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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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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

  史文恭站在山头,望着周围的山林,心头一片苦涩。他被包围了。

  过去的两个时辰,让史文恭明⽩了当⽇在开州城下,面对优势金兵的李孝忠等军,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战斗。女真兵的战斗力和意志力,他自问早已知,然而当这些历来习惯了以较少的兵力挑战对手的女真人,无论在数量和战术上都占据了优势的时候,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威力简直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之外,包括向来自负悍勇无敌的史文恭在內!

  金人的攻击在半夜发起,距离宋军预定出发的时刻还早了一个时辰。夜袭并不意味着一边倒的杀戮,通常只能用于制造混而已,尤其是对于训练有素、且⾝在敌境进行追击战的军队,更是如此。轮班休息和严格的纪律,使得史文恭的‮队部‬在遭遇突袭的最短时间內恢复了秩序,没有解甲的一半战士迅即投⼊战斗,余下的一半则一面武装,一面组织阵线防御,随后进行的短促反击使得战线稳定了下来,避免了早早崩溃。

  史文恭料到了会有金人夜袭,毕竟⾝在敌境,也事先知道了对方留下了数目不明的殿后军。他没有料到的是,金人竟然如此之多,整个后半夜,宋军全都处于极其惨烈和懵懂的夜战之中,夜⾊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女真兵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宋军的阵营。若不是山上地宋军有居⾼临下的优势,掌心雷地威力得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只怕早就支持不住了。

  可是山下的张晖部…

  史文恭端着望远镜,向着昨夜张晖部在山下驻扎的地点望去。令他失望的是,晨雾弥漫,本就看不清楚山下的状况。而现在金兵忽然停止了向他的进攻,也教他格外担心,莫非金兵将大部兵力都去攻打山下的宋军了?

  “统制,我军现尚有三千五百余甲士可战,马千匹,五⽇之食⽔。箭十万支,弩矢亦称是,掌心雷不⾜八千枚。”统领官马五走上前来。轻声禀告。

  史文恭愣了一会,苦笑道:“只有八千掌心雷…五⽇食⽔,嘿嘿,咱们能吃完这些东西么?”短短两个时辰的夜战,他已经丢掉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这当中还没有算上山下地张晖部,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大概也没办法冲上山了和自己汇合了。

  马五乃是复州汉人,早在花荣等人初到辽东之时便已加⼊,积功累进,原本也领了一方千户,不过在⾼強整编辽东之兵时,他放弃了自己的千户官职,专心在军中为将。从辽东大灾之后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人⾁都吃过的,马五也没把现在这被人包围的局面放在心上,见到史文恭的苦笑。他微微点了点头:“敌兵势大,我军斥候昨⽇已然远探至二十里外,仍是一无所获,看来敌兵乃是先期约定,自二十里外乘夜奔袭而来。如此精心谋划,金人志在必得,据昨夜捕得生口所言,至少有二十猛安金人在外围攻。”

  史文恭瞳孔一缩:二十个猛安?他在辽东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在金国兵势最盛时。一个猛安的兵力就超过两千人,其中甲士可达千人以上,阿里喜过于此数。哪怕是开州战后,金兵各部损失惨重,这二十个猛安至少也有两万兵。在这片女真人生长于斯地山林之中。两万兵意味着什么?

  “金狗!谅必早有诡计。在此设伏待我!”能够在辽东的局中杀出来,史文恭也不是什么蠢蛋。自然想明了此节。他将望远镜揣在怀里,转头向马五道:“马统领,张晖他们毗邻大道,又多战马,总能冲出去几个报讯的,花节度部兵万五,汇合郭太尉便有三万多兵,离此不过二百里,两⽇即至。咱们守的住!”

  他本是有意给自己和部下鼓劲,实则这里只是个小山寨,没有什么山险可守,自己要对抗六倍以上的敌人,哪里能有几分把握?

