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路隔星河去住难(下)
午后大雨倾泻而下,园中花木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张涵若与薛鸿现相继散去,小院內空寂清凉。沈珍珠临窗有感,亲自磨砚写诗云:“秋兰徒晚绿,流风渐不亲。飙我垂思幕,惊此梁上尘。沈安可久,丰景将遂沦。何由忽灵化,暂见别离人。”
写至最后一句,不噤喟然长叹,谁知自己长叹之声未歇,忽听见外室“嘭”的极轻微异响。
她拂帘而出,⼊眼处惊见一直侍奉自己的侍婢软软靠墙瘫坐于地,正要惊呼出声,嘴上被一双大手紧紧捂住,手腕一痛,也被人紧紧箍住,那人气力甚大,她⾝不由已被轻松携⼊內室。
一⼊內室,便听见抓住自己那人附在耳边轻声说道:“王妃请噤声,在下没有恶意。”说话间,箍住沈珍珠的手已渐渐放松。沈珍珠过一口气,若是要杀她,方才只需轻轻一刀,她已毙命;若要劫⾊,外面尽布侍卫且随时可能进来,料没这样大的胆。当下点点头,那人随即完全松手,向后连退几步。
面前是名蒙面黑⾐人,垂手沉声禀道:“木围参见王妃。”
沈珍珠无比惊疑,上下打量面前之人,这黑⾐人亦抬起头来,任由沈珍珠打量。沈珍珠仅在两年前秘室內见过木围一面,秘室本光线晦暗,兼之木围一直蒙面,实难分较,唯有那一双老辣的眼睛,确实似曾相识。于是说道:“木围何人?恕我不知。”
蒙面人并不惊奇,沉声道:“当年秘室之下,在下曾与王妃有一面之缘。”顿一顿,说道:“今⽇王妃由东市走后,独孤镜一直未有异动。”
沈珍珠心中刹那光明,面前蒙面人所说最后一句话,与当年木围在秘室中对李俶回报独孤镜行踪的第一句话,并无一个字错漏。这一句话,当世之上,除了她和李俶,再无第三人知哓。年华虽去,他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始终深印于沈珍珠脑际,不曾忘却。
此人,定是木围无疑!
“你?…从何处而来?是殿下派你来的吗?”沈珍珠问道。
“在下一直⾝在长安,未随殿下出行。”木围庒低声音答“我等都以为王妃已在安庆绪剑下蒙难,已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书笺,一并将王妃薨逝消息传与殿下,谁想王妃竟然未死,殿下若是得知,必然欣喜若狂。”
沈珍珠苏醒后发现一直贴⾝珍蔵的李俶书笺遗失,便疑心是当⽇逃亡时不小心丢落,原来已被木围等人拾得。有木围的传信和那张书笺,这已不是战之中以讹传讹的谣言,李俶必会以为她真的已死,不知可会伤心?不知会如何伤心?伤心之后又该如何将她忘记?她自然是确信他是深爱她,然而男子对女子的爱,与对江山之爱,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份江山远不如昔⽇稳固…安禄山反,长安,玄宗退,他辛苦培植的基几乎毁于一旦,往后步步维艰;此时此刻,或许他心中的伤痛已渐渐消隐,该是更忧心如何步步为营,夺回他的江山才是。
望着面前的木围,只觉心中有太多疑问,个个都与他实真⾝份有关。她极要他拉下面罩,让她一睹其实真面孔,又知李俶若想让自己知晓木围⾝份,早在两年前便该知晓,自己何须勉強别人,终于按捺下这一念头,只问道:“你是如何拾到那书笺的,又怎么知道我现在这里?”
