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劫杀
雷霆终于停止了呕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魁梧的身材仿佛登时瘦掉了一半,只是左脸颊倒是胖了许多,虬髯粘着秽物,糟糟有如柴草,眼睛灰白,直愣愣如同僵尸。
空明忽然抬起头看了灵虚子一眼,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默默低头走下亭子。灵虚子目光空,剑尖拄地,尾随而下,他不但忘了还剑入鞘,更忘了包裹,似乎他从来都是以剑当拐走路的,而且这个习惯从未更改。
申简仍然站在原地,元神好像被刀光惊散后,还没有聚拢。右手捏着半截竹杖,另半截死蛇似的,僵硬在脚边。正好经过两个路人,一个人看后叹了口气,伸手把自己的木杖递过去,见他没接,便放在地上,转身走了,这人年纪已经不小,但看到年纪比自己大的人断了拐杖,他心里显然不太好受?况且还是个叫花子!他又扭过头来看了看申简,喃喃道:
“这个老头真可怜!”
申简忽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力捶打着口。
掌灯时分,河西镇宾客栈。
四个人围坐在桌旁,至少有三个人无打采地喝着酒,话也少得很。只有一个人胃口特别好,桌上的八碟菜至少有十分之九都装进了他的肚子。别人非但不生气,眼神中还有些怜悯。这个人竟然是申简,以往喝酒,他吃的菜少之又少,甚至不及别人的十分之一,今天他居然大反常态,就像个整整二十年没吃过饭的饿死鬼。甚至有人走到身边竟也浑然不觉,他甚至加快了吃菜的速度,好像生怕被人抢去。这副吃相岂非正是乞丐的本来面目?
来人似乎叹了口气,便不再看申简,他来到桌旁,身后影子似的一个黑衣人立刻上前端过一把方凳,他缓缓坐了下去。其他三个人端着酒杯的手慢慢放到桌上,脸上表情像是做错了事,等待主人惩罚的狗。来人一招手,黑衣人又走上前来,手里多了一个木匣,他恭恭敬敬地摆在来人面前,躬身退了下去。来人打开木匣,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空明面前,又拿出两个牛皮纸信封,分别放到灵虚子和雷霆面前,然后拱拱手,说道:
“这是各人要的东西:少林寺藏经阁遗失的易筋经;天下各大门派掌门联手签名,推举灵虚子道长任武当掌门的举荐信;还有五百万两银票,各位收好”
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三人飞快打开面前纸包信封,捧在手里,眼睛瞪得都快掉了下来。空明闪身离开座位,双手合十,弯下去,颤声道:
“吴大侠,我等有辱使命,没能完成重托,受之有愧,还请大侠收回…”
吴正义没有回头,摆了摆手,说道:
“你们已经尽力”
说毕抬脚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开口说道:
“饮酒不能没菜,更不能没有对口的菜,这盘菜也请申长老收下”
说完迈步出门,几乎同时,一阵佩环丁当,香风一缕钻进申简鼻孔。他夹菜的手抖动了一下,嘴巴也停止了嚼动,只是眼神依然泛着灰白,似乎再难提起半点兴致。李伶伶缓步来到桌前,朝大家盈盈一拜,从身上琴囊中取出一个狭长的蓝布包裹来,双手递给灵虚子。灵虚子眼眶竟有些,忙伸手接过来,从地上捡起沾污泥的长剑,慢慢擦拭干净,入鞘中,又仔细叠好包裹,放在身边。
李伶伶坐下来,纤手抚摸着两节断杖,缓缓道:
“竹杖断了,可以再换一,信心没了,铁杖也会折断!”
她忽然眼睛弯起来,又变成了两把钩子,目光闪烁如阳光下跳动的湖水,吃吃笑道:
“我相信,换过之后,肯定比这还硬”
说完,她轻轻低下头去,连耳朵都已羞红,只是手仍然抚着竹杖。申简小腹忽觉一热,目光也渐渐有了光彩。那天清晨,申简折腾了一夜,本已坐起身,准备穿衣出门,扭头看见李伶伶坐在边,玩着竹杖,口中喃喃叹道:
“这么硬”
他穿衣的动作突然停顿,身体某个部分渐渐鼓坚硬起来,猛然伸手把李伶伶拽进怀里,趴在她耳边说:
“还有更硬的…”
所以那天他去晚了。
申简忽然站起身,一把抱起李伶伶冲进房里。
申简软软地躺在上,李伶伶**着身体,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替他擦汗,像母亲擦拭着出浴的婴儿。擦完汗,李伶伶披上衣衫,蹑着丝履,绕到头,给申简按摩,手劲恰到好处,真好,申简眼皮渐渐沉重,身体如坠在云中。李伶伶如钩的双眼越眯越弯,她悄悄腾出右手,右脚轻抬,手指一抠,竟从鞋底拉出一把又薄又窄的小刀!刀柄不及一指,刀身两寸有零,纤手一握,刀身已藏在掌心。她左手仍然轻按申简额头,右手探到颈窝,忽然手指张开,寒气顿时砭人筋骨,申简蓦地睁开眼,李伶伶左手一顿,右手拇指食指扣紧刀柄闪电般一划,动作如同拨琴弦般纯优美,申简眼睛还没有完全张开,脑袋已跟身体分离!
