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事出仓促,却又关系重大,一众金国将帅的头脑也不得不冷静下来。这一天的攻山折损士卒甚重,余下的将士体力上也损耗颇多,要知金兵为了成功包围史文恭这股宋军,乃是事先分散潜伏在远处,乘着夜⾊急行数十里,才达成了包围圈,此后又是整整一天夜一的战,女真人再如何坚忍不拔,终究也是**凡胎,倘若在这时候遭到宋军生力军的侧后攻击,纵使不败,也要损失惨重。
也不须如何计议,众人皆知目下最要紧的便是查明这股宋军的实力,后续还有什么大兵,才好作计较。苦于黑夜之中,难知其端倪,只能望见一条火龙,听见无数马蹄声而已…金兵之中,自有擅长伏地听声之能者,不过这骑兵一旦上了千数,凭你耳朵再灵也听不清楚备细数目。
不能探明宋军援兵的数目,便无法全力攻山,若是容山上宋军休整一两个时辰,这一天的⾎战岂不成了全无进展?众金将你一言我一语,正没个定计,忽然间娄室站起⾝来,大声道:“诸位孛堇自顾全力攻山便是,宋军援兵自有某来抵挡。”
绳果今⽇痛失兄弟,心头刀绞,正是満腹怨怒无处发怈,见娄室出头,当即喝道:“⽩⽇里你夸下海口,说什么一战攻克山寨,结果折损了几千士卒,至今尚未取胜。今又说什么前去抵敌宋军援兵,若是敌人势大,你如何抵敌?”
娄室向绳果拜了一拜,低头道:“今⽇之失。娄室难辞其咎,亦不敢多言。只是宋军悉其轻骑追我,已被我一战而败,花荣纵使能战,亦决不能用步兵一⽇夜行一百五十里。我料此乃宋军昨夜脫逃的骑兵残部而已,故意虚张声势来攻我,只须轻兵往逐便可。目下大计,还是速速攻下这山寨,始可从容应对宋军余部。”
若说这道理。金国诸将帅多半也能想到,问题在于这说话的人,娄室先是丢了⻩龙府,被俘后纵归,女真人仍旧能用他,已经是体现了原始**的优越;如今虽说是设计杀败了宋军追击队部,岂料区区数千兵马守卫地山寨,打了一天还没打下来,娄室⾝为实际的策谋之人。其威信早已跌到了最低⾕,他的判断自然也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何况这件事关系重大,也令众人不敢心存侥幸。
一番争执,吴乞买亦拗不过众意,当下吩咐暂停攻山,由娄室与其子数人合兵五千余人。前去击宋军援兵,指明了由吴乞买长子蒲鲁虎为都统,娄室手中实际控制的兵力只有一个谋克两百多人而已。娄室见己言不进,亦有些黯然,当下只无言去了。
金兵此次集结了超过三万兵力,⽇间伤折四千余,又少了五千多兵,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众心意不齐,也不能大举攻山。这夜袭最是讨厌。人少的一方反而有利,人多了很容易自己人就打了起来,故而众金人只议定了先各遣些轻兵袭扰,令宋军不得休息,待蒲鲁虎与娄室那边消息传来,再作定夺。
金兵攻势骤歇,山上史文恭等人立时便发觉了,一面重新组织夜间防守,让将士们抓紧时间轮班休整,几个统兵大将却都聚到山寨⾼处。商议去留。
“统制,我军现尚有可战甲士两千四百人,被伤者七百余…”马五肩上裹着⽩布,那是一名冲上山头的金兵留下的刀伤,好在有甲胄护体。没有伤到筋骨。一⽇⾎战下来。这马五的语调居然还是慢悠悠地一如平素,史文恭好容易耐着子听完了。忙道:
“我军占据地利,故而能以寡敌众,只是金人若是乘夜猛攻,我军伤折必重,只恐挨不到天明。如今金人已然一个时辰不见动静,山下亦不闻大军动静,只有些轻兵出没,你二人以为是何道理?”
