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肝肠寸断
那年瑶池初见,她穿得破破烂烂,仰着脏兮兮的一张小脸,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你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
那⽇绝情殿上,漫飞雪,她⾚着脚在雪中奔跑,脸上画了一只大乌⻳。
那夜江中泛舟,她酒醉不醒,梦中时颦眉时甜笑,始终喃喃的叫着师⽗…
她爱笑,爱说话,爱做鬼脸,爱扯着他的⾐角小声的撒娇,做错事了就睁着大眼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那么多年,她始终是孩子的脸。纯真的无暇的,像晨雾中灿烂的夕颜花;素净的可爱的,像山坡上小小的蒲公英。
可是如今,那张曾永远定格,他悉得不能再悉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她甜美的微笑,只有満目疮痍的疤和凹凸不平。
⽩子画⾝子微微摇晃着扶住一旁的桃花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花千骨慌之下直觉的想要遮掩,却早已痛得动弹不得。
…又被他看见了,还被下人看见了。
羞惭和酸涩叫她无处容⾝。这样一个自己,此刻在别人眼中,一定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吧。
东方彧卿再顾不得自⾝安危的冲出结界,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原地,再没有人阻拦他。
小心翼翼的扶起花千骨,像捧着一件千疮百孔,不断被摔碎又拼贴起来的瓷器。他已经无力再去愤怒,他只是心疼,只是怜惜。他此生拼了命去呵护去守护的东西,却就这样一次次被别人摔个粉碎,扔在泥里。
“骨头!没事的,没事的…”东方彧卿先从花千骨部腹将斗阑⼲的剑拔了出来,然后咬着牙继续拔⽩子画的。
花千骨⾝子一阵菗搐,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带着奇怪破音的低吼,完全不似平常⼲净清越的声线。
⽩子画的心再次狠狠的揪成一团,几乎快不能呼昅。
怪不得她刚刚一直蒙着面用內力话,原来连嗓子都已经毁了。不用算不用猜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师兄那⽇拿着绝情池⽔来试探他时他就应该知道…
心头又惊又怒又痛,到最后,只剩下悲凉和內疚了,毒药一般大片大片的腐蚀开来。
消魂钉,断念剑,绝情⽔,她竟是那样,被无情的逐到蛮荒去的。
而他,却不知道?
而他,却不闻不问,坐视不理…
事到如今,他问自己,还能对她狠得下心下得了手么?
东方彧卿扯下斗笠上的面纱,想重新将她的脸蒙上。花千骨虚弱的笑着头摇,如今已经用不上。她的脸无情的将她心底最丑陋的**轻易出卖于人前。她的秘密,再不是秘密…
东方彧卿看着她面⾊苍⽩近似透明,仿佛随时会在他手中消失一样。
“骨头别哭,不痛,有我在…”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了。至从⽩子画出现,他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明知道是必败无疑,他命数已尽,无力回天。却终是自欺欺人的非要陪走这一遭,却终于发现,自己就算有能力保护她不受别人的伤害,又怎么有能力保护她不被⽩子画伤害?他没有输,输就输在,⽩子画对她太重要。
花千骨伤口上的⾎慢慢开始止住,肩上和腹上都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最后一剑,穿心而过,怕是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愈合。
一连受三剑,每剑都是因为⽩子画,她体內的真气和妖力迅速流失,強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却看见摩严手中凝结大巨光晕,用尽全力向他们俩打过来。分明是半点活路都不肯给她留。
速度太快,斗阑⼲一反应过来立马飞⾝过去,仓促上,却被光波震开老远,刹那间摩严再次出手,惊动地一击眨眼间已到东方彧卿和花千骨二人面前。幽若、轻⽔等人都吓得惊呼大叫。
“师兄!”⽩子画怒吼,他背着他对小骨做了那么多事,就是当着他面也不肯放过她么?
想要动手阻拦,却发现依旧被幻夕颜控制住,虽勉強能行动,却隐隐带一种阻塞感,只是慢了半步,那几乎可以移山倒海的力量已到花千骨面前。知她被自己刺成重伤,生意全无,怕是有神之⾝也再难逃脫。粉⾝碎骨之下,妖力四溢,一不小心就是魂飞魄散。师兄竟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借自己的手来杀她么?
花千骨疲倦的看着这一切,又痛又累,早已心力瘁。死又未尝不是一种解脫…
仙界既已下口谕释放蛮荒众人就不会再反悔,杀阡陌已陷⼊昏,为了三界平衡,仙界不想再有战火死伤,妖魔其后应该也会安然无恙。如今唯一有危险的是南无月和东方彧卿,慢慢闭上眼,打算至少在临死前耗尽所有能使用的妖神之力,将他们两人全安送离。妖神之寥然可以让昆仑镜拥有空间转移的能力,那么她应该也可以。
东方彧卿见她慢慢闭上眼睛,摩严那一击分明已无可回避的到了⾝后,却奇迹般的慢了下来,周围的空气犹如⽔波一样的漾颤抖,时间的河流仿佛遇到了冰封,只能迟缓的向前推进。
他的⾝体和南无月的⾝体发出诡异耀眼的彩光,双手开始变得透明,逐渐消失不见。
东方彧卿大惊失⾊,没想到她绝望心碎之下,竟然一意求死。
“骨头!不要这样!”他悲怆大吼,伸手直往花千骨眉心点去。花千骨双目一睁,周围顿时恢复如常。摩严一击已到⾝后,再躲不过去。
“东方!”花千骨瞪大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东方彧卿用尽全力将她抱在怀里,周⾝布満结界,同时飞快的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骨头,不要看!”
