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今昔何昔
花千骨,你⾝为长留弟子,掌门首徒,置你师⽗于何地?更叫长留颜面何存?你⾝背清虚道长重托,代任茅山掌门,又叫茅山派如何向天下人待?你愧对长留,是为不忠,愧对你师⽗,是为不孝,愧对清虚道长的托付,是为不义,更愧对天下人,是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长留门下再容你不得。如今判你逐出师门,诛仙柱上受九九八十一消魂钉…
消、魂、钉…
脑中回响起当⽇三尊会审时儒尊说的话,花千骨脑中顿时一片空⽩,瞬间瘫软在地,浑⾝的骨头都剧烈疼痛菗搐起来。強咽下喉头涌上的那股甜腥,手握成拳,指甲深陷进⾁里。
她终于明⽩了,为什么八十一消魂钉她只受了十七,原来余下的,师⽗都替她担了。怪不得,怪不得昨夜见师⽗会虚弱成那个样子。就算道行再⾼,整整六十四,又如何挨得住?何况他当时剧毒刚解,法力恢复尚未完全,不像她有妖神之力护⾝,再重的伤也能不药而愈。
为什么?可为什么?错的明明是她,该受罚的也是她,为什么师⽗要这么做?
无数问题想问,可是如今只能眼神呆傻的望着前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那十七消魂钉,肝胆俱裂的疼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是师⽗挨的却比她多了几倍,若不是仗着修为了得,或许连保命都困难!如今,道行失了七七八八,消魂钉留下的骨伤亦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凭借妖神之力愈合。连斗阑⼲不过踝骨上两消魂钉到现在出了蛮荒还是微微有些瘸拐,天气变幻还会⽇⽇夜夜锥心的疼。师⽗这一年又该是如何熬过来的?
忆及昨夜他虚弱的咳嗽声,梦回竟糊糊想喝桃花羹,花千骨心痛的蜷缩成一团。自己在蛮荒就算再苦,又如何比得上他为自己受的苦?
陡然再次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紧紧拽住了东方彧卿的⾐襟。
“妖神之力?!难道师⽗他…”
东方彧卿默不作声,轻轻点了点头。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花千骨満脸惊恐,⾝子抖个不停,像是听到这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周围的空气开始剧烈震动,犹如辐散开的波纹,地震一样,桌柜上的东西都纷纷往下掉。吓得糖宝连忙钻进花千骨的耳朵里。
东方彧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是摁住她的手,安抚她內心的狂。
花千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自从竹染告诉他,她的⾝体里有真正的妖神之力,她就一直觉得有些困惑不解。如果那时小月真的把妖神之力都给了她,被师⽗从墟洞中抓出来的时候,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看不穿?怎么可能不知道?却为何依旧要将小月当作妖神处死?
只是她不敢想,更不敢猜,师⽗是什么人,她怎么敢心存质疑。
所以很自然的宁愿选择相信是他不知实情,而不是对自己有心包庇。否则…
花千骨打了个冷战,死死咬住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象他会为自己挨了六十四钉子,还拿小月替她顶罪。
“你昨天去,没觉得他⾝体有何异常么?”东方彧卿叹口气问。
“师⽗…好像生病了。”
“⽩子画不是生病,那消魂钉虽厉害,凭他的道行倒也还撑得住。他的陡然虚弱,是因为昨天你刚从蛮荒出来,没了噤锢,为了庒制你⾝体的妖神之力,封印的力量也会相应增強,他经不住反噬,⾝体必然大为虚弱。”
“封印?”花千骨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右边腋下,每当她动用真气,有一个地方总是灼热滚烫。
“对,之所以你出了蛮荒,依旧没办法释放出所有的妖神之力,就是因为力量被你师⽗亲手封印了。”
“不可能,师⽗不会那样做!”花千骨拼命头摇。忆及那毫不手软的一百零一剑,⾝为长留掌门,他又怎会对她徇私。
东方彧卿苦笑一声:“我也觉得不可能,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他会对你秉公处理,结果他欺瞒六界,徇私枉法。我以为他会大义灭亲,给所有人一个代,结果他宁肯自己替你受刑。而正当我感叹你一片心⾎总算有了回报没有⽩费,他却剔你仙骨,废你仙⾝,挑你筋脉,毁你容貌,还将你逐到蛮荒去了。我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更不知是要怨他还是谢他。”
花千骨无力的抬起手,摸抚着自己的脸,一时茫然无语。
“师⽗待我一向极好,可能念我年纪尚小,做错事,不忍心我受罚,难免护短。可是知道了我对他的龌龊心思,大怒之下,想要我忘记。而封印妖力逐我去蛮荒,不过是为了保护六界生灵免遭涂炭。”
…
原来师⽗才是最苦的人,自己虽没说为什么偷盗神器,他定也猜出来了。一面要顾着六界一面要顾着她,一面怜惜着她一面怜惜着世人。虽重责在⾝,可是自己宁愿成为千古罪人,也不愿意⽩⽩牺牲了她。知道自己有妖神之力护体,他才会下那样重的手吧…
又是她害的,所有人都是她害的!她宁愿他一直对她绝情到底,心里反而痛得简单。她做这一切不过是想他好好的,却反而一手将他推到这样可悲的境地么?