  哪知马五却还是点了点头,神⾊镇定如恒:“是,咱们守的住。末将与⾼六去检视了金兵遗尸,鲜有甲胄完整者,纵使正兵亦多有无披挂之人,箭矢亦有许多是削木而成,无簇,十步內也伤不了我军甲士。统制放心,战的久了,他们也撑不住。”

  史文恭精神大振,倘若马五与另一位统领官⾼六的判断不错,金人的优势远不如他原先所料的那么大。在这个时代,一个⾝穿精良甲胄地甲士,几乎可以对抗三个同样战力的无甲士兵,而金人⾝強体壮,其武备中对于甲士的依赖更加明显,许多正兵都可以⾝穿全副甲胄,平地跃过马背的⾼度。看来,开州的失利,带给金兵的决不仅仅是人力上的损失。

  缺乏铁器生产,不但影响到了金人甲胄的打造,同时也影响到了他们的箭矢补充,没有铁制的箭头,女真人只能回到原始状态,用尖木和石头地箭簇。在第一场接触战中就出现了这样的箭矢,可想而知,战的越久,女真人缺乏箭簇的窘境便会越发严重。

  “马五,传令下去,弓手半数转为掷弹兵,半数转为弩手,咱们以后多用神臂弓,少用弓箭。”神臂弓的弓矢乃是特制地短矢,无法用在弓上,女真人就算拣去了,也无法从中获得箭簇。

  马五应了,问过史文恭并无他事,便回转自己地岗位上去了。由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提起突围的事,周遭都是陌生地山林,他们最悉的就是山下的大道,而这里只怕就是敌兵最盛之处,即便是自负勇力的史文恭,也不会认为自己这三千多兵马能够从那里杀出一条⾎路。然后转战二百里,去和花荣汇合。如今唯一地生路。就是在这里守到援兵到来…或者守到死。

  “岂有此理,半夜功夫,竟然战他不下!”绳果将兜鍪掷在地上,指着山上向娄室道:“娄室,宋军居⾼临下,火器又厉害的紧,咱们夜里没打下来,⽩天攻山要死多少人才够?如今咱们女真兵是打一个少一个,可经不起你这般地折损!”

  阿骨打既去,⾝为嫡长子的绳果就是阿骨打一系的正牌领袖。几个阿骨打的儿子加上挞懒之流抱成一团,几乎占到了现今金兵的一半兵力,他这么一叫,众金人都有些动起来。

  娄室面⾊不变,缓缓道:“大太子,若依你说,当如何战法?”

  “等到夜深攻山!⽩昼。只遣些儿郞袭扰,叫宋人不得休息,也就是了!到了晚上夜深,宋军的弓矢不中,掌心雷也投不准,咱们杀上山去,定能取胜。”绳果用力挥动着手臂,脸上几点⼲涸的⾎迹更显狰狞。

  娄室冷笑道:“万一宋军的援兵到了呢?莫要忘了,会宁府还有花荣在,他若是与史文恭一同出发。行了两⽇,大军离此也不过百里,急行一⽇可至!倘若我兵到明⽇此时还攻不下山头,只须山下有几千骑兵接应,山上的史文恭便能冲了下来。”

  绳果一怔,还待再言,娄室霍地站了起来,也不理会他,却向吴乞买道:“狼主,如今咱们是只争顷刻。倘能先灭了此部宋军,只须‮夜一‬休整,取了他甲马以利我军,纵然那花荣援兵到来,也可从容战。倒敢还多一场大胜!”

  成功围困了宋军追击‮队部‬。乃是出于娄室的谋划,这一股全骑兵地追兵可不是那么好围困的。如果不是娄室的成功调度,让宋军恰好在此驻扎,又使得分散隐伏的各路金兵同时汇集到附近,这一场夜袭也未必能够成功。是以此时娄室的地位又再上升,他这般坚持,却也没有人再来说他的不是。

  吴乞买点头称是,便菗出一支箭来,抓在手里,喝道:“各部轮流攻山,四面合攻,务必要尽早将山寨打破!来来,掷箭定先后方位。”说罢,自己将手中的箭向外一掷,诸将亦都菗出箭来掷出去,依其远近方位,便各自定了位置和进攻顺序,次后各自上马驰去。

  不过片刻,周遭喊杀声起,金兵四面呼喝怪叫着杀上山来。凶悍成地女真兵,纵然甲胄不完,兵器残缺,箭簇短少,那一股剽悍的杀气却不减分毫,这半夜的⾎战更令他们凶发作,披着铠甲在山坡上竟然能小跑起来!