“无论何故,我军亦唯有守死一途。”马五答非所问,将史文恭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
想想也是,不管是有援兵来到,还是金兵正在酝酿非同一般地攻势,站在史文恭现在的位置上,他又能作什么?黑夜之中,无法和援兵取得联系,自然就不能接应;不能看出金兵的动向,自然也无法随机应变,还得防着对方使诈。算来也只有守到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当下三人又再分散开去,巡视各处防御,励士气,调度兵力,预备抵挡金兵的夜袭。哪里知道,这一等就等到后半夜,金兵动静全无,到后来⼲脆连袭扰的轻兵也不见踪影了。
史文恭一头雾⽔,只在山头上四处观望,无奈夜⾊沉沉,除了山下星罗棋布的金兵篝火,便再也看不到什么。这茫然的等待最是难熬,史文恭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向外冒,初时还在猜测对方的意图,到后来直是胡思想,什么稀奇古怪地念头都钻了出来,若不是他久经沙场,知道这时候既然下定了决心,就要沉的住气,还不知会向将士下达什么样的命令。
看看到了后半夜,算起来离天明也不过一个多时辰,这夜⾊越发浓了起来,史文恭越发不敢怠慢,心说女真人养精蓄锐,多半是要趁着平明时分挥军冲上山头,打我军的阵形,而后恰好赶着拂晓的晨光大举进攻,这却不好抵敌。
当下吩咐部属将所有的掌心雷都分发下去,下令一旦黑夜中听到有人接近,便是雷弹招呼,一来可以打散乘黑突袭的敌军阵势,二来借着火光也可看清山下敌人地⾝形,便于神臂弓队的击。至于如此打法要耗费多少掌心雷,明⽇⽩昼的战事如何打法,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也未可知。
部署已定。距离天亮又近了半个时辰,却还是不见金兵大举进攻。史文恭只觉得这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恨不得指着山下的金人大骂一通才觉得舒服,普通将士没他这样的城府,叫骂声早已是此起彼伏,只是都不连贯,多半是守夜地将士忍不住骂上一两句,就被各级将官制止。
暗战一直持续到了天边第一丝曙光出现,宋军的紧张情绪也在此时达到了**。然而随着一轮红⽇跃出地平线,几千名宋军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下的金兵竟然不见了!
史文恭与马五⾼六面面相觑,连最为沉着的马五也有些傻了,难道说向来坚忍耐战地金人居然因为昨⽇的一场⾎战而胆怯撤走了?能够看到十里之外的望远镜中,史文恭反复搜寻也看不到半个金兵的踪影,三人商议之下,只得冒险遣出数十轻骑,往山下打探。
还没等轻骑到达山下,邻近大道一面地守御军士便都叫了起来:“是援兵!我军援兵到了!”史文恭大吃一惊。离自己最近的花荣也有一百五十里以上的路程,他是飞过来的?
却见山下晨雾之中,驰出一彪骑兵来,⾝上红⾊的宋军⾐甲鲜夺目,渐驰渐近,史文恭浑⾝一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远镜里出现地竟是张晖的面孔!他一把将望远镜塞给马五,飞骑下了山头,隔了几十步便大叫道:“张晖!你这厮还在!”
张晖头上不见兜鍪,脸⾊极其苍⽩,望着史文恭露出一丝笑容,嘴巴刚一张,却没有说出话来,而是噴出了一口鲜⾎!史文恭见此大惊,催马赶到切近,张晖已是倒撞下马。人事不知。
“史统制,援兵至少还得八个时辰方到,我等只是疑兵而已,能惊退金人,实属意外。”张晖昏不醒,其部下被接上山寨来,也只得七百多甲士,马倒有近两千匹,山寨里放不下,尽都散在山下。其副将见到史文恭等人。第一句话就让众将疑窦丛生。
据这副将所言,前晚张晖部在山下遭金兵劫营之后,张晖见敌兵势大,己方又无险可守,山寨上的地形他是知道地。一来容不下这许多军马。二来黑夜中不辨敌我,也容易造成更大的混。他当机立断。便命部下向西突围,幸喜这夜一颇有星光,众宋军又都是精擅骑术地辽东兵,一门心思逃跑之下,到了天明便甩开了追兵,直逃出三十里外。张晖收拢兵马,看看手上还有不下两千骑兵,又听见史文恭那边山寨方向杀声震天,情知金人地主力正在猛攻山寨。他手上兵力不⾜,又不明附近的地理,料想若是顺着大路回去参战地话,这点骑兵还不够人家塞牙的,对方只须占据两边地山头,本军焉有幸理?
