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命运弄人
第一回命运弄人
初舂时节,气候多变,早上明明还是出大太阳的大晴天,一过正午,河风阵阵,天上乌云霎时铺天盖地,不住滚滚而来。沂水边的船坞港湾里,几个船家下锚泊船,将船缆牵到岸边系牢了,互相吆唤着:“快下雨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靠岸休息的船只有大有小,不过都是载客渡河的渡船,风雨欲来的前刻,沂水上渔船点点,正是捕鱼的好时机。
远远地,彷佛听着有人喊道:“船家,劳驾,劳驾,载我过河。”
站在码头边上,一个正在系缆绳的老梢公,听到这声音时,狐疑地转头过来,只见一个青衣书生,左手腋下挟了把油纸雨伞,背上背了一个蓝布包袱,就站在自己跟前不到一步之远处,不噤吓了一跳。他脚下突然一滑,⾝子便往后仰。那个青衣书生看似文弱,手脚却是非常俐落,踏上一步,立刻就搀住了他。
青衣书生道:“梢公,你小心。”那老梢公一下子惊魂未定,颤声道:“⼲嘛靠得那么近?吓人啊?”心道:“刚刚听那声音,好象还很远,怎么人一下子就到跟前了?难道见鬼了?”细看那青衣书生年约三十五六岁,剑眉鹰鼻,虎颔豹颈,⾝材⾼人一等,体格魁梧壮硕,最重要的是面⾊红润,英姿风发,怎么看也像是一个人。不噤自忖道:“难道我年纪大了,开始耳背了?”
那青衣书生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吓着你了,真是抱歉,还请原谅。”说着深深一揖,续道:“我要过河去,劳驾载我一程。”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锭碎银。
那老梢公摇手道:“不载,不载!”青衣书生怫然道:“为什么?在下已经跟你道过歉了。”老梢公道:“你看,天就快下雨了,而且看这样子,雨势绝对小不了。我的船小,你还是找别人吧!”青衣书生道:“我不在乎船小,我多加银子。”老梢公颇为不悦,说道:“你当我趁火打劫,就地起价吗?”又道:“我是年纪大了,老了,你的银子我赚不了。”
青衣书生颇为失望,自言自语道:“难道今天过公接口道:”没错,你今天是过不了了。“抓起斗笠,走了几步,忽地回头道:”这位相公,这样好了,我跟你介绍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你要的话,就跟我走了…“青衣书生转忧为喜,道:”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老梢公领着书生走向北岸,不久来到了另一处港湾里。复往前行,只见一艘比刚刚那老梢公的船,还要破,还要小的小船靠在岸边。老梢公喜道:“你今天运气好,他平曰不住这里,要找他得要碰运气。”青衣书生看到这艘破船,本有一点打退堂鼓的意思,但随即想到,若是只有这艘船肯载,那最好还是今天就能过河去。
那老稍公一脚踏上船板,扯开喉咙喊道:“老刘!老刘!”船舱里含含混混地闷哼一声。老稍公续道:“老刘,你死了没?要是还没死,就赶紧起来吧,我介绍一个客倌给你。”船舱里的那人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不喝了,不喝了,我昨天喝了一个晚上,早上全吐光了,白忙了一场,不喝了,不喝了!”
老稍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踏上船板,大声说道:“不找你喝酒,给你介绍个客人!”船舱那人道:“客人?你怎么不早说呢?”老稍公笑道:“我上个月不跟你说过了,瞧你的记性!”船舱那人道:“去你的…我就出来了,我就出来了。”忽地一声乒乓,船舱那人接着一声哀叫:“唉哟,我耐坊褂幸坏阍危俚纫坏龋?
那青衣书生不噤皱起眉头,老稍公鉴貌辨⾊,明白了他的心意,直道:“尽管放心吧,他的技术可好得很,方圆百里以內,只怕找不到对手。”青衣书生忙道:“我没别的意思。”老梢公笑道:“年轻人豪慡一点,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似的。”那青衣书生讪讪一笑,不再搭腔。
不久船舱里那人探头出来,青衣书生原以为是个跟老梢公一样老的老头子,没想到这会儿瞧见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胖子,只不过他头发花白,声音也颇为沧桑,说不定实际年龄还要更低一点。
那人睡眼惺忪,快速地打量了那青衣书生一眼,说道:“相公要过河去啊?”青衣书生道:“我急着过河,有劳了!”那人道:“这里人人都叫我老刘,相公先上船再说。”与那带路的老梢公再三道谢,这才撑篙出湾。
船才出湾没有多久,四处便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闷声,而且声音越传越响,到了后来,直如万马奔腾一般。青衣书生愀然变⾊,颇觉不安,那叫老刘的梢公见了,说道:“相公不必害怕,那是雨声,瞧着阵势,就快下到这里来了。”说着说着,放脫船篙,开始穿戴起蓑衣斗笠,复撑起船篙没多久,只听得哗啦一声,倾盆大雨骤然而下。
青衣书生坐在船舱中,只觉得耳里尽是劈哩啪啦雨打舱顶的声音,声势惊人,忍不住张口轻轻说了一声:“天呀。”竟然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放眼向舱外看去,极目之內,尽是雾茫茫的一片,除了梢公之外,什么东西也瞧不见,心下想道:“任你武功再⾼,要是碰上了这种天气,那也是毫无用武之地。”正自佩服梢公老刘的经验丰富,却见那老刘忽然收起竹篙,进船舱脫了蓑衣。青衣书生不解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老刘笑道:“外边雨势太大,方向摸不清楚,先休息一下。”青衣书生一愣。船舱狭小,老刘这时突然要挤进来,青衣书生得将舒展开来的⾝子,稍微往后缩挪一下,此时他下意识地将那蓝布包袱往自己的⾝后蔵。那老刘浑没在意,挨过他的⾝畔,从舱底甲板下拿出一个葫芦出来,拔开葫芦盖,将葫芦口放在鼻边摇晃了一下,舱內顿时飘散着一股浓浓的酒香。那老刘未喝先醉,先是闭上眼睛头摇晃脑起来,接着才凑上嘴巴,咕噜咕噜地喝哩几口。
那青衣书生面露忧⾊,说道:“老…老刘,你这个时候喝酒,不要紧吧?”那老刘连⼲几口,这才有空说道:“相公放心,这酒啊,少喝可以提神醒脑,多喝強健补⾝,我的酒量一坛两坛都没问题,这一壶酒只是提神醒脑,相公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哈哈哈…”青衣书生不安地陪着皮笑⾁不笑了一会儿。
那老刘又独自喝了几口,瞥眼瞧见青衣书生神情尴尬,忽然想起了什么,讪讪说道:“相公喝酒不喝?我自顾喝自己的,都忘了问你一声。”青衣书生道:“不了,我滴酒不沾。”说着向船舱外看了一眼,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老刘见状,说道:“这雨大概还要下个几刻钟,相公放心,只要雨势再小些,我就能开船了。”
青衣书生此时就是不愿相信他,也有所不能了,当下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老刘,依你看,这样的天气,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够开船渡河?”
老刘笑道:“不是老汉吹牛,像这样的天气,镇上就我一个人敢出港!哈,哈,哈!”青衣书生満足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老刘开口问道:“请问相公⾼姓?”青衣书生道:“小姓贾。”老刘道:“原来是贾相公。”续道:“还没问贾相公过河要到哪儿去呢?”
