觉地便跟着轻轻唱了起来,正是一人唱,千人和!

  “壮志饥餐胡虏⾁,笑谈渴饮匈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开初,只是一个一个地唱和,到后来,适才回在众人心中的悲痛,不觉已在这首怀博大、志向⾼远的军歌声中,化为了忠勇奋发的报国之志,正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月换新天!

  歌声之中,⾼強从⾝边的军士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前的一个柴堆,看着火焰将其中的秦明的尸首包裹起来,而其余的军将们也无需命令,一个个地将堆积好的柴薪点燃,校场上数千堆火焰飞腾,仿佛是英灵不灭,照亮了整个夜空。然而这时候,再也没有人哭泣,众人一遍又一遍地齐声⾼唱満江红,唱着军歌为往⽇的同袍送行,彼此虽然勇隔,然而这一阙军歌好似便能将众人的心紧紧连在一处,无论天上地下,仍旧能够唱着一样的军歌,怀着一样的壮志,征战疆场,为国捐躯。

  歌声之中,⾼強登上点将台,也不待众军士停下歌声,也不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只是将手中火把⾼举,奋尽中的气力大吼三声:“我军常胜!我军常胜!我军常胜!”

  在哭声中沉痛,在歌声中奋发,此刻将士们心中已是満怀豪气,战号声冲天而起,竟似要将整个开州城都掀的翻过来一般:“我军常胜!我军常胜!我军常胜!”

  不但是开州城中,南北十里连营中的将士们也都跟着⾼唱军歌,⾼呼战号,纵然是辽东的将士们,不会唱満江红,却并不妨碍他们跟着⾼呼常胜的战号,因为他们已经一起并肩面对过那样的死斗,因为他们也同样背负着常胜之名!此时此刻,常胜军亦不分南北,俱都连成一体,万众一心。

  ⾼強将火把一掷,校场中的兵将们俱都知道这是军中结束讲话的举动,上下同声⾼喊一声“杀!”声震数十里,甚至远远传到东面的金兵营地中。

  “宋军士气如此之盛,我如何善后…”粘罕负手西望,意颇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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