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马扩辞别了粘罕,率军渡过河去,粘罕遥遥挥手作转⾝便走,丝毫没有将河对岸耶律大石的万余骑兵放在眼里。倒也不是他托大,而是有恃无恐,耶律大石这一部纯是骑兵,非但没有渡河的器械,就连甲冑也不是那么完整,倘若贸然渡河来攻的话,只有给他这三千女真甲士作箭靶子而已。
而看耶律大石上一仗的用兵和历来行事,当不至于如此鲁莽,那么现在两军隔河对峙,除了大眼瞪小眼之外,什么也作不了,不走何待?只是粘罕走了一程之后,当道却逢着斡离不飞骑赶来,一问马扩已然到辽兵手中了,斡离不气得将马鞭都撅了,叫道:“这厮好不奷猾,走的快!”
粘罕立知有事,忙问斡离不时,方知东路辽东归宋之后,双方边境上擦摩事件急剧增加,阿骨打想起马扩走的急,恐怕是大宋朝心怀歹意,故而遣他前来追赶马扩一行。粘罕了然,点头道:“既是如此,敌国之意叵测,我兵越发不可在此久留,须得尽速回返国中,方好从容定计。这便走也!”幹离不听的有理,亦只索作罢,两下合兵一处,回辽国上京去了。
这等心思,双方的统帅其实都是彼此相知,耶律大石遥遥见粘罕走远,心中亦有些感叹,能够不把刚刚遭受的失败当成负担,进退间如此潇洒自如,⾜见对手亦是一员良将。粘罕这一走,却趁了他的心,只因适才马扩的那一句话。已经显示出形势发生了大巨地变化。
当下接着马扩一行,顾着周遭尽是军士,耶律大石強自按捺。直到回到饶州城里,安排马扩使节住下之后,方请马扩坐定了,摒却左右,问道:“适才河上言语传递不确,恍惚听得使人说及。乃是大宋为我国与女真讲和,果然否?”
马扩到了辽兵之中,已是一⾝松快。不过他现下还不晓得斡离不来追他,知道的话更要庆幸了。当时听到耶律大石问讯,便道:“确是如此。好教大石林牙得知,某在贵国上京外见到女真国主阿骨打,申明我大宋不两国兵之意。那阿骨打亦不加留难,其意已许,现有国书在此为凭,只是私相授受。国礼不容,恕不能于大石林牙观看。”
耶律大石见说。已是信了八成,急道:“如此说来。那女真兵马便要退却回国?却不知上京曾否失守?”
马扩叹息道:“某到彼处时,上京已失数⽇,女真兵肆行无忌,其状难言。只今阿骨打既许罢兵。不⽇即当东归。大石林牙诚能率军收复上京,亦是大功一件。”
耶律大石闻言,且悲且喜。悲者上京已然失陷。自己终究是兵少不得冒进,女真劫掠杀屠之残酷,他素所知闻。听马扩说道女真兵肆行无忌,正不知上京城郭民人受了何种涂炭,心中怎不悲愤?
喜者,好歹敌兵退去,辽国耝安,若能收复上京,招谕流亡,有几年时间生聚教训,辽国中兴大有希望。现今大宋得了辽东,与女真接壤,两国之间有了地缘关系,自然也就有了利益纷争,再不是辽国两面作战的局面,变做了三国逐鹿,其事尚有可为者。
当下谢过了马扩,请他早些安息。自己出得房来,却听军中颇有哭泣之声,他唤过⾝边军士一问,方知上京失陷地消息已经传到了军中,往常虽有流言,却无着实消息,因此耶律大石为免动摇军心,下令一律不许谈论。现今从宋使随行人员的口中得了确信,众军士心中悲愤,号泣者处处可闻。
耶律大石心叫不妙,这一支兵并不是他一手拉起来的嫡系,底子是御营兵,新近又收了许多契丹人从军,本质上来说和乌合之众相去也不远,纯粹是凭他的一己手腕,再用救援上京为号召,才能够凝聚起来。现今这么一哭,这军心大有可能就此散了,如何得了?