李伶伶一招得手,身子燕子般跃到窗前,一脚踹碎窗子,旋即掠回上,这时申简的头才刚刚着地!几个动作干净利落,有谁会想到明远播的苏杭名,竟然是深藏不的杀手!可怜申简玩了一辈子鹰,竟被鹰啄瞎了眼,到底死在女人手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这句话对,还是不对?
李伶伶抱紧被单大呼救命,灵虚子、空明、雷霆鱼贯而入,只见李伶伶大张着嘴,面色苍白,**的手臂指着窗子,紧张地说不出话来,甚至被单从肩膀滑落也不知道。空明皱了皱眉,脚尖一点,从窗口追了出去。
等空明回来,李伶伶已经穿好了衣服,扶着丫鬟肩膀,颤抖地钻进矫里,灵虚子和雷霆面色阴沉地踱来踱去。看见空明,灵虚子停住了脚,扭头叫客店掌柜进来,抛过一锭金子,吩咐:
“将人入殓,到镇南城隍庙通知乞丐领人!”
说罢一递眼色,三人迈步出门。掌柜捧着金子小跑追过来,边跑边叫:
“客官,官府来人怎么办?”
灵虚子指着渐渐远去的小轿,说道:
“跟着轿子,认准人家,官府来人直接领过去”
掌柜止住脚,嘟哝着返回了客栈。
三人虽然心里沉重,但毕竟各取所需,得到了最想得到的东西,心情也就慢慢开朗起来。只是此行凶险太多,加上申简的死,更充着诡秘,于是决定连夜启程。三人在镇外三岔路口分手,此时天色已近午夜,夜幕漫漫,群星闪烁,像是躲在暗处偷窥的眼睛。
只是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因为最起码两个人,几乎同时听到了对方的惨呼!一柄长剑突然贯穿了雷霆的前,惨呼声刚起,长剑已随人影箭一般飞而出,在离灵虚子十步远时,灵虚子转身拔剑,可是剑刚拔出,对方长剑已经穿而过!鲜血箭一般出。灵虚子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一天中,竟然败了两次,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竟都败在使剑人手里,一次是剑招走空,这一次,一招未发,口已被刺透!他的力气顿然消失,锵!剑落在地上。他瞪大渐渐扩散的眸子,终于看见一个黑衣人似的笔直站在面前,手中握着一杆剑,为什么是一杆剑?原来剑柄固定在丈余的一杆上!灵虚子忽然明白了,原来是他!随即倒在地上。
空明并没有走,当他听到第二声惨呼之后,就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暗中有个圈套慢慢地锁住了脖颈,刚要走出来时,被人一拉,牢牢勒住,而且越勒越紧。黑衣人慢慢走到空明面前,抬起柄,剑光动,在星光下有如魔鬼的眼波!空明忽然明白了,他已经知道到对面是谁。空明抬起眼盯着他:
“你后悔了?”
“没有”
空明一怔,又问:
“如果我们得手,你会不会放过我们?”
“你们不会得手,所以只有死,只不过晚了些时辰而已!”
那人冷冷道。空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了头:
“只可惜易筋经回不到藏经阁了!”
眼里出愧疚和哀伤,从丢失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为了找它,空明甚至破了戒,既吃、又喝酒,只要能找回它,再大的牺牲,再大的痛苦,他都愿意承受,可现在一切又成了泡影!
“你错了,你死后,易筋经照样会完璧归赵,回到藏经阁!”
黑衣人看着空明,接着说:
“我不后悔,指的是送给你们的东西,这回明白了?”
空明点了点头,眼睛盯着黑衣人:
“你保证?”
“我保证!”
“好!”空明又点了点头,叹道:
“不愧是‘王’!果然有气魄!”
王吴正义眼里似有些不忍,但他付出的代价也不低,他不想就此半途而废。他看着空明:
“准备好了?”
空明双手合十,缓缓答道:
“请!”
随即双掌推出,掌风有如惊涛骇,席卷而来。吴正义杆一提,剑锋陡然一吐,竟沿着掌风空隙,只取空明咽喉!吴正义忽见空明双掌一分,门户大开,剑尖毫无阻拦,哧!应声没入咽喉!吴正义忽觉心里揪了一下,手竟有些颤抖。空明眼睛直直地瞪着他,他咬了咬牙,大声说:
“你放心!”
缩手回剑锋,空明缓缓倒下,眼里没有痛苦,似乎透出一丝足的笑意。
夜更暗,吴正义没有动,呆呆地看着剑尖最后一滴鲜血下来,渗入土里,剑上血痕渐渐干了,像趴着一条丑陋的蚯蚓,吴正义眼睛甚至不敢看空明,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条血蚯蚓,刚餐了鲜血,在血泊旁伸展着身,他胃里一阵痉挛,但没有吐出来,他硬生生咽了下去。这么多年,他杀过人后,第一次想要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