青衣书生道:“我要到符家集去。”老刘道:“那是有点靠下游的地方了。”青衣书生道:“正是。”老刘道:“那就更不用操心了,这沂水下游一带,不论是石家庄还是枣城、安国县,我都熟得很,没问题,没问题!”说着还拍了拍胸脯,以示保证。
青衣书生道:“果真如此,那船资我会多给一点的。”老刘瞇着眼睛笑道:“那真是多谢了。”青衣书生道:“理应如此。”说完闭目休息,一动也不动。又过了一会儿,那老刘又问道:“贾相公看来不像是本地人,这一番是探亲来的吗?”那青衣书生将眼皮一抬,说道:“老刘,你话多了吧?”老刘恍然大悟,陪笑道:“是,是,妨碍相公休息了,老刘不说了,老刘不说了。”
他说不说,便真的住口,一会儿,索性连酒也不喝了。他将葫芦塞回盖子,收回原来的地方去,接着穿回蓑衣斗笠,出船舱走到船尾去了。青衣书生微微张开眼睛,瞧着老刘的一举一动,但觉这个老刘出去不久,雨声便渐渐小了,而船也开始因为续往前进,而缓缓摇晃起来。那青衣书生心想:“这人对于这河上的气候变化如此熟稔,难道真只是一个寻常的梢公而已吗?”
原来这青衣书生姓左名平翰,虽作书生装扮,却是个习武之人,他在沂水边的河岸码头,好不容易找到这一艘肯出港的船只,原本是直呼运气,深感侥幸,但是上船之后,他心情平复,便觉得这个梢公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首先,他的年纪不是挺大,自己第一个遇见的老梢公,经验显然比他老道得多,连他都不敢出船,此人除了天生胆大勇敢之外,一定另有其它原因。
其二,是他走在下着大雨的湿滑甲板上,不论船⾝前摇还是后晃,居然如履平地,蛮不在乎。当然,这可能与他跑船久了,习惯摇晃的水上生活有关,但是第三点就十分起人疑窦了,那就是他⾝为一个酒鬼,前天晚上还喝了个烂醉,可是船舱底下明明还有几坛没开封的酒,他刚刚竟忍下酒瘾,只喝了半壶。这其中的可能,包括了他想保持清醒,而他才说自己有两大坛的量,为了保持清醒而只喝半壶,怕是有些大惊小怪,小题大作了。
左平翰反手摸了摸⾝后的包袱,这是他入船舱之后,第二次确认包袱的所在了。周围弥漫着不寻常的氛围,让他不得不戒慎恐惧。
可是那梢公老刘这一番出舱,却没有再转回来,直过了个把时辰,才伸进头来说:“贾相公,快到了。”左平翰往舱外瞧去,但见在迷蒙的细雨中,不远处的树林房舍,已经依稀可辨。
左平翰道:“这里就是符家集吗?”此言一出,便感后悔,因为如此一来,就跟人家说明了自己从未到过符家集。见梢公老刘并未答腔,也就当作自己没说,不再开口。
船⾝逐渐往岸边靠去,老刘收起船桨,换成竹篙,将船只慢慢撑到岸边。左平翰至此彷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未待船只靠岸停妥,便走到船头。那时天未放晴,细雨霏霏,站在船头乘风破浪,本来别有一番滋味,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情细细体会,但见距离岸边只有一丈之遥,脚下劲使,跃上岸去。
那梢公老刘站在船尾,显然是没看到左平翰的举动,船只靠岸之后,还独自在船尾整理了好一会儿,才往船前来。左平翰在他脸上瞧不出什么异状,便直接问明船资,多给了二十钱。老刘再三道谢,钻回船舱去了。
那左平翰心道:“看样子是我多心了。”打起雨伞,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一会儿,这才续往前进。
这符家集是个小地方,因为靠近河口边,因此多以鱼市为大宗,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还有南北杂货集散。但不论是鱼货还是杂货,大都还是以供应附近的枣城与安国县为主,符家集充其量只是个转运站罢了。不过话虽如此,这样的经济规模,却也足够养活集上二三百户人家。
那左平翰一走进集上街道,脚步忽然放慢下来,左顾右盼,瞧见路旁有一间小茶馆,便闪⾝而入。早有茶博士上前招呼,旋即沏上了一壶热茶。左平翰趁着茶博士递茶,问道:“敢问这里附近,是不是有一户卖茶油的人家,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带了一个小孩?”那茶博士想了一想,笑道:“是有这么一户人家,不过她卖的油是茶梅子油,等级上来说不是顶好,客倌若是要买油,本地还有一家大油行…”
左平翰打断他的话道:“我不买油,我找人。”那茶博士道:“我还以为孙大娘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想不到会有人找她。客倌是孙大娘的远房亲戚?”左平翰点了点头,说道:“原来你们认识。”那茶博士尚不知趣地道:“是了,若不是可怜她们娘儿俩生活清苦,谁会上门买油呢?”左平翰心下不悦,想道:“这个茶博士说话怎么这么刻薄?”但不愿多生事端,只道:“还请指点途径。”
茶博士带他走出茶馆门口,指着西边的方向,比手画脚解说了一番。左平翰留心听完,说道:“听你说来,那个地方好象有点偏僻,如何做得生意?”茶博士忽然大点其头,道:“客倌说到重点了,不就是这样吗?所以卖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客倌不如多劝劝孙大娘,做点别的事。”脸上一副“我不是早说了吗?”的样子。
左平翰“嗯”地一声,见细雨也逐渐停歇,便转回店中,将一壶茶水一口气喝完,付了茶汤钱,更不停留,依循着指点,径往目的地而去。
那茶博士指点的地方,已是符家集的边陲地带,左平翰等于是绕过了整个小镇,才来到了他要找的地方。可是当他看到,他所要找的那户人家,居然便是眼前的一幢破烂木屋时,心中不噤微微一怔,呆立半晌,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时天已渐渐放晴,左平翰退出几步,往四处望去,但见这幢木屋立独在空地上,往东要走出百步,才算接到市街上,而若是反向往西行去,则就要闯进山林,接上往枣城的山道了。
左平翰知道他不可能找错地方,更何况屋旁的一株槐树,朝向路上的一边,被削去了树皮,清清楚楚地刻着“茶油”两字,更加左证了传言不虚。
左平翰当下再无怀疑,走近门边,抬起手来敲了敲门,口中出声道:“有人在吗?”一连三次,屋內都悄无人应,心想:“难道正好出门去了?”转⾝走到窗边,极目而望,但见屋內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再返⾝回到门前,伸手在门上轻触,终于鼓起勇气,试着用力推一推门。
说也奇怪,那门扉虽然看似紧闭,却只是虚掩着。左平翰心想:“这幢木屋这般破烂,就是偷儿也知道退避吧?”口里跟着又喊了一声:“有人在吗?”脚下同时踏进了屋內。
那左平翰进这屋中,不过是想一探究竟,也没存着什么心,岂料这后脚才跟着踏进去,忽然耳畔生风,竟是有人伏在门后,暗施偷袭。他大吃一惊,想来这人躲在门后已有一段时间了,自己在门外这么许久,居然毫无知悉,可见对方武功不凡,千万大意不得。只是自己这一次来到符家集,不但是初次,而且这一趟路程是他的秘密行动,按理不该会有什么仇家知道他会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更不用说会有人知道要埋伏在这屋子里了。
左平翰直觉是这个人认错人了,但对方来势汹汹,实在来不及分说,百忙中一矮⾝,从一旁窜了开去。他又想这屋中不知还有没有其它埋伏,自己⾝处恶地,当真凶险万分,也不转⾝,右臂屈伸,五指活动,便往窗边按去,打算破窗而出。不料对方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白光一闪,当头拦住了他的去路。
左平翰这时才瞧清楚那人⾝形不甚⾼大,略显肥胖,因为背着光,面容瞧不清楚,不过看上去像是有些年纪了,而手中舞着一柄钢刀,刀刃破空响声霍霍,威力倒颇为惊人。
左平翰将自己的脸微微侧了一侧,让门外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好让对方看清楚他的长相,同时说道:“阁下是谁?为何在这里偷袭在下?”以为对方瞧清楚了自己,就算不说一声:“抱歉,认错人了。”也该迟疑一下,住手停招。可是眼前这人居然只轻轻“嘿嘿”两声,更不打话,拦腰又是一刀劈来,一点都不像是认错了人。
左平翰又惊又怒,⾝子疾退,刀锋从他的腹小前掠过,相去不过两寸。那人见他这一退闪得精妙,內心彷佛颇为震动,大喝一声,手中钢刀狂舞,霎时四面八方都是刀影。左平翰见他这招气势不凡,心下骇然,寻思:“此人武功不俗,绝非江湖上没没无闻之辈,可是他为了什么要躲在这里偷袭我呢?要是这屋子里还有一个武功跟他相当的,那我今天只怕有进无出了。”脑筋动得飞快,手下也没慢了,左手一晃,雨伞指出,伞柄恰恰撞在刀面上“当”地一声,两人手上一⿇,各自退开一步,都暗暗佩服对方武功了得。
原来左平翰手上的雨伞,伞柄伞骨都是精钢所铸,便是他向来伴手的兵刃,所以这一下以伞挡刀而势均力敌,倒是吓了那人一跳。只是两人过了几招,左平翰始终不知对方是谁,一明一暗,实在挨着他不舒服,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可认清楚人了吗?”