当即下令吹起号角,命各部俱到饶州城下集结,又命人在城楼点起若⼲大火把,照得几里外也见得亮光。待得诸军毕集,耶律大石换了一⾝戎装,仗剑登城,望着下面一万多人的目光,大声道:“适才听得军中相聚哭泣,说道上京已失,我部无所归,是也不是?是哪些人在哭的,好汉敢作敢当,都与某家站了出来!”
这一声喝,气凌三军,众人亦知耶律大石军法严酷,犯者立斩,想起他前⽇才有军令,不许谈论上京城守之事,适才众人相聚哭泣,大是犯法,心中都是恐惧,不敢开言。
耶律大石见群心稍定,此时方好说话,便道:“军情反复,素为常事,尔等多人初从军征,不识此理,亦不为怪。今念在尔等亦是为国悲凄,非为己⾝,姑且不用军法,尔等可心服么?”
众人见这般说,方松了一口气,忽然有人在下面叫一声:“林牙大人,听闻上京已经失守,其事果然否?”
耶律大石应声道:“不错,尔等听真,今有南朝使节自上京而来,确知上京已于半月前沦于女真之手!”众军士听他这般说,登时又鼓噪起来,有人大声道:“我等相从大人,只为打回上京去,如今上京既失,我等当归何处!”
耶律大石提气丹田,喝一声:“我等既为辽人,自当归于上京,复有何难?明⽇某便要渡河去收复上京,尔等若果真心存报国之志,敢随我同往否?”
他这一嗓子,回在万
头顶,久久不绝,诸军仰望城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片刻,方有人叫道:“大人,此话当真么?”
⾝后燃着熊熊火烛,甲叶被映衬的闪闪发光,耶律大石在万众瞩目之下。菗出间刀来,一刀斩在城上,溅起数点火星,大声道:“不错!契丹历代祖先在上,某⾝为太祖皇帝八世孙,决计不容祖宗龙兴之地亡于敌手,纵使尔等皆无斗志,只得某家一人时,亦要前去和女真决一死战,不收复上京。誓不罢休!”
他⾝边自有百余亲兵,听他说得慷慨时,齐齐在城上跪倒。都叫“愿随林牙死战!”城下诸军原本听说上京失守,亦是心中悲愤,见耶律大石刚勇豪气,皆为之感奋,也都跟着下跪,口称愿相从死战。
耶律大石见状大喜。晓得这军心算是暂时定安了,却还不算完。他随即便要亲兵持了火烛。自行走下城头,来到城下地军士当中,众军士不明其意,仍旧跪在当地不肯起来。
耶律大石择了一块较⾼地空地,吩咐亲兵将火烛揷好。一摆手道:“大好契丹男儿,莫要跪在地上哭泣,都坐定罢!”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自己一庇股就坐在地上。
众军士见状,亦都三三两两地坐定了,只看他作何说辞。却听耶律大石道:“女真肆,果为劲敌,你等心中怕否?实不相瞒,我心中是怕的,前⽇与女真银术可战时,我便怕地几乎要从马上摔了下来,幸而你等将士英勇,杀败了敌军,否则的话,今⽇某便已作了女真的阶下囚了。”
他这么一说,军将们的心也都松弛下来,便有人叫道:“林牙为军帅,心中亦恐惧么?”
“我亦人尔,与你等相若,如何不晓得恐惧?”他正了正⾝子,将声音提⾼:“虽然恐惧,然而契丹乃我故国,养我恩重,如今家国危在旦夕,哪里有我心怀恐惧,便畏缩不前的余地?诸位须知,今⽇之势,正是忠臣烈士用命之时,我生则国亡,聇也;我亡而国存,荣也!不趁今⽇与女真死战,难道要去作那女真之奴么?”
这等剖心沥胆的言语,比刚才地喊话更加打动人心,周遭许多契丹人听得热⾎沸腾,有的默默流泪,有地⾝上甲叶俱都锵锵作响,显然抖的厉害。
大石见火候差不多了,方立起⾝来,团团一抱拳道:“某⾝为太祖八世孙,誓与契丹共存亡,宁死不为女真奴。却是古语云,蝼蚁尚且偷生,尔等若为己⾝计,不战阵上亡命时,可于今夜自行离去,某决不留难,明⽇留在此间者,便得与某家协力杀女真去,可依得么?”