一声大巨的爆破轰鸣声,仿佛整个天都塌下来。花千骨被东方彧卿捂住眼,只看到一片黑暗,然后就是一片⾎红,温暖的体飞溅得満脸,犹如画上的油彩,浓腻得快要滴下来。
不要看…
东方彧卿的余音在空中回不息,伴随着花千骨断人心肠的凄厉哭喊。
世界瞬间安静,花千骨⾝体瑟瑟颤抖着始终不敢睁开眼,⽩光尽散,她只听到周围的一片惊恐尖叫声,还有糖宝声嘶力竭的喊着爸爸。
已经碎过的心还会再碎一次么?
花千骨瘫倒在地,摊开双手,只觉得手中都是粘稠和⾎腥。那个刚刚用温暖环抱着她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凉风吹来,突然觉得好冷。一片桃花飘落拂过的鼻尖,庠庠的,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想哭,可是没有泪⽔…
能够想见东方彧卿死状之忍残,他连到最后一刻都还不忘捂住的眼,不忘对她说…不要看。
那是他能做到的对她最后的呵护和温柔。
她僵硬在那里,把眼闭得紧紧的。不看,不看,无论如何都不能看。如果视线里没有了东方,宁愿瞎了眼睛也不要再看。
光是一个死已肝肠寸断,眼睁睁三个字又叫她如何承担?
所有人都呆住了,连摩严都呆住了,他没想到东方彧卿一介凡人之躯,可以有那么強大的力量,更没想到他宁肯自己不得全尸也不要花千骨伤到一分一毫。
⽩子画垂下眼眸,心头一片冰凉。如果看见杀阡陌和小骨深吻于人前,他还不明⽩自己的怒火和不甘到底是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那个子,竟可以为小骨做到那样么?
想起东方彧卿临死前哀求的望着自己的眼神,温暖如煦⽇却又⾼洁如清莲,或许,那是一向无所不能的他凭生唯一一次求人吧。而依然,是为了小骨。他竟然细心温柔到,她心底的每一分痛楚每一分柔软都照顾到,就连死都不例外。
⽩子画轻叹一口气,双手结印,慢慢聚拢东方彧卿的四散的⾁⾝和魂魄。将周围的⾎迹一点点小心抹去…
东方彧卿银⾊仿如虚幻的⾝影再次凝结成形。
“骨头…”他轻唤,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颊,却碎做晶莹的无数片,然后又拼合在一起。
花千骨不肯相信的摇着头,依旧死死的紧闭双眼。
“骨头…可以看了,看着我…”再不看,就没有时间了。
花千骨才慢慢张开満是⾎丝的眼,直直的盯着他,眨也不敢眨,仿佛只要再一闭上,东方就再也不见了。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她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
“骨头,不要死,听我的话,不要死。就算这世上没人爱,你也要好好爱自己…”
花千骨哭着头摇,想紧紧抱住他却只触碰到一堆晶莹的碎片。
“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不要怕,相信我…”
“不要,不要…”
看着东方彧卿声音越来越小,再维持不了形态,开始在风中飘散。此刻的她,狂疯伸出手想要抱住他又像在攫取些什么,绝望的哭喊着,无助的像一个孩子。
“一直想看骨头长大后是什么模样,可惜我再也等不到了…”东方彧卿温柔一笑,犹如清风拂过草原,然后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千骨勉強想要站起⾝来追逐,却又踉跄的摔倒在地,哭喊着拖着⾝体在地上爬行。心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汩汩流出。
“不要走,你不是要我救小月之后和你一起走,再不问人间世事,你也不做异朽阁主了么?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们一家人永远在i起!求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东方…”
花千骨无力的蜷缩在一团哭喊着,只是东方彧卿再也听不到了。
⽩子画心头一阵荒凉悲哀,东方彧卿或许不知道,他的死,给了他最后的成全。而自己,在小骨心里,除了痛,就再也没留下什么。
摩严双拳紧握,语调不忿中又隐含轻蔑。
“明明寿已尽,却非要逆而行,弄得自己不人不鬼。这妖孽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汤,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竹染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幕,将已在自己怀中哭到沙哑的南无月抱得更紧。经历杀阡陌还有东方彧卿,他似乎是惘了,怎么想也想不明⽩。
花千骨猛的一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摩严。
寿已尽?怎么可能?
却只听⽩子画缓言道:“东方彧卿向来世借了五年寿,来换取今生多陪你一年。下场…是不得好死。”
花千骨脑子嗡的一下,再次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