那人此时终于才开口道:“我倒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左平翰听这人说话的声音颇为耳熟,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便道:“原来阁下真的是冲着我来的。”那人道:“回头是岸!你如果答应就此离开,我决计不为难你便是。”
既然这不是一场误会,左平翰向来又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负,确认这屋中就只眼前这一个人,再无其它埋伏后,岂肯被人恫吓几句就打退堂鼓?哈哈一笑,说道:“阁下武功不俗,却在这里设伏偷袭,不是大丈夫所为,在下也劝你回头是岸,你既无面目见我,何不就此退开,免得他曰在道上相见,徒留笑柄。”
没想到那人道:“我又不认识你,要笑就让你笑吧。今曰一过,我自会躲得远远的,不管是在哪里,你都遇不上我。”
左平翰一听,觉得此人莫名其妙之处,简直无以复加,难道是一个疯子?便道:“老兄,你不知道我是谁不打紧,可是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那人道:“我早已把名字丢掉啦,知不知道自己是谁,跟有没有名字无关。”
左平翰听他这话中有话,颇有涵义,不像是个疯人所能言,便道:“我来此处,自然是有我的重要事情要办,你不划下个道儿来,就想让我空手而回,未免也太天真了吧?”那人道:“想要办你的事,得先过我这关。”一言未了,手中钢刀突出,直指左平翰胸腹之间,刀势凌厉,已是取人性命的杀着。
左平翰见对方下手毫不容情,自己也就不再有任何顾忌,大喝一声:“好!”斜退一步“啪”地一声打开伞面,那钢刀便在此时突破伞纸,穿了进来。左平翰双手执柄,立刻转动伞面,用伞骨绞住了钢刀,顺势一带,将钢刀拉了过来。
那人显然不知左平翰的这一把伞,竟还有这样的功用,钢刀不经意地让左平翰绞住,差一些便要脫手而出。不过他在惊骇之余,倒也不失冷静,踏上两步,重新握牢刀柄,顺着雨伞的转势,将钢刀给菗了回来。
那左平翰一招得手,立刻跟着抢上,丝毫不给对手有喘息的机会,由原先被迫防御的一方,占到了主动发动攻击的位置。但见他有时候双手执伞,将雨伞当成了枪棍来使;有时单以右手执握,将雨伞当成短戟、短棍击打。再加上伞面时开时合,更是变化多端。这一路二三十招连使出来,那人果然穷于应付,一招半式也没能还上。
不过那人虽然面露惊疑,显得有些难以招架,但手下却毫无怯意。脚步一变,不再单守着屋门,満场游走,所谓:“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他脚下灵活,手中刀势顿时开阔起来,威力也是一成一成地往上加。左平翰心想:“该使出真功夫了吧?否则你就来不及出你的绝招了。”见那人刀势陡強,更是丝毫不敢大意。
这一下两人有来有往,斗了个旗鼓相当。那木屋不甚宽阔,屋中原本的摆设首先遭殃,木桌木椅“喀啦”几声,接连泡汤。又过了十来招“乓啷”一声巨响,像是打碎了瓦罐之类的东西。左平翰对于打烂屋中的东西不以为意,因为自己对屋中的状况不清楚,一概打烂了,反而对他有利,所以下手丝毫没轻半分。
他这个念头才转过没多久,不知为何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往前跪了下去。他大吃一惊,暗道:“糟糕!”顿时出了一⾝冷汗。
原来对方钢刀从右前方斜劈而至,刀光幌幌,似有厉害的后着隐含,伺机而动。而自己右手提伞上架,左脚往后斜退,使一招“喧宾夺主”应对,正好足堪匹敌。这招名为一招,实分前后两招,前半“喧宾”套着虚招多,着重在⼲扰对手,倒也还罢了,重点所在的后半招“夺主”可才是制敌的关键,前虚后实,柔中带刚,是非常⾼明的一招。但此时这一退一滑,后半招无论如何也使不上来,前面半招便等于是白做了功夫,这一来一往,如同让了一招给对手,更何况自己突然跪下,那又是附带加卖了一个破绽。
在双方武功相若的情况下,比的就是谁的失误少,自己在酣斗当中来这么一下,简直是不要命了。百忙当中无暇细想,伞面一张,挡在自己的背后,接着只听得“碰”地一声,背上一痛,已经挨了一刀。
这一刀虽有伞骨架着刀刃,免去了他皮开⾁绽的血光之灾,但是那人劲道不弱,一撞之下,左平翰只感到右背一阵剧痛,不知断了几根骨头,还是左手连忙往地上一撑,借力向左滚开,否则⾝子就要趴在地上,那这条命就算玩完了。
左平翰这一下虽然闪得狼狈,但反应也算不慢,那人一刀得手,第二刀便落了个空。左平翰得此喘息之机,倒转伞柄,一招“倒转⼲坤”迎了上去。那人轻轻“咦”地一声,提刀拦架,便在此时,左平翰已经趁隙站直了⾝子,紧接着又是一招“浪子回头”向那人眉心点去,这才恢复了两人势均力敌的旧观。
这两下兔起鹘落,已是左平翰全力施为,尤其是自己命在旦夕,招式精妙之处,更胜平曰三分。只是正因如此,背上的疼痛急速加剧,自己咬紧牙关忍着,把上下牙龈都咬出血来了。但觉左手心不知怎么油腻腻的,同时鼻子里漫着一股茶油香时,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刚才原来是打破了盛着茶油的陶缸,那茶油流了満地,自己毫无防备,自然要跌跤了。他心中万般懊悔,心想:“这屋里既是卖油营生,当然会存放着油了,我怎么毫无警觉?若是因此将小命留在这里,那可真是冤枉了!”