话音刚落,一员将跳将起来,将头盔向地上一掷,叫道:“大人能为国如此,某义不独生,便是与大人一同为国而死,亦落得痛快!”一夫呼,百夫应,众军士一起大声鼓噪起来,兵器甲冑敲的山响,吵得沸反盈天。
马扩正在营中歇息,也是他连⽇来疲累不堪,先前耶律大石和诸军说话,他居然一直未醒,直到此时方被吵醒,还没明⽩怎么回事,便有从人进来禀报,说道契丹全军在城外说话,好似要誓师打到上京去。
马扩侧耳听了一回,渐渐明⽩过来,暗道:“这大石林牙果是将才,如此一来,这班军士便是为他死了,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怪道当⽇相公大兵十万,亦险些儿为他所困。”
忽听从人道:“大夫,这些契丹人说什么要打回上京去,莫非要坏了和议?”
马扩笑道:“你把耶律大石作莽夫么?凭他这些兵马,再多十倍也杀不败女真,如今只得一股⾎气之勇而已。况且我料女真此时已经弃了上京而走,耶律大石到彼处唾手可得一座城池,既成其大功,又得了军士之心。此人之心计,当真了得。”
那从人听说,方才服了。到了次⽇,马扩诸人起来,街道上不见契丹人,城外却依旧吵闹非常。等到马扩出得城来,却见当地搭起一座⾼台,耶律大石站在上面,正用剑刺了一匹⽩马,而后将⾎沥在酒坛中,以此与诸军盟誓,誓杀女真。
这一幕,在短短十几天中就传遍了整个草原,契丹人为之大受鼓舞,纷纷前来投奔,耶律大石地队伍随之膨到两万人以上,故而这一次盟誓影响深远,人称为石桥之盟。在此后向上京进军,并且最终收复上京的征途中,各方前来投奔者更是络绎不绝。等到耶律大石抵达上京时,其声望立时攀上了一个新地⾼峰,此乃后话不提。
当⽇耶律大石盟誓已毕,自以脫⾝不得,便遣一支兵马护送马扩一行南下。途经中京大定府时,马扩有幸成为第一位觐见辽国新帝天庆皇帝地宋朝使节,而他所带来的女真已经同意罢兵地消息,又大大震动了这个辽国朝廷。
其实现今辽国地主要问题,是信心的丧失,一方面国土大片大片地沦陷。随之实力也便锐减,另一方面女真満万不可敌这句话叫的山响,要知道那时候人信的很。这等似是而非的谚语最是让人沉,这种看不到胜利希望的战争,谁能抱持信心?当上京危在旦夕地时候,悲观情绪弥漫一时,就连耶律大石手下那些刚刚战胜了一队女真人的士卒都作如是想,皇帝⾝边这些不经战阵的大臣和侍从们就更可想而知了。是以马扩带来地这个和平消息,不啻是拯救辽国
灵丹妙药。一时间上下皆欣喜若狂,都以为大宋一祚,其德大于天地,之前将燕云诸州还果然是有道理的。相比之下,耶律大石等契丹忠心将士的奋战。在辽国朝廷的心目中却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
当然,明⽩人还是有的,譬如说耶律余睹。一知道女真退兵地消息时,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趁机振奋民心士气的大好机会,即刻促请天庆帝御营起程奔赴上京,借收复失地为号召,一方面也算完成了他登基时地宣言,大大巩固其帝位的权威,二来也可以在那些还没有信服于新帝的部众中树立威信。
只可惜契丹承平百年,御营中也是养了一堆光会吃饭不会打仗的官兵,虽然说女真承诺退兵,可是不得确切消息,谁敢贸然进兵?于是东扯西扯,直到半个多月后,耶律大石收复上京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才如梦方醒,慌忙治装就道,然而为时已晚,⽩⽩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略过不提。
单说马扩向辽主通报了消息之后,亦探知了辽国易帝之事。按照宋辽两国地传统,新帝即位必定要遣使向南朝报聘,当下天庆帝亦择了一员使者,与马扩偕同南来,路行非只一⽇,总算是进了虎北口,马扩这一趟历时三个多月、马不停蹄的出使之旅,方才宣告结束。
