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番外 打金枝
已近亥时,大明宮渐渐静谧。这几年圣上兴佛盖寺,愈来愈喜爱安静,故而宮中內侍、宮娥莫不学得行止间轻捷如履锦纱,言语里轻细如舂雨沙沙。
严明有条不紊地巡查防守至紫宸內殿,诸当值的內飞龙使见着他的⾝影,均远远地拱手行礼。⾝为內飞龙正使,他早已无需⽇⽇巡防,然而,任职近二十年內飞龙正使,成千上万个漫漫长夜,他若不巡防,又该做什么?他已然习惯这样,世人都道九重天阙无限好,又有几人知晓⾼处不胜寒。內殿,灯火晕微,低声的咳嗽时断时歇。他想: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吧;当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离开他时,我仍然要陪着他。
他立于⽟阶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轮満月。
“严大人,陛下召见。”內侍在旁唤他。
他知道,这般的月⾊,这样的夜晚,圣上,他必定也是睡不着的。
严明轻轻踏⼊內殿,听到圣上悉的声音:“来,严明,陪朕叙叙话。”圣上斜倚在锦榻上,面⾊焦⻩,说了一句,又咳嗽半声,示意严明坐至面前,道:“说来你比朕年长,倒老当益壮,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严明心中一阵凄苦,強笑道:“陛下说笑了…”圣上挥手,将手中拿着小盅汤药缓缓喝下,道:“其实儿女均已成*人,朕亦无所牵挂。严明,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瞧见她,是怎样的情形…”
严明忽然就觉着,有一种体乍地涌至眼底。他说:“臣怎生会不记得?臣那时陪陛下在沈府对面的茶楼守望着,那⽇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门轰地中开,臣就看见她了…其实隔得很远,臣虽有武艺在⾝,眼光锐利,也是很难看清娘娘⽟容的,臣却看见陛下眸中光芒了,好似天地间精华都齐聚在陛下眼前…”听到这里,圣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了光彩,笑道:“你这话不尽不实,我不信你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严明答道:“臣不敢。”
圣上笑意更盛,语带有戏谑“不敢?”又皱眉,问旁边:“朕可有年老耳聋,谁在殿外喧哗?”
內侍这才敢回禀:“是升平公主请求陛见。”
圣上叹息,遂道:“让她进来罢。”
升平飞奔⼊殿,纵⾝扑⼊圣上怀中,大哭失声:“⽗皇,⽗皇,我被郭暧那小子打了,你要替我作主!”圣上轻声慰抚,升平方觉有外臣在侧,边拭泪边缓缓蹲至⽗亲⾜下,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堪怜地望着⽗亲。
从这个角度看升平,她的相貌极似她的⺟亲。然而珍珠何曾像她这样,纵⾝⼊怀,撒娇求救?她几乎永远是含忍着,那一滴泪,有时噙在眼角,有时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许久以后,在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体味,于是,她的痛就浸⼊他的骨髓。从骨髓里生出寒,生出冷,许是这样,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来越重。
他噤不住再次连声咳嗽,升平急得又是手捶背又是抚,声声唤着“⽗皇”好容易平息下来,容⾊又黯淡几分。他缓缓抬手,抚过女儿鬓边一缕散发,说:“升平,⽗皇是庇佑不了你一辈子的。”
他说得这般无奈,含着悲辛,升平早把自己所受的委屈撇下,泪如雨下:“都是升平不好,些微小事也来打扰⽗皇,⽗皇,⽗皇,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含笑“这样甚好,你的子,总算有些象你⺟亲了。你的⺟亲,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是才名満长安,…”
“可是,⺟亲,她,她是为什么!”明知⺟亲是⽗皇的噤忌,升平仍忍不住忿忿开口“她难道会不知晓⽗皇生病么?这十七年来,她从未回宮,我连她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从未尽⺟亲之责,我,我,”她一时哽咽“我从不敢怪她,但她若还不快些回来,我一定会恨她,恨她!”
“住口!”他果真怒了,挥袖间,一片金⽟坠地之声,严明忙上前扶携,叹道:“公主殿下,老臣本不该揷言,公主你让圣上难过了…”
升平惊骇,然而倔強咬,说:“⽗皇,我没有错。我信她一定还在人间,她游历的大好河山,不是⽗皇辛辛苦苦,⽇夜劳,才得以四海安然的么?她为甚就是不愿回来,再有多少的误会隔阂,难道抵得上⽗皇这十七年的等候苦痛?”
他乍然听到“还在人间”四字,心痛如绞,呼昅如被滞庒,半晌,不能再出一语。
升平亦惊觉失言,她急促地站起⾝,长袖拖曳至地,看她的⽗亲…他曾纵马天下,睥睨群雄,收复河山,他曾豪饮千杯,倜傥风流,远殊世人。其实,他也只能望佳人兮天一方,他,多么寂寞。
终于,听到有內侍禀道:“汾郡王绑了驸马,跪伏于兴安门外请罪。”
“去吧,升平。”
他说:“无论如何,要勇于承担自己,你,长大了,⽗皇能给你的,都已给了你。此后的荣辱悲,要全凭你自己作主。”
升平似懂非懂,曲⾝行礼,退下殿去。
她和他的一双儿女,他从来不敢宠溺。一手付天下江山,一手托付与最可信重的忠臣,天子所虑的,惟有⾝后事。
他缓缓坐回榻上,对严明道:“我们,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