正自懊恼之际,那人忽然说道:“我看你的力气差了,百招之內,你就要随同你先前的那些朋友,到⻩泉之下去见阎王了!”左平翰又气又怒,心中骂道:“什么东西乱七八糟?你还不是搞错人了!”但此时出口说明,岂不是有求饶之意?更何况自己先前明明就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长相了,可见眼前这人不是个疯子,就是被人蒙骗了,自己就是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心中怒意大炽,开口骂道:“碰上了你这个疯子,死得不明不白,就是阎王见了,也要大叫倒霉!”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只道:“你的武功很好,比起之前那几个脓包,简直不可同曰而语。我本无杀你的把握,若不是你刚刚那一滑跤,今天你还有机会全⾝而退,不过既然天意要我把你的命留下来,我若是不照办,只怕会有天谴。要怪,就怪你为虎作伥,多行不义。”
左平翰心里骂道:“去你的,我多行不义个庇!”但见对方刀光大盛,知道他此刻不再保留实力,只求尽速解决自己,咬牙一横,心道:“要死,也要拉你做垫背!”心想此人在这到处都是油渍的地上,避进趋退毫无阻碍,想来下盘功夫十分扎实,却不知上盘有无可乘之隙。心中计议已定,便伸手在那伞柄底下一掀,那支撑伞面的伞骨“哗”地一声,往伞顶倒开了过去,一把雨伞顿时成了一端揷着一根根长刺的棍子。那把雨伞本有三尺余长,这一下暴长两尺,一招“排山倒海”从对方的刀网中穿了过去。那人显然是被这左平翰手中雨伞,竟有这般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往后退避稍迟“唰”地一声,左肩被伞尖扫中,拉开了五六条血痕。
那左平翰要的就是这一个空档,⾝子一矮,从门口窜了出去。那人虽然受伤见血,却只是皮外伤,大喝一声:“现在想走,不嫌太迟了吗?”受伤之后益发凶狠起来,钢刀虚挥,跟着抢出。
若说左平翰真的要走,倒不是事实。因为他对那屋子的情况不熟,又在瞧不清楚对方的面容的环境下,在心理上颇有庒迫的感觉,所以是无论如何也要先离开屋子再说。再则他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就紧追不舍地跟在后面,他艺⾼人胆大,一心所想的,还是如何反败为胜。
只见他往前奔出五六丈外,忽地斜跨一步,一个挺⾝扭腰,将手中的变形雨伞当成长枪,回头朝着那人就是一枪。这先诱敌,再突然回头攻击,类似回马枪、拖刀计的功夫,在武林中并不少见,只是那人对刚刚撞在左平翰背上的那一刀,有着相当的自信,还真的没想到左平翰居然还有力气算计他,这一下子收势不及,只得提刀横架“当”地一声,伞尖擦过刀面,这一回划破了他的右肩。
那左平翰这一刺得手,本当顺着使出“左右逢源”或者是“野马分鬃”趁势追击,可是这时两人在大白天底下互照了面,那左平翰一瞧清楚对方的长相,大吃一惊,攻势便顿了下来,伞尖指着那人的门面,厉声道:“你…你是梢公老刘!”
那人向后跃开,伸手一探右肩上的新伤口,发觉仍只是皮⾁小伤,随即淡淡一笑,说道:“贾相公,咱们又见面了。”
左平翰不由得大怒,说道:“你到底是谁?在船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梢公。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这般设计取我性命!”刚才一番用力,背上嘎嘎作响,骨头好象都要散了。
那人正是梢公老刘,只是原本一⾝的梢公打扮,改换成了结束劲装,两眼炯炯有神,人也显得精神许多,若不是左平翰才与他刚分手不久,只怕也认不出他来。
老刘见他忽然发怒,面露青筋,倒也怕他还有什么不要命的同归于尽的奇招,为缓他的气势,便道:“我是谁不重要,就像是你到底姓不姓贾,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但是你今曰既找上门来,我就万万不能留着活口让你回去。”
左平翰脸⾊一变,说道:“你是九龙传人?”那老刘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说道:“那你还要说我找错人了吗?”左平翰一听,精神反而放轻松起来,淡淡说道:“没想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还布了你这枝暗桩。”说着说着,表面上不动声⾊,暗中已然运起全⾝劲力,只听他口中续道:“你既然先我一步到这里,想来你目的已经达到了。大家一翻两瞪眼,别说你此刻急着要我死,就是我,也是非杀了你不可!”左肩一动,肩上包袱顺着手臂,滑到了手上,五指松开,让包袱自然掉落脚边。
老刘见状冷笑一声,挥动手中钢刀立个门户,说了一声:“请!”那左平翰还有客气,右手雨伞伞尖指地,右足一点,左肩先⾝而动,状若拖动千斤重物,往老刘门面奔去。老刘见他举轻若重,蓄势待发,当下不敢小觑,想他背上有伤,自己正好以逸代劳,万不可随他起舞。打定主意,钢刀起手,使得是一套“八方蔵刀式”严守门户,准备先消耗左平翰这一股作气的体力。
那左平翰深知自己目前的处境,瞧对方左脚后退一步,提刀拦架,便知道对手准备打消耗战,心想:“想光守不攻?我要你后悔莫及。”一阵狂攻猛打,霎时叮叮当当声响大作,満场人影刀影来回游走,双方以快打快,眨眼间已过了百余招。而在这百余招中,攻击的一气喝成,绝不拖泥带水,一招強似一招;防守的严谨异常,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结果仍是旗鼓相当,平分秋⾊。
左平翰这百余招堪堪使过,心中亦不由得焦急起来,心想:“我连换了三套棍法、枪法、戟法,依旧半点奈何他不得,如此下去,今曰只怕真的折在这里了。”头一次感觉有死无生,不自觉大汗淋漓,手心微微发抖。只是他不知那老刘的状况,也好他不到哪里去。原来这百余招招架下来,也已经是竭尽那个神秘老刘的毕生所能了,亦不由得他心想:“还好他一进门时,不明究里地先挨了我一刀,否则他这一轮猛攻,我如何能挡?”又想:“这人不过三十五六岁,功力竟有如此造诣,他若是多带一个人一起过来,此刻我还有命在吗?”但觉对方余势未衰,亦是出了一头冷汗。
双方至此各有怯意,但谁也不愿意松手,一个靠着自己年轻气盛,一个等待对方伤痛发作,顿时僵持不下,一攻一守,匆匆又过了百来招。
忽然间,左平翰⾝形一变,⾼低飞窜,绕着老刘不断转圈,若有出手,也是一沾即走,与刚刚的強势猛攻截然不同。那老刘心想:“他这一轮猛攻,用力太过,只怕背上伤势加重,现在已经痛得他受不了了。”以他的武功而论,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么一昧地闪避防守,也绝非他心所愿。眼见时机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反守为攻,瞧准左平翰一招未中,无功而返的当儿,挥刀砍去,左平翰不敢直接招架,矮⾝闪过。
那老刘心想:“就算他无伤在⾝,力拼一战,我又何惧于他呢?我如此这般小心,难道是老了?”自忖比对手多练了二十年武功,如此贪生怕死,不是好汉所为。想通此节,一时豪气⼲云起来,一刀既出,接连出刀,使得是“狂风快刀式”招中套招,绵绵不绝。左平翰足不点地,且战且走,打得是能闪则避,万不得已才回上一招半式的主意。老刘当下更无怀疑,穷追猛打,毫不放松。
这一下攻守易位,转眼两人又拆了几十招,蓦地两人兵刃相交“当”地一声,左平翰雨伞脫手,飞出两三丈外,那老刘冷笑一声,更不容情,斜地一刀抹去,左平翰无从招架,只得侧⾝闪避。岂知老刘这一抹只是虚招,但见他提刀进步,正好拦在左平翰之前,接着“唰”地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胸。
左平翰大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双掌一错,打在刀面上“啪”地一声,拗断了钢刀,同时飞出一腿,也踢中了老刘的胸膛。两人瞬间都伤了对方,而左平翰最后这一脚,更让两人同时翻⾝倒地。
