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晶晶行云浮日光(上)
二十三⽇午时,肃宗御辇终于驶⼊西京长安。
其时天气晴好,碧空虽有大片云彩盘踞,光穿透云层所焕光芒,异样绚烂。
年逾四旬的西京留守虢王巨自辰时起就候于便桥接驾。肃宗与虢王本系异⺟兄弟,往⽇固然往甚淡,今朝后重逢,却执手相看,别有一番唏嘘感慨在其中,肃宗甚而泪沾襟。
当⽇如何出,今⽇如何⼊。虢王引御驾一行由延秋门⼊城,方走至城门锦绣灯笼下,便闻城中喧天鼓乐。
浩绵长的车驾徐徐往城中驶去,街道两侧,留守的诸大臣、命妇、百姓斩草般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振聋发愦。
沈珍珠轻抿耳畔鬓发。她的车辇处于行列中部,当此万民齐叩圣颜之际,毫不引人注目。
由凤翔回京,除肃宗妃裘冕、翟⾐备齐外,其余人等冠服一概从简从权,沈珍珠虽未着九钿花钗礼服,还是择了件淡紫常服穿上,中规中矩。旁人多以帔帛绕肩垂至膝下以作装饰,她却以同⾊织锦帔帛由前至后系于脖中,秋风习习里,那蔓蔓紫流苏随行走摇曳飘举,亦正掩住颈部包扎之痕,今晨觐见肃宗时,果真遮掩过去。加之东京洛克复的消息已传至,肃宗喜不已,其他之事,皆未多作留意。
掀起马车一角帷帘,新鲜的光差些让她睁不开眼。再看第二眼,触目皆是人,人山人海。那容颜里分明都有着憔悴,⾐履多破败,⾝后昔⽇琳琅満目、纷然杂陈的店铺商肆多关门闭舍,然他们眼中闪动的莫不是欣喜,喜之若狂,喜之难噤,如此真切,如此实真…自⾼祖建国而来,长安百姓从未受过战抢掠的苦楚;也正因这百年世,大唐之精髓骨脉早已植⼊天下万民之心,这般的昄依之情,绝非安碌山可望企及。
沈珍珠在凤翔听闻,二月以来,御史中丞张巡与睢太守许远诸人会合与十倍于已之叛军周旋,坚守睢,至十月初九,终城破,张巡及三十六壮士慨然殉国。初听说此事,她数⽇俯仰难眠,国有铁肩,担起这万钧江山,张巡此辈,甘洒碧⾎,蔽遮大唐东南,力阻叛军向南进军,实可谓光耀⽇月。而她⾝为大唐王妃,可做了些甚么?竟是一无是处,汗颜不堪。
这样的恢宏天下,这般的殷殷子民,怎可落⼊奷佞之手,怎可沉寂湮灭。
而她,历尽艰险,终于归来。九重宮阙渐近,她与他,与万千百姓,最混沌的一页已然掀去,命运之轨仿佛正朝明亮光华处驶去,可为什么,她此时心中,仍怀有沉沉忧郁,只觉深秋景致萧索,翩翩随行宮女⾐香若近若远,沉思瞑然,苍天悠悠憾事无限。
车驾径直进⼊宮城。
百废待兴,肃宗于大明宮宣政殿召见群臣。
沈珍珠和哲米依的车辇至太极宮月华门便停下,由掌辇內侍抬⼊淑景殿。这亦是权宜之计…因广平王府被叛军毁坏,一时难以复原,兼李承宷随军出征,原在长安也无藩邸,虢王遂禀知肃宗,乃特旨安置沈珍珠与哲米依同住淑景殿。
淑景殿本是上皇梅妃旧时所居,自安碌山攻⼊长安后,梅妃不知所踪,宮殿废弃良久,经一番收拾,好歹大致恢复原貌。此殿北临东海、北海、南海三池,风景倒是怡人。
殿中原有宮女內侍早已风散云流,虢王为着接肃宗回宮计,重新征用上千宮女、女官、针黹妇、嬷嬷、內侍,于这淑景殿分配有二十余人,着见重视。
殿中连帘、帷屏垂布皆用朱⾊,富丽华贵,众侍从⾐着或淡墨,或赭⻩,或翠绿,清丽素雅。淑景殿掌事女官名唤何灵依,正是二八妙龄,头戴乌纱幞头,着七品浅绿常服,面容媚妩,淡扫娥眉,偏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沈珍珠甫下辇舆,便不慌不忙上来引沈珍珠与哲米依诸人⼊殿。仪态端庄,从容有致,引得哲米依连连看她,侧首对沈珍珠低声笑道:“好标致的姑娘。”
何灵依提早已作准备,有条不紊的将哲米依、李适、崔彩屏、素瓷⺟子居处安置妥当,随侍宮女循宮中往例,均居于不远处的掖庭宮,轮番当值。
休憩二三⽇,这⽇暮间洗沐完毕,沈珍珠与哲米依同赴大明宮承香殿参见张淑妃。
大明宮位于太极宮以北,宮人常称大明宮为“东內”太极宮为“西內”由玄福门经西內苑可⼊。沈珍珠往⽇多曾⼊宮,当⽇宮中各苑、庭前、阶旁,便是秋⽇也各式秋花繁妍丽,摇曳多姿,尤其晨间朝露待⽇,朵朵晶莹剔透之至。如今四处花卉零落,且暮⾊渐起,朔风凄紧,叫人徒增伤悲。
张淑妃仍在洗沐。內室外已有几拨妃嫔、命妇等候参拜。
由殿中往內室望去,见帷帘已卷,暮光离,众人等候得久了,忽闻一缕香气由內室缓缓溢来,那香气初时清慡新鲜,如云月飘渺,渐而馥香充盈殿宇,清幽沁人,香而不腻,浓而不妖,令人心旷神怡。那张淑妃已在这香气中由內室走出,绣⾐锦裳,云鬓⾼挽,笑谓众人道:“本宮新觅取的香料,如何?”
众妃嫔命妇自是极力夸赞一番,张淑妃道:“此香名唤落叶,以十几种香料秘制而成,极是难得。本宮所得也不多。”说话间,⾝后一名宮女已捧上漆盆,上放有两只蔵青琉璃钵,钵盖以三叶松枝以饰,银⽩流苏系于钵颈,甚是精巧可爱。
张淑妃笑道:“难为本宮也只有三瓶,珍珠,哲米依,你二人头一回⼊宮居住,本宮不能不尽地主之谊,这两瓶,都给了你们罢。”
沈珍珠虽觉“落叶”二字颇有不详,但难却盛意,而其她妃嫔多有羡之态,忙与哲米依跪下谢恩。
张淑妃又道:“今⽇实是好⽇子,本宮新认一名义女,正可与诸位见面。这香料,正是她精心所作呢。”轻轻拍手,对內室唤道:“还不出来见过各位娘娘、夫人!”
听得环佩叮铛,盈盈然由內室走出一名盛装女子,头挽盘桓髻,疏描倒晕眉,神采奕奕。
沈珍珠见了此人,方自一愣,未及说话,倒是⾝旁已有妃嫔惊呼:“这不是当年广平王府上的独孤孺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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