东方彧卿黯然道:“骨头,以前看着你为他努力为他辛苦为他心碎,他却依旧无心无情,总是会为你觉得不值。后来才发现,不说⽩子画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付出的关爱,就单单说以他那样的为人,却可以为了保护你,连自己始终恪守的原则和信念都背弃了。我心里明⽩他一向隐忍,凡事有他的苦衷。可是却总忍不住将你受的苦,归到他⾝上,找个借口来怨恨。可以另一方面,却又是理解他的。
这世上,谁规定你爱一个人,他就一定要爱你?你对他付出了,他便一定要回报你?特别是像⽩子画那样无情无心的人,不管怎么说,他⾝为你的师⽗都是绝对称职的,对你,对长留,对六界,他都尽到了他所能尽的最大责任。他的苦,常人体会不到,他也从不显露言明。这次重新收徒,是让你很绝望,可是你便什么也不做一个人躲在这里伤心么?你从来都那么相信他,不管受多大的苦和委屈都没有过怨恨。为什么这一次不也试着去相信他,相信他当初收徒时对你和天下人做出的承诺,弄清楚你不在的这一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呢?”
花千骨傻傻的看着他,心底无声的淌着泪。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东方还这样鼓励她,帮着她?
东方彧卿温柔的对她笑,优雅的伸出手来。
“赶快,再不动⾝,就赶不上长留宴了。”
天寒地冻,长留山上⽩雪皑皑。三条大巨瀑布依然⽩练一样从三座大殿上垂挂下来。怕妖魔寻事,光罩之外也是守卫重重。
易容之后,花千骨和糖宝随东方彧卿由密径潜⼊后便混在各派人群之中。因为来的比较晚,宴会早已开始。周遭虽经过精心布置,热闹豪华,但终归长留萧条,还是回复不到往⽇盛景,各个弟子面上也隐有一丝忧⾊。
花千骨大老远便看见⾼⾼在上的摩严和笙箫默,还有四处忙活的落十一,轻⽔他们。心下动,却不敢随便上前相认。
眼前掠过一道虹彩,花千骨不由双拳紧握,心头一阵揪紧。
霓、漫、天!
她昏中并不知那⽇是摩严,依旧以为是霓漫天当着⽩子画的面泼了她绝情池⽔,因为不能言语,便用如此方式将此事告知给师⽗。
霓漫天笑容明媚,一副舂风得意的样子,她⽗⺟也来了,坐在上座,还有其他许多仙人。
花千骨来不急一一辨认,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子画的⾝影。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长留大殿的钟声响,知道仪式马上要开始了,微微端坐,提起精神,她也不知事到如今,自己到这来究竟还在期待些什么。
或许,只是想见他一面…
终于,那个⽩⾊⾝影从绝情殿缓缓飞了下来。容貌丝毫未变,只是双眸冷若寒冰,比起以前来,反而多了几分凌厉。
众仙心中叹服不已,连霓千丈都不由和门下弟子微喂了个眼⾊。
⽩子画为徒受六十四消魂钉之事众人皆知,从那以后他就潜心闭关,极少露面。消魂钉是何等神物,何况是那么多。故而仙界都传言他仙⾝已失,元气大伤,不得不事事靠摩严出来主持大局。他虽声望犹存,但威慑力自然是大打折扣。可是此番一见,却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别人中了钉,伤残至少也要恢复多年。他却御风而来,法力丝毫未见减弱。这⽩子画,真的跟神一样強大不可摧么?难怪⽟帝要将他最疼爱资质最好的玄孙女送到长留来。忍了那么久,五星耀⽇即将到来,仙界是准备要进行大的反击了吧。
众仙各怀心思,花千骨只是痴傻的望着⽩子画依旧不染尘埃的⾝影。想到他为她受的刑,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一会儿,才发现他⾝后还跟着的那个红粉人影。人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站着,眼睛却好奇的到处东张西望。
心头一阵酸楚,望着⽩子画漆黑如墨的长发,一片茫然。
师⽗,如今,又是谁为你束的发?
大典开始,一切都是她所悉的,却又极端陌生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只盼着或许突然有什么意外发生,打断这个拜师礼,或者师⽗会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没有。
一切都以一种缓慢而又极其肃穆的步调,一点点进行着。
整个世界成了黑⽩一片,寂静消音。她听不见⽩子画说了些什么,也听不见仰着笑脸的幽若说了些什么,更听不见群仙都说了些什么。东方彧卿一直一只手暗地里扶着她,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没事,她只是有些想吐。胃里酸涩一片,搅得天翻地覆。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冲上台去,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抛下她。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紧紧扑到他怀里,质问他为什么可以在为她默默无言做了那么多之后,却一转眼又收别人当徒弟!
⽩子画神⾊平静如⽔,眼中看不到半分波澜。
终于在他折下香草,递给幽若的那一刻。花千骨飞快的挣脫了东方彧卿的手,遁⾝隐匿,消失在人群中。
对不起,终究她还是太软弱,没办法眼睁睁面对自己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