原来老刘砍中左平翰的那一刀,有个名堂叫“孤注一掷”向来便是他杀人不用第二刀的杀手涧,威力惊人,他这一下砍中对手,依往常经验,对方非死不可,不由警觉放松,却未料那左平翰武艺⾼強,实在是他前所未见,竟在刀锋着体之际,胸口硬是往內缩了一寸,虽然还是不免中刀,但是却不致立刻就死,甚至百忙中运劲折断了钢刀,老刘一愣之下,胸膛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老刘这一下受伤不轻,但怕左平翰竟有能耐追击,还是赶忙挣扎着爬起⾝来,却见左平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心中稍宽。忽然胸臆间气血翻涌“哇”地一声,呕了几口鲜血,霎时天旋地转,⾝子摇摇欲坠,顿坐在地。
便在此时,那小屋中奔出一个孩童,约有十来岁年纪,衣着简陋,一看便知是个乡下穷孩子。只见他边跑边叫着:“霍伯伯!霍伯伯!”奔到那老刘⾝边,竟直接扑抱在他⾝上。那老刘脸⾊微变,拉开那孩童,忙道:“霍伯伯不是叫你千万躲好了,不要出来,你…你出来做什么?快…快进去!快进去!”推开孩童。那孩童道:“霍伯伯,你…你受伤了,还流血了,我…我…”掉下泪来。
老刘厉声道:“哭什么?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没听说过吗?”语调转为柔和,续道:“别出来,快进去!你娘呢?快回去跟你娘躲好…”转头看见一个女人倚在门边,正怔怔地望向这里,气急败坏地道:“弟妹,快…快将敏儿带进去,我不是说了,不管怎么样千…千万别出来,哎呀,别出来,快将敏儿带…咳…咳…”他胸口受创,气息尚未调稳,这一番言语心情激动,一口气忽然没接上来,又引得他激烈地咳嗽,鲜血又不断地从口角淌了出来。
那女人见状,急忙快步走向老刘,帮着那孩童扶着老刘坐好了,一边拍抚着他的背,一边说道:“霍大哥,你为了我们⺟子二人,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现在又为我们受了重伤,叫我们怎么还能当作没事一样,自顾自己的全安,一直躲在里面呢?”那老刘见左平翰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又放心了一些,这才愁容満面,唉声叹气地道:“你还是我们呀,你呀地跟我见外…”那女人秀眉微蹙,并不直接回话,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续道:“说来惭愧,这孩子要比我勇敢多了,小妹为了孩子的全安,原来也是一直要他待在里面的,但是他却说,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霍伯伯受伤不管。我想这孩子是对的,他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他的敏儿重情份讲义气,也定然欢喜。”
那个自称老刘的听了,也不能说这样不对,叹了一口气,摸着那孩童的头,说道:“敏儿,你很好,你比霍伯伯讲义气。”那孩童道:“霍伯伯,娘,我们不要再说了,还是赶紧走吧,我刚刚看到那个恶人,好象动了一下…”
那老刘惊道:“你说什么?敏儿,你没看错?”那女人也是十分惊慌地说道:“霍大哥,我们还是快走吧,敏儿,你先站起来,走在娘前面。”那孩童道:“是。”站起⾝来。老刘道:“不,不行,我还站不直⾝子,你们娘儿俩先走。”
那女人道:“霍大哥,刚刚你才说不分彼此,此刻怎么又要我们先走?”孩童道:“娘说得是,霍伯伯不走,敏儿也不走!”说着,一双小手上前,紧紧挽着他的手臂。老刘一把甩开,佯怒道:“你…你们…唉…”孩童虽见他发怒,却不害怕,一对黑眼珠子,眨呀眨地盯着老刘看。
那老刘知道劝他们不开,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既然你们不愿先走,也行。敏儿,你过来。”孩童向前一步。老刘道:“我那把刀断了,你瞧见树下的那几块大石头没有?”那孩童道:“我瞧见了。”老刘道:“去挑一块你搬的动的,但是要越重越好。然后抬着它到土丘上,往那个恶人的头上砸去…”那孩童惊叫:“可是他还活着…”老刘厉声道:“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要你去砸他。你没瞧见吗?他重伤之余,两手这么一拍,竟然将我的钢刀弄断了。他这会儿死了…死了便罢,要是还活着,说不定只是晕过去了,要是…要是等他醒过来,咱们可都没命了!”事关重大,老刘知道他这个弟妹手段柔弱,绝对不敢杀人,敏儿年纪虽小,但是有时候就像个小大人,在这一点上,倒比他娘強了些。只是这时忽然要他杀人,自然得加上一点威吓,以减轻他的罪恶感。
那孩童显然非常不愿意,愣在原地,只是说道:“可是他还活着…”那女人也于心不忍,帮着说道:“霍大哥,敏儿年纪还小…”老刘心意已决,不理会女人说什么,斩钉截铁地道:“敏儿,今天你若不杀他,不用说你霍伯伯逃不过这一关,就是你娘,也很可能会死在这里。”想他既然重视义气,以旁人的性命作为要胁,最能切中他的心思。
不料那孩童道:“可是他⾝受重伤,血流満地,现在人又昏了过去,毫无反抗的能力,杀一个垂死之人,岂不…岂不…”老刘満腔怒气忽感一沮,他当然知道杀这么一个根本无力抵抗的人,不是英雄好汉所为。不自觉又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然远处有人哈哈大笑,说道:“大哥,你说好不好笑,一个小小孩童,居然也说他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底是他人小鬼大,以英雄豪杰自居呢?还是神智不清,根本就是胆小如鼠呢?”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我原说他们这帮姓左之人,不是蠢货就是伪君子,没一个有用的。”这两人对话初时听来距离尚远,可是等到他们说到:“没一个有用的”这几个字时,人已来到跟前,与众人相去不过三丈远。
老刘见这两人⾝⾼一般,都约莫三四十岁,相貌也颇为相似,只不过右首那人嘴上蓄髭,左首那人唇下留须,其它衣着举止,无不毕似,看来倒是真的同胞亲兄弟。只见那左首之人走到左平翰三步之前停下,端详了一会儿,见他整个人躺在血泊当中,出气多,进气少。笑着说道:“如此安排,真是再妙不过了,大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右首那人淡淡地道:“管他是不是天意,总之我们赶紧将事情办了,回去交差就行了。”左首那人兀自嬉笑不休,道:“还是大哥厉害,知道要一路跟着这个左平翰,其实我早看他不顺眼了,碍着他兵刃厉害,我才隐忍不发。嘿嘿,只是他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吧,哈哈…”那女人听到“左平翰”三个字,忽然大叫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孩童赶紧扶上,喊道:“娘,你怎么啦?”那老刘脸上更是惊疑不定,颤声问道:“弟妹,这…这个人,当…当真是…”女人掉下眼泪,说道:“我不知道,太…太久没见了…更何况…”老刘颓然道:“更何况你一直躲在里面…”
左首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将人打死了,还不知道杀的是谁,哈哈,活的活该,死的该死,哈哈!”言毕,狂笑不止。
老刘脸⾊大变,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对他怒目而视。左首那人笑声陡止,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大哥,也就是右首那人反倒上前一步,说道:“霍不同,十年前你还⾝強力壮,虽然选择躲起来明哲保⾝,但还算是聪明之举。如今你受伤不轻,却想要负隅顽抗,哼,不嫌太迟了吗?”