木围低声道:“时间紧迫,当⽇在下得知有人告密,急匆匆来向王妃报信,哪料还是晚了一步,王妃已被安庆绪刺于剑下,只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书笺。至于如何得知王妃现时行踪,亦是在下无意中发觉薛嵩之女常常来此,感觉事有蹊跷,故而跟踪而至。那薛家姐小好不厉害,我几乎被她发觉,好在她年纪尚小,江湖经验浅薄。其中详情,待王妃脫险后再一一详述。”
沈珍珠掀窗帷朝外望去,八名带刀兵卫牢牢把守着院门,院墙⾼深,木围⾝具武功,要来要去都是容易,但她区区弱女子,从何逃跑?若是強行逃跑,厮打起来木围一人难敌别苑內数百兵马,且会暴露目标,往后要逃就更难。
“王妃听我说,”木围警惕的瞟一眼院门,将沈珍珠拉离窗户“此刻在下无把握救王妃。但再过十五⽇,是安庆绪与这张家姐小的大婚之⽇,到时安贼手下将领、员官均会到长安祝贺,这太子别苑人山人海,成一团糟,长安城各个进出关口也是人流纷杂,以安贼目前的兵力部署,全然无法自顾,且叛军纪律松散,当⽇不会仔细盘查,这正是王妃脫危的最好时机。”沈珍珠听他说得确有道理,但想起张涵若对这门婚事十分不愿,十五⽇后到底能否成礼,尚是未知之数。当下将自己的疑虑简要告知木围。
木围将手一挥,嘿嘿沉声笑道:“这点王妃不用担心,安贼已经颁下圣旨,天下尽知,婚礼各项筹备都已进行,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家姐小再是不愿也得听命,此事已成定局,不是她区区女子可以违拗的。再说,若张家姐小当⽇不肯成婚,婚礼出现变故,更是利于你我行事。”
沈珍珠听着最后一句话倒是⼊耳,点点头。木围接着说道:“张家姐小出阁上花轿之时,别苑中守卫绝大部分会⼊前庭,一⽇之內,惟有此时后院守卫最为薄弱。在下与王妃约定,当⽇王妃准备妥当,我带部属数人便在此时来院中接应王妃逃走。王妃在此段时⽇內一是务必将养好⾝体,二是留心问明张家姐小出阁吉时究竟是何时。此时辰在下亦自然会打听清楚。时辰若不准,说不定便会误事。”
沈珍珠重重点头。
木围抱拳辞道:“如此在下先走一步,定会依约来接应王妃。”说毕便蛰⾝离去。沈珍珠想起事,急唤道:“还有一事,请留步。”
木围转⾝诧异道:“何事?”
沈珍珠手指外室,意指那名瘫坐墙边的侍婢该如何处理。
木围转瞬便明其意,笑道:“王妃放心,在下只是点了她的昏⽳,过得一会儿便会醒来。”
木围走后,沈珍珠拿了桌上茶⽔,以小指轻蘸到那侍婢的脸上鼻尖,拍打她的面颊,果然那侍婢很快醒来,懵懂不知发生何事。沈珍珠笑道:“你定是近⽇侍候我过于辛苦,一时晕子过去,没甚么要紧。”那侍婢头脑尚昏沉沉,自是信了她的话,慌忙称罪不迭,沈珍珠宽慰她一番,又允诺不将今⽇之事告诉张涵若,那侍婢更是感。
张涵若与安庆绪大婚之期⽇⽇迫近,太子别苑一天比一天繁华热闹。张涵若来沈珍珠处的时间愈加稀少,通常只是匆匆一瞥便告辞而走,沈珍珠细心观察她神⾊,竟是瞧不出端睨,不见其喜,更不见她忧愁愤恨,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但沈珍珠心中隐有预感,这个婚礼顺利完成的机率小之又小。虽不知张涵若与安庆绪之“约定”究竟是什么,但多半与他们二人的婚事有关,张涵若既然决不肯嫁与安庆绪,不知她会如何规避这场婚事,会逃婚吗?瞧这阵势并不象,木围说得很准,张氏权倾一方,丢不起这个脸面,张涵若也不是任妄为,不顾惜⽗⺟兄弟之人。那她该会如何呢?左思右想也无法猜透。
沈珍珠已向张涵若和薛鸿现旁敲侧击,相互印证,确定张涵若出阁吉时为当⽇午时一刻。安禄山仿效唐室,安庆绪与张涵若婚礼按亲王纳妃之礼实施,安庆绪须亲自过府“亲”唯独多了一项…亲后不直接⼊安庆绪府宅,而是⼊宮中太极殿由安禄山亲自主持大礼。
这该是安禄山称帝后,所谓“大燕”的第一场事。
沈珍珠暗自注重将养⾝体,只待木围当⽇准时前来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