  “视我尖!视我尖!”史文恭骑着马,在山寨外来回奔驰,金人的弓矢不了这么远,他索连兜鍪也不戴了,挥舞着手中的大穿行在山上的将士当中,口中大声呼喝:“不得发矢,不得掷弹,皆视我尖所向!”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渐渐地,宋军阵前也开始落下些零星的箭矢,不过这些向上仰的箭矢力道有限,飞到这里也是強弩之末了,宋军将士眼睛也不眨一下,依旧紧紧把着手中的神臂弓,都头和营长则紧盯着史文恭的尖。

  七十步,五十步…金人地箭矢落在甲胄上,溅起叮当响声,偶尔中甲,也只能嵌在棉絮之中,伤不得人。

  史文恭的尖陡然向下一放,大吼一声:“!”被他指到的营长立时起⾝出一矢,同时大吼号令,他麾下的一百具神臂弓立时发出撕裂空气的摄人风声,一道银线扫过山坡,顿时倒了数十名金人。驻队矢的战术一经发动,箭矢便是连绵不绝,一百人负责击,⾝后三百多人负责绞弦装矢,箭矢的暴风雨在山坡上降下,金兵顿时滚地葫芦一般滚下山坡去。

  仰攻的难度便在于此,不但冲击的速度受限制,骑兵也无从发挥,后面的战士更要被前面地死伤所困,速度进一步减慢。金兵在山坡上步履维艰,史文恭则纵马驰骋在战线左右,不停地号令弓矢向金兵冲击最快的方向集中击。尤其是当金人进至五十步以內,几乎这个方向上所有地神臂弓都可以相互支持。不同方向的強力箭矢更是让金人死伤惨重,连头都抬不起来。

  绳果在山下看地两眼冒火,恨恨地骂了一声,也不知是在骂宋人还是骂娄室。他一片腿跳下马来,抓起兜鍪就要向上冲,三太子斡里朵叫道:“兄长勿要鲁莽,莫忘了阿玛中计地事,须防宋军使诈!”

  绳果倏地回过头来,双眼一片⾎红,吼道:“咱们女真人。宁死在前,不生在后,阿玛是我女真人地英雄!”斡里朵一窒,随即也暴怒起来,吼道:“我也是阿玛的儿子,我地名字是阿玛起的!”他也跳下马,抢在绳果前面向山上冲去。

  绳果所部是阿骨打的合扎猛安。虽然在开州之战中损失惨重,仍有千余铁浮屠兵,甲兵最強,虽然战马多缺,不过这样的山地难不倒他们,有绳果和斡里朵当先冲锋,余众亦皆狂暴起来,疯了似地向上冲击,对⾝旁不时中箭倒下的同族视若无睹,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低着头以避免箭矢中面门,一个劲地向上冲,冲!

  到得百步之內,箭雨更急,许多合扎亲兵都将⾝体遮护在绳果与斡里朵⾝前,以免宋军地箭矢伤了他俩,这种強劲的箭矢当⽇在开州就令他们印象深刻,平地上五十步內可以洞穿最強的甲胄,如今宋军居⾼临下,威力更劲!