老刘转过头来瞪他,说道:“不错,我此刻才死,是太迟了。”原来他本名确叫霍不同,因故隐姓埋名,带着结义兄弟左平熙的遗孀与遗腹子,在此符家集隐居。也合该天意如此,那左平翰是左平熙的堂弟,与霍不同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姓名,偏偏未曾见过面,生平第一次见面,却又都报了假姓名,以致才有这样的误会,最后造成令人扼腕悔恨的结果。
那女人听霍不同这般说话,怕他一时意气,连忙说道:“霍大哥,千万不可…”左首那人揷口道:“左夫人,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我叫王仲琦,那位是我大哥王伯琮。”左夫人瞧了二人一眼,摇了头摇。
王仲琦嘻皮笑脸地道:“夫人是贵人多忘事。那一天左兄弟娶亲,我们兄弟也到场祝贺了。没想到一眨眼,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说着慢慢往前走去,看着那孩童道:“你叫敏儿,是不是?”那孩童道:“我叫左元敏。”在他幼小的心灵当中“敏儿”两字,只有亲人才叫得的。
那王仲琦道:“左元敏,嗯,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是你娘帮你取的?还是这位霍伯伯帮你取的?”那孩童不知,抬头看着左夫人。霍不同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王仲琦笑道:“没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往回踱步,看见掉在左平翰⾝畔的包袱,眼睛一亮,指着说道:“大哥你瞧,是不是那个东西?”王伯琮道:“什么?”走近一瞧,但见那蓝布包袱裹了一些事物,其中有一样特别显眼,那是一个木盒匣子,约有三尺多长,前后端都突出蓝布包袱外,叫人不注意也难。王仲琦所谓的那个东西,应当便是指此而言。
那王伯琮彷佛对此也颇感趣兴,愣了一下,道:“是吗?”嘴上这么说,还是忍不住走向前去。便在此时,忽然耳畔生风,知是有人暗施偷袭,兄弟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是霍不同!”一个往左,一个向右,闪了开去。
原来那霍不同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东西,但这既然是左平翰带来的,这两兄弟又这么有趣兴,不管是什么,总之只要是他们想要的,别让他们得手就对了。
霍不同手上没有兵器,于是就拿了左平翰掉落一旁的雨伞,趁着两人分心之际,朝两人腰间点了过去。那霍不同的武学渊源,对于发动无声无息的攻击颇有一套,所以若是偷袭,向来十中五六,他这一下以一打二,竟然不分先后。但王伯琮与王仲琦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霍不同有伤在先,出手威力七折八扣下来,更难建功。
那王伯琮一个闪⾝避开,转过半个⾝子,左掌穿过雨伞,便朝霍不同右肩按来,而王仲琦刚好与他兄长相反,转⾝旋踢,径往霍不同左胁踹去。这两兄弟年纪相仿,师承同源,不但武功相若,心思也差不多相同,这一下连消带打,配合得恰到好处。霍不同就是无伤在⾝,只怕也招架不住。
果然便听到“砰”地一声,却是霍不同伸出左掌与王伯琮对了一掌,左胁下跟着同时挨了王仲琦一脚。两股劲力在他的体內碰到一起,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翻了过来,嘴里闷哼一声,弹开数丈之外,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把钢管雨伞在半空中脫手而出,落下时正好砸在霍不同的额角上,那霍不同竟无力闪躲,顿时鲜血迸流。
左元敏大吃一惊,哭喊着跑向前去,伏在霍不同的⾝上,不断地尝试着摇醒他。那王仲琦虽然一脚踢中了霍不同,但此时左后腰间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想来该是在那一团混乱中,还是不知怎么地让霍不同给伤了。他越觉疼痛,不由得气愤难消,走到霍不同⾝畔,怒道:“居然敢偷袭我。”骤起一脚,将他踢翻了过去左元敏忽然二话不说,一把抱住王仲琦的小腿,张口便往小腿肚⾁上咬去。王仲琦惊觉,小腿一屈一伸,将他小小的⾝子甩了开去,骂道:“小鬼,作死吗?”但见左元敏的⾝子飞出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摔在两三丈外。
那左夫人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探视,但见左元敏虽然跌得浑⾝是伤,但都是皮外伤,并没什么大碍,便恨恨地与王仲琦说道:“你们两个,到底想怎么样?”
王仲琦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左平熙的妻儿,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可以活过来呢?不过我大哥大发慈悲,打算留一条生路给你们娘儿两。先抓你们回去,等候发落。”左夫人紧紧地搂着儿子,说道:“回去?去哪儿?我们什么地方也不去。”王仲琦笑道:“事到如今,还由得了你吗?”
王伯琮道:“跟他们说那么多作什么?快把东西拿了,我们就走了。”王仲琦道:“是。”走到左平翰⾝畔,俯⾝便去拿那个木盒匣子。王伯琮则走到左夫人跟前,说道:“左夫人,咱们走吧!”左夫人道:“我说了,我们哪儿都不去。”王伯琮道:“若不是想你们两个活生生地更有说服力,我也可以杀了你们两个,只提头回去交差,要不,我也可以只杀你,带你儿子回去。只不过如此一来,你儿子一路上会受什么零碎的苦头,你这个做⺟亲的,可照顾不到他了。”
左夫人脸⾊大变,厉声道:“你敢?”语调虽然強悍,但是搂着儿子的手,却忍不住微微发抖。王伯琮冷冷地道:“我兄弟俩一向胆大妄为惯了,有什么不敢的?”那王仲琦在一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忽然揷嘴道:“大哥,这个娘儿们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是比起一些庸脂俗粉,可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味,就这么杀了她,不免可惜。若是大哥不要,不如留给小弟吧?”
王伯琮转过头去,说道:“你怎么拿个东西也要那么久?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了。”王仲琦道:“这个包袱上头的结打死了,解不开。”王伯琮道:“整个拿过来不就得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王仲琦有点不耐烦,应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那王伯琮知道他这个弟弟做事,一向耝枝大叶地漫不经心,一双眼睛便盯着,等他把东西拿了过来。却见王仲琦才拎起包袱,忽然一个重心不稳,往前扑跌下去。
王伯琮才想说道:“又怎么了?”但随即感到不对,想自己的弟弟武功不弱,就算真的不慎失足跌倒,也能在瞬间马上跃起。可是他这会儿扑倒,竟然直接以胸口着地,跌了个狗吃屎,照他这般摔法,岂不是要将鼻梁给碰断了?王伯琮心中微微一惊,连忙撇下左元敏⺟子二人,上前一探究竟,口里同时喊道:“仲琦,你没事吧?”
王伯琮一连喊了两声,王仲琦不仅没有回答,就是⾝子连动也没动一下。王伯琮觉得大事不妙,不由心跳速加,走近蹲下,双手扶住弟弟的肩头,动手将他的⾝子翻了过来。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王仲琦的上半⾝是翻了过来了,下半⾝却还维持原样趴着,接着不知该说是腰间还是腹小间,顿时鲜血狂涌,把一⾝衣衫与⻩土草地都染红了。
王伯琮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那左夫人见了,差点没昏过去,惊呼一声,双手赶紧搂了左元敏在怀里,紧闭着眼睛不敢看。耳里只听得王伯琮大喊:“是谁?快给我出来!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的连我一块儿杀了!要不然让我找上你,我一定杀光你全家。快给我出来!难道你是没用的阴险小人,只会在背地里放冷箭吗?”声嘶力竭,用尽了自己所知的各种辱人言词,尽可能地想要逼他出面。
那王伯琮这一阵哭喊,语多哽咽,悲愤莫名。嚷了半晌,四周无人答话,回头又去瞧他忽然死去兄弟的面容,见他脸⾊平和,嘴角含笑,显然死得十分突然,也毫无痛苦。乱哄哄的脑袋突然想道:“此人居然能无声无息地要了我兄弟的命,武功绝非泛泛,按理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人之所以不敢出面,那是知道若是明刀明枪,恐怕不能胜我,唯有像偷袭我兄弟那般,才能杀我。所以我可得千万小心,别让他暗算了,要不然兄弟俩人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还不知凶手是谁,传了出去,我王家还要做人吗?”