当下只得先遣十几骑快马回去报信,又派了几队硬探去打探金兵的部署,只是金兵势大,这些探马连山脚都看不到。好在这一天下来,山寨方向始终杀声不断,张晖料想史文恭部还在坚持抵抗。
以常胜军的军法,张晖要是就这么逃回去了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家人亲族都在辽东,也不可能降金。到了⼊夜时分,他便索孤注一掷,命全军多点火把,除了人手两支以外,空鞍马上也绑了几支,大摇大摆地顺着大路便杀了回去,近万支火把在黑夜中声势极壮。
“我军行到途中,便遇见了金人拦路,张万户率军猛冲,待冲散敌军一阵之后,却又兜回来一里多路,若见金人不退,便再行冲击,如是者数次。咱们打的很凶,弟兄们都不要命地猛攻,黑夜中金人不知我兵多少,也无从调兵包围我军,战到后半夜便都退了,咱们这才赶到了山下。张统制⾝先士卒,也不知受了几处创…”
史文恭沉默片刻,拍了拍那副将的肩头,命他且去休息,方向马五和⾼六二人道:“你等以为如何?金人果真退了么?”
两人俱都摇了头摇,⾼六不说话,马五却道:“张万户奋不顾⾝,其志可嘉,黑夜之中举火而战,委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矣!然以金兵之势。金将之能,势不能因这区区两千骑援兵而自阵脚,想必另有诡计。”
史文恭骂了一声,道:“金狗能有什么诡计?无非是放了援兵与我汇合,看我下不下山罢了。下山的话,就集兵围攻,不下山的话,就这么耗着,耗到花荣大军到来为止…花荣!”他脑子里好似闪过一道电光。汗⽑都竖了起来,难道说金人胃口如此之大,竟然将目标放在了自己的援兵⾝上?
越想越觉得可能,这里是金人地地盘,地形道路他们最悉,想要设伏打援地话再方便不过。花荣那一万多兵又没有多少骑兵,倘若接报之后全速赶来,单靠两条腿赶路势必疲惫不堪,又不能披甲行军。途中不知有多少被人伏击的机会!倘若能将这股援兵歼灭,花荣之后的郭药师部至少又要堕后两天行程,况且花荣部一旦被歼灭,他也不敢再孤军深⼊,只能等候⾼強的中军前来会合。趁着这几天时间,金兵大可以从容布置袭扰,待史文恭部疲惫不堪之后。再将其歼灭。丢掉了前军近三万人,宋军锐气丧尽,⾼強想不退兵也不可能了!
越想越是心寒,史文恭的拳头攥的死紧,却是没有半点办法可想。自己兵力微薄,一旦离了这山寨,行军途中被金兵再度包围的话,下场几乎不用去想。金兵倘若打定了要将花荣部也吃掉的主意,其主力必然是转移到宋军西来道路地两侧山林中,不管是花荣的援兵还是史文恭地撤退。都只能经过这条路。
可是,难道就在这里等着,等着金人将花荣打败之后,再回过头来攻灭自己?
史文恭一咬牙,腾地站了起来,锐声道:“宁可我死,不可教大军遭险!我要全军突围,前去与花荣汇合,纵使全军覆没在山下,也好教花荣没了牵挂。不至于踏⼊这陷阱之中。”常胜军军法甚严,如果他史文恭部在这里等待援兵,花荣一定会来赴援,蹈死无悔!史文恭确信这一点,因为换了是他。他也一样义无反顾!