  绳果喉咙里吼声不断。堪堪已经冲到了五十步內,忽然⾝上一重,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反应的快,跪倒在地。才没有滚下山去。抬头看时。却是挡在⾝前的一名合扎亲兵被箭矢中,倒在了他⾝上。近三百斤的重量庒下来,他能撑着不倒亦是了得。

  正要推开那亲兵再上,忽听“笃笃”两声,那亲兵的尸⾝上又多了两支短矢,深深地穿透了铠甲,有一支甚至在背上露出一个尖来,以神臂弓短矢地长度,这只短矢的尾部显然已经没⼊了这具尸体的膛。

  绳果久经战阵,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灵机一动,纵声吼道:“推尸前进,推尸前进!”说罢,双手抱起那具尸体挡在⾝前,弓起⾝子用力将那尸体向山上推去,片刻功夫,便听得⾝前又是笃笃连声,那具尸体已不知被了多少箭。

  虽然速度减慢,但却不再受箭矢之伤,众金兵见状齐声呼,亦都有样学样,在山坡上找到同族死尸挡在⾝前,向着山上一步一步地移去。

  史文恭在⾼处看的分明,哼了一声,倏地尖在空中连舞三圈,大吼道:“神臂弓住!掷弹兵视我尖!”一声令下,箭雨霎时停止,掷弹兵则抢上前去,将燃着的火把和掌心雷都取在手中,只等号令。

  绳果⾝为族中贵人,自然听得懂汉话,虽觉⾝前不再传来箭矢⼊人体的声音,却越发紧张起来。掷弹兵!一想到这个词,就想起了开州城下那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和雷光,一个一个被鲜⾎填満的弹坑…还有被炸伤遭擒的阿骨打!

  他猛的扔下尸⾝,大声吼道:“随我冲!”宋军占着⾼处,逃不掉,只有冲上去!箭矢已经停了,几十步地距离,铁浮屠的将士们穿着五十斤的铁甲也可以纵跃如飞,杀上去才有生路,一步步挪只有死路一条。

  几乎是同时,史文恭如雷般的吼声亦在山头响起:“掷弹!”尖一指,百余枚雷弹忽地腾空飞起,直飞到山坡上还躲在死尸后面挪动的金人丛中,一阵巨响掠过山坡,无数金人立脚不定,骨碌碌直向下滚去。掌心雷只是三斤重的陶瓷雷弹,杀伤力有限,除非是极近距离的‮炸爆‬,否则伤不得⾝着重甲的金军正兵,然而在这山坡上,手中又推着几百斤的尸体,这样的‮炸爆‬⾜以让金兵站不住脚。绳果见机地早,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等到一阵响声过后,转头看时,却见⾝后除了弟弟斡里朵和几名亲兵之外,再见不到能战之士。左右看看,自己这一群竟是距离宋军前沿最近的一波,他当机立断,抱着头便滚下山去,斡里朵等人也跟着滚了下来,仗着甲胄护⾝,滚出百余步才站起⾝来,居然也无甚损伤。

  见打退了金人的一轮进攻,宋军将士齐声呼,有神手用神臂弓向二百步外的金兵点名,金兵只得再向下退,或者死死趴在山坡上的石头后面,不敢抬头。

  再过片刻,马五与⾼六等人传来消息,四面地金兵进攻都被打退,虽然西侧地山势较缓,又有许多山石树木为金兵作遮掩,但宋军占据⾼处,一个反冲击也就奏效。

  绳果下了山坡,脸⾊铁青,计点士卒折损百余人,带伤者亦有此数。他振臂一呼,正要再上,忽然一名轻骑奔来,叫道:“大太子,三太子!狼主有令,速至中军计议。”

  绳果咬牙回到中军,一进帐篷就叫了起来:“娄室,你又有什么主意?”

  娄室不答,待各路统领都到之后,方道:“宋军没有震天雷炮,也无大号雷弹,所用者只有些小雷而已。你等见否?”

  众金人互相望了望,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在方才的一次进攻中也都没有见到那⾼⾼耸立地大炮,也没有听到震耳聋的‮大巨‬响声。“那又如何?小雷弹还是可以炸的咱们在山坡上站不住脚,神臂弓一样可以穿咱们的铠甲!”

  娄室点了点头,向绳果道:“适才大太子推尸向前,此计甚好,不过若要攻破山寨,尚须用计。我今重新调遣,如此这般,皆听中军号令,这山寨一击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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