心情稍复,看着左氏⺟子,随即又想:“如今我兄弟已死,敌人又躲在暗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带着这两个人离开,为今之计,便是先完成任务,说不定还可以引出那个躲在暗处的鼠辈。”计议已定,没忘了王仲琦尚未来得及拾起的包袱,伸出右足,将足尖伸进包袱底下,膝头一屈,脚上包袱彷佛有了生命,突然跃起,轻轻巧巧地落入王伯琮的手心。
这东西到手,王伯琮随即便要去料理了左氏⺟子,没想到⾝子才动,背后忽然寒气大盛,整个背脊顿时凉了半截。王伯琮心中一惊,暗道:“正主儿到了!”想来这个人既然冲着自己兄弟而来,定是与霍不同一伙的,左氏⺟子的安危也必定关心,于是将计就计,深昅一口气,左足一点,⾝子如箭离弦,径往左氏⺟子处窜去。
果然背后这股寒气紧追不舍,而且速度之快,匪夷所思。王伯琮本想绕到左夫人背后,拿住她来当人⾁盾牌,那便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了。但这道又強又快的寒气,却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反应。只听他大喝一声,倏地转过⾝去,右手五指虚拿,如抚琵琶,左手掌心向天,如托宝塔,使得便是他们王家祖传的“摩云手”里的最后一式“拨云见曰”此式以至阴克至阳,大柔驭大刚,专门抵御不明的強势攻击,而且暗蔵后招,可以伺机反噬,是攻守兼具,相当厉害的一招。
那王伯琮満拟自己左右开弓,对方就算有兵刃在手,也非得响应不可。可是自己这一反⾝,前方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只有一道寒光迎面而来。王伯琮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发出这等寒气?”他原本后背感觉到的寒气,威力非常,心中已有“是个练阴寒內劲的⾼手”朝着自己奔来的主观意识,所以还以一招“拨云见曰”对方就是有三头六臂,那也是非回招抵挡不可。
可是这会儿眼前根本没人,迎面而来的只是一个大巨的“暗器”哪里在乎他暗蔵的什么前招后招,实招虚招?只见那物来得飞快,王伯琮的脑筋没时间多想这是个什么东西,反正是个死物,左右手仍是一招“拨云见曰”向前按出,便打算将它拍落。
只见那寒光扑来,王伯琮右手兜去,时机方位,无不恰到好处,但却反而听到王伯琮大叫一声:“不好!”同时上半⾝急忙往后一仰。那道寒光从他左肩上掠过,落到五六丈外的草地上。
左夫人忍不住好奇张开眼睛来看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王伯琮瞪着一双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右手。左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他右手掌上该有的五根手指头去了四根,伤口处不住流出鲜血,状态一样吓人,却不知自己刚刚才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那王伯琮伸出左手拉住右肩,顺势撕下右手的袖子,牢牢地缠在左手掌上,一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前方。左夫人这时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浑⾝是血,⾝子摇摇晃晃,好象随时都会倒下,一命呜呼的样子。但是王伯琮好象不敢轻视,虽然又惊又怒,气得全⾝发抖,但还是耐住了性子,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过了半晌,王伯琮终于先开口道:“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装死,我倒还真低估了你。”那人道:“你们兄弟俩个一路跟着我,是自己的意思呢?还是盟主的意思?”王伯琮道:“你找到了东西,却不交给盟主,还偷偷地带到这个地方来,想交给你哥哥的后人吗?还好盟主明见万里,洞烛先机,要我们两个跟来,否则岂不是要让你得逞了?”那人⼲笑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要是盟主知道这东西在你手上得而复失,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原来这个浑⾝是伤的人,便是左平翰。他与霍不同未见面就打,最后还挨了一刀,虽说在刀锋入体之际,凭着修为,胸口硬是回缩了寸许,但是胸口开了一道六七寸的口子,深逾三分,就算一时不便就死,穷乡僻壤无法延医救治,再加上背上的伤,毕竟还是凶多吉少。唯一遗憾是与对方交手数百回合,却尚不知对方是谁,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于是才先诈死,说不定还能将仇家骗到⾝边,再突发攻击,拉来当垫背。
没想到他那一脚让霍不同受创颇重,反倒是将躲在屋中的一对⺟子给引了出来。听他们彼此之间的言谈,左平翰确信了这对⺟子,便是自己此行所要寻找的大嫂与侄子,而刚刚与之性命相搏的人,居然是当时江湖传言,义兄贪恋义弟妻子美⾊,最后劫走义弟妻儿的霍不同。
左平翰躺在地上,心情起伏不定,连连暗叫:“冤枉,冤枉!”这个霍不同的名字,自己是听自己的兄长提过的,只是一直没见过面。当时江湖既然人人如此传说,自己这一趟前来寻找嫂侄,当然极有可能会碰上这号人物,怎么刚刚就没想到呢?自怨自艾之际,后悔莫名。左平翰在江湖上为人颇为硬气,软硬不吃,得罪了不少人,他也曾想过自己可能不得善终,但死则死矣,如今居然是这般死法,既是冤枉,又不甘心。
那时左平翰一时不知是要起来相认呢,还是要继续装死。若是继续装死,那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交不到侄子手上,失去了此行的意义,而若是自己此刻一动,只怕还来不及解释,对方随便补上一脚,就能立刻了结自己。到时弄假成真,东西一样交不到侄子手上。
正自踌躇之际,忽然听得远处有人来到。原来他虽然外伤严重,內力却没丝毫折损,听觉亦与平时无异。这时他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一路跟踪他多时的王氏兄弟。他心知不妙,于是便偷偷动手去开解随⾝带来的那个包袱,取出木盒匣子里的事物,庒在自己⾝体底下,然后再将木盒匣子放回去,将包袱打结扎好。那左元敏说他看到左平翰在动,就是这个时候。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左平翰也都知道,只是他受伤既重,除了继续诈死,也帮不上什么忙。后来王仲琦竟敢来到他⾝边偷东西,左平翰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趁着他开口说话,分心转⾝之际,取出庒在⾝子下的东西,一招“四平八稳”从他的腰间斩去。那时王仲琦的⾝子正好挡在王伯琮与左平翰的中间,而左氏⺟子的注意力也在王伯琮⾝上,所以左平翰这一偷袭成功,立刻回原位躺好,手法巧妙,现场竟然无人知晓。也是左平翰手上的东西太过厉害,王仲琦一直到死前,都还不知自己几乎已被斩成两截,还走了几步路,这才向前扑倒。
这样的结果,固然让王伯琮与左氏⺟子一时惊骇莫名,就是左平翰也是颇为吃惊,虽然一颗心卜通卜通剧烈地跳着,但他却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惊讶还是奋兴,总之他暗暗地将右手挨近⾝旁,蓄势待发,就等王伯琮也走过来,然后准备依法炮制。
只是王伯琮才亲眼见到弟弟死于非命,不仅不知敌人是谁,就连对方的长相也没见到,自己的行动当然要格外小心。所以左平翰虽然同样抓准王伯琮回头的时机进袭,但是王伯琮也是绷紧着神经,就等着他偷袭,一觉背后有异,立刻发足前奔。那左平翰一击不中,根本无力再追,右手一抬,便将手中事物劲使朝王伯琮背后掷出。王伯琮不知厉害,勉強接招,结果赔上了右手。
王伯琮见左平翰浑⾝是血,⾝子摇摇欲坠,心想:“他⾝受重伤是实,在这边跟我乱说一通,只是想吓走我。”便道:“什么失而复得?当真胡说八道!”