⾼六也跟着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道:“末将愿从,纵死无憾!”
四只眼睛都瞪着马五。却见他叹了口气,慢呑呑地站了起来,又慢呑呑地在史文恭面前抬起右拳,跟着伸出一手指:“我军现有甲士三千余人。”
第二手指:“有战马近三千匹,三⽇之食。”
第三手指:“敌军多半已将主力转到我军西面,等待我军自投罗网。”
第四手指:“两⽇之前,统制率万骑奔袭,原本所为何来?”
四手指伸出,史文恭原本铁青的脸⾊渐渐恢复了⾎⾊,眼睛却渐渐睁大了起来,等到马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一把攥住马五的手腕,几乎是狞笑着道:“好马五!咱们去抄女真人老弱的后路,就算死也要多拉几个辫子兵作垫背的!”
马五地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对方轻易放了张晖这些兵上山,十有**是想着打援地主意,其主力多半已经离开了这座小小山寨,顶多留下些监视地兵力,几千人而已,而且几乎不可能留下大批骑兵。如此一来,东面地道路就让了出来,以宋军现在的能力,⾜可组织起近三千骑兵,一冲即过!
而前晚史文恭决定在此宿营的时候,本是打算歇息一晚便突袭女真人迁徙中的大队的,当时双方的距离只有不到三十里而已。就算从那时起,女真人继续向东转移,夜晚不能行进,⽩天也只能走出二三十里,五十里路对于骑兵来说只是两个时辰地行军,不用等到金兵的主力反应过来,宋军的铁蹄就会踏到女真大队的头上了。
⾝临绝境,眼前却放着这么一块肥⾁,史文恭没有丝毫犹豫,便即作出了决断。当下点选两千五百精兵,余者与伤兵都留在这山寨上,张晖伤重不起,也便留在此处。计点军中器械,史文恭吩咐将神臂弓矢和绝大多数的掌心雷都留下,此去尽是骑兵,没有多少用到这些东西的机会了。倒是马上所用的战刀和长兵器,能带的尽力都带上了,马战最是耗费兵器,往往一场战斗下来,一名骑兵就要用掉两三件兵器。
军令既下,不过半个时辰,两千五百骑便集结完毕,从山上到山下,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倘若是金人的斥候远远望见了,多半会看成是要全军逃走的模样。
史文恭跨着爱驹紫骅骝从山道上缓缓步下,目光从一个个骑兵地⾝上、脸上望过去,不住与自己识的军士说上两句话。这些兵,他都不陌生,其中的许多人从他五年前踏上辽东的那时起,便跟随在他⾝边转战辽东大地,从那地狱一般的年景中一起走过来,⾎都流在一起!而今,再过几天,也许一天,也许只有几个时辰,他们的⾝体也将永远躺在一起了。
蓦地,史文恭停下了马蹄,在一名骑兵的⾝上拍了拍,问道:“你这里装的什么?”
那骑兵摘下兜鍪,大声道:“禀统制,是⽔和⾁⼲!”
史文恭一言不发,将那袋子摘了下来,随手向后一递,头也不回地吩咐一声:“留在山寨,受伤的弟兄有用。”
眼见他又要催马向前,那骑兵涨红了脸,蓦地大叫道:“统制!我也是常胜军一士,可杀不可辱!”说着,刷地将间的刀菗了出来。
史文恭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笑,将自己马鞍旁地袋子丢了过来,道:“你吃我的!”说罢,向全军⾼声道:“史某行将上阵,不需要这些了。你等既是常胜军一员,可会唱常胜军的军歌么?开州一战,満江红威震敌胆!听我一曲,何须食⽔?”
他放声唱道:“壮志饥餐胡虏⾁,笑谈渴饮匈奴⾎!我吃敌人的⾁,喝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