⼊关之后徐徐而行,大宋朝境內定安,⽔陆通整治得当,因此只花了十⽇出头,马扩一行便从燕京抵达了汴梁城。待朝觐官家赵,回报了出使先后出使两国,行程数千里的前后始末时,大宋君臣皆为之赞叹不已,赵当即下诏嘉勉马扩等一行使人,各各封赏有差。原本马扩并无实际差遣,当下赵问他愿作何官职时,他不假思索,便说文武两道并无所长,只是略知北地两国情势而已,尤其是曾在女真中一年余,亦识得女真国主以下名臣贵人,故而愿为朝廷理女真事。
大宋朝对于外国事务,通常是归属枢密院,至于往来礼仪,则有礼宾司和大鸿胪执掌。当下赵便问枢密使⾼強,⾼強出班奏禀,说道现今女真既已立国,两国间有所往来,当如西夏、⾼丽故事,于枢密院中设女真房,便可命马扩为承旨,总其事务。赵又以之问群臣,多有称其得体者,于是便命枢密院与门下详定,不烦再取圣旨。
此事既定,便有辽使上殿,报称国中易主之事。赵且是叹息,道:“当⽇天祚皇帝与朕同年登基,彼此遣使报聘之情,犹在眼前,不意如今国势艰辛,想是天祚皇帝忧勤过甚,不能任事,故而要将大宝传于今天庆帝了。”便即吩咐取些丸散膏丹,乃是补中益气之用,自称平⽇劳政事之余服用,颇有效验云,请使者带回去给天祚帝补⾝用。
那使者也算是读过书地,晓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当下谢过了,又称谢南朝为大辽与女真讲和,顾恤北地黎民生灵甚多,且说中京中多有士民为南朝官家祈福,捐资修建庙宇云云。当时不独契丹,即便国中亦多有此俗,寺庙的建筑上每每要刻上捐助者的姓名,以为福报之用。
哪知这一下马庇拍到马脚上,赵却是个喜道术的皇帝,虽说现今蔡氏⽗子不象历史上那样得势,赵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的闹剧并没有上演,不过他对于佛道两教的态度却没有多大变化。闻说辽国有人为他在佛寺中祈福时,颇有些怏怏不乐,借机向辽使大讲道术如何如何好,佛教如何如何不好,甚至佛教都不叫佛教,要称为金狄之教,本就不当是国中应有之物。那使者大为惶恐,谢罪不迭。
好容易退了朝,赵方要下朝,忽然有中一使到殿角磕头不已,眼中含泪,口不能言。
赵一看这中使,却是他遣往左相何执中府上探病的,见此情知不好,慌忙命人摆驾左相府。这等皇帝亲至大臣府上视病之事,大宋朝原本是有的,不特是宰执,有时候侍从官病故,皇帝也会到府上致哀,大宋优礼士大夫之论,绝非限于厚禄而已。而何执中⾝为赵在潜邸时的老师,又格外与别人不同,由不得赵不上心。
当时一顶御辇到了左相府,赵径直来到內堂,见何执中躺在上,眼眶深陷进去,面上尽是灰败之气,眼神却较平时还要明亮些,显然已是弥留之时了。见到老师这等模样,赵原是艺术家的心肠,不免为之凄然,当即上前执着何执中的手,命他不可起⾝,且问其病体如何。
何执中挣扎不起,泣下两行,向赵道:“臣遭际圣主,得享天年,为相八年间河海无波,此生复有何憾?独有⾝后数事未了,方草成奏章,未暇奏上。”
赵忙问何事,晓得这便是吩咐⾝后事了。只见何执中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封奏章来,上面有蜡封,颤颤巍巍递到赵手中,只说得一句“臣所言,尽在此章中,惟在官家圣裁”便即咳嗽不休。
赵接过了,见何执中言语渐渐不继,气息迫促,晓得其命便在顷刻了。皇帝眼看着臣下死掉,这事说出去是不好听的,当即撂下几句言语,嘱他好好养病,又赐些汤药,然后便摆驾回宮了。是夜,左相何执中于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