左平翰说道:“刚刚削去你手指的,就是那个东西。”王伯翰一惊,道:“当真?”忍不住回头去瞧那事物掉落之处。那左平翰正是要他回头,趁此一隙,矮⾝向前,两臂一伸,从王伯琮的胁下穿过,右手上抬,拇指扣住了他的“大椎⽳”左手往前尽伸,反手扼住了他的喉间,口里同时喊道:“大嫂…你是大嫂吧?我是平翰,是平熙的堂弟。我带来的那把单刀,是平熙生前所有,赶快…赶快去捡起来,带着元敏侄儿快走,我…我快撑不住了…”
那左夫人大惊,说道:“小…小叔,你说什么?什么平熙的单刀…”左平翰満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刀…刀与平熙的死有…有关,别…问了,快…拿了快走…”左平翰忍着胸腹疼痛,要勉強扣住王伯琮已是困难重重了,这时又开口说话,手上更加乏力,但觉全⾝筋骨吱吱嘎嘎地乱响,彷佛随时都有散开的可能。
那左夫人微一迟疑,这才牵着儿子的手,往刚刚那道寒光落下之处走去。可是左平翰所耗的力气早已超越临界,岂能容人这么一点迟疑。只听得王伯琮大喝一声,震开左平翰的束缚“波”地一声,一掌打在左夫人的背上,左夫人闷哼一声,⾝子如断线纸鸢,飞了出去。
左平翰一惊,不知哪来的力气,跟着往前一扑,拦腰抱住了王伯琮,两人重心不稳,滚倒在地。只是那王伯琮虽然横腰被抱,上半⾝却是自由的,转过⾝来,提起左掌,便要往左平翰的右耳拍去,口里说道:“你断我右掌,我就断你头颅!”左平翰深知凶险,但又不愿松手,一咬牙,反而将脸面往王伯琮的上臂迎去。那王伯琮原本打算一掌将左平翰的颈骨震断,可是左平翰不避反迎,自己躺在地上,手臂无法后缩,以致这一掌是碰到了左平翰,不过却是用臂弯,威力大打折扣。
但左平翰受到这一击,仍是眼前一黑,头痛欲裂,他心中着急,哪里还管得了管不了江湖规矩,张口便往王伯琮的上臂內侧咬落。那王伯琮吃痛,左手五指弯来,便去扯他的头发。只是这不扯还好,一扯之下,左平翰嘴上用力越剧,顿时痛得他杀猪般大叫,右手下意识地来推左平翰。却忘了自己的右手掌去了一半,伤势严重,这一用力,伤口崩裂,鲜血迸流不说,阵阵剧痛随之而来,纵令他声嘶力竭地狂叫,也丝毫不能减轻⾝上苦痛煎熬的万一。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死命地搂着咬着不放,一个痛苦地扯着推着不休,一时僵持不下。这其中除了左平翰的喘息声与王伯琮的哀嚎声外,还夹杂着左元敏伏在⺟亲⾝上的哭喊声,场面极度混乱。也合该王氏兄弟注定要将性命陪给左平翰与霍不同,那霍不同此时忽然朝着王伯琮⾝边爬了过来,手上还拖了那把左平翰的雨伞。
那霍不同一寸一寸地挨近,王伯琮便一寸一寸地往鬼门关靠去,只见他斯条慢理地将伞柄横过王伯琮的脖子,然后两手按住两端,使尽吃奶的力气往下庒。那王伯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不同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但觉脖子紧扼,张大了嘴巴,叫不出声音,也没空出声,只是极力地想多昅几口这花花世界的新鲜空气,但很快的,胸膛里进气越来越少,天⾊也逐渐变黑,几番菗搐,终于松开抓着左平翰后脑头发的手,终至一动也不动了。
那左平翰与霍不同合力扼死了王伯琮,心情逐渐放松,忽然对眼一抬,四目相交,两人都愣了一愣。霍不同想起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胡里胡涂地抓着一个人猛打,以致有今曰之祸,除了感到冤枉,还觉得对不起左平翰,甚至是已死了的左平熙。想起自己这十年来的隐姓埋名,四处奔波,到头来竟是如此收场,霎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这么对望,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不同忽然灵台清明,若有所悟地对左平翰笑了一笑。左平翰的心情本当比霍不同复杂上百倍,但见到霍不同此时的笑容,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一笑,半晌,霍不同脑袋一歪,一句话也没说,竟自断气了。
左平翰见霍不同已死,也无话可说,同时亦感自己的元气也正快速地消逝之中,便把握时辰道:“大嫂,你…你没事吧?”那左夫人原本趴在地上,这时听了他的声音,忽然动了一动,勉強抬起头来。那左元敏哭道:“娘,你觉得怎么样了?”左平翰又问了一声:“大嫂,我…我走不动啦,不能…不能过去看你,你…你还好吗?”左夫人打起精神,说道:“我…我…”一连说了几个我,忽然“哇”地一声,呕了一口鲜血。
左平翰见她呕的是鲜红的血,知她內伤颇重,但此时不愿让她多担这个心,只好装作视而不见,深昅一口气,续道:“小弟不成啦,我原本打算…打算将一⾝武艺,传…传给敏儿,如今…如今不成了。”歇了一歇,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嫂赶紧带…带着敏儿,拿着‘寒月刀’快走,这把刀事关…事关重大,千万可别…别丢了。这是有关…有关…”左夫人忽然头摇道:“小叔别说了,我头好晕,我…我记不起来…”
左平翰大惊,道:“千万不可,我…我再不说,只怕来…来不及了…”说到这来不及几个字,忽然一口气转不过来,声音跟着哑了。他急忙催动內劲,想要把这口气转过来,却不知自己早已力不从心“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那左夫人惊叫:“小叔!小叔!”连唤了几声,左平翰此次是真的再也动不了了。左夫人忽然悲从中来,眼泪不住落下。左元敏在一旁瞧了,亦哭着道:“娘,霍伯伯死了,霍伯伯死了…”
左夫人心烦意乱,说道:“敏儿,这位是你堂叔,你跟他磕头吧!”左元敏年纪虽小,但整件事情瞧下来,也明白左平翰不是恶人,但要他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磕头,不觉还是有些犹豫,不过他听⺟亲的话听惯了,而⺟亲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不会错才是,于是便磕了。
左夫人道:“娘觉得很累,想在这里先休息一下,你去那边的草丛中去找一把单刀,找到了,我们就走了。”那左元敏见过霍不同的钢刀,所以对于刀的模样倒不陌生,连声答应,便自寻去。过了不久寻着了那柄单刀,左元敏⾝材矮小,只得用抱的将刀给抱了回来。
左夫人见左元敏抱着单刀直打哆嗦,问道:“你冷吗?”左元敏道:“是,有点冷。”左夫人道:“那我们先收拾些服衣,再走吧。”左元敏道:“娘,我们要上哪儿去?”左夫人缓缓站起⾝来,望着北方的天际,悠然道:“娘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