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6
“众位听着,”曹梦九说:“本县长上任以来,致力于三件大事:烟、赌、剿匪,烟赌已大见成效,唯有剿匪一项,收效不大。东北乡乃本县土匪猖獗之地,本县号召良民,与政府通力合作,通风报信,检举揭发,共致地方太平!戴氏系单家明媒正娶,单家财产,由她继承,凡有欺侮弱女,图谋不轨者,概以土匪论处!”
我上前三步,跪在曹县长面前,把一个粉脸仰着,叫一声:
“爹!亲爹!”
曹县长说:“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那儿牵着驴呢!”
我膝行上去,搂住曹县长的腿,连连呼叫:“爹,亲爹,你当了县长就不认女儿啦?十年前,你带着女儿逃荒要饭,把女儿卖了,你不认识女儿,女儿可认识你…”“咦!咦!咦!这是哪里的话?纯属一派胡言!”
“爹,俺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吧?俺弟弟十三岁了吧?念书识字了吗?爹,你卖我卖了二斗红高粱,我拉着你的手不放开,你说,『九儿,爹闯好了就回来接你』…你当了县长,就不认你女儿啦…”
“这女子,疯了,你认错人啦!”
“没错!没错!爹!亲爹!”我搂着曹县长的腿摇来摇去,脸珠泪莹莹,一嘴玉牙灼灼。
曹县长拉起我,说:“我认你做个干女儿吧!”
“亲爹!”我又要下跪,被曹县长架住了胳膊。捏着曹县长的手,撒娇撒痴地说:“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俺娘?”
“就去,就去,你松手,你松手…”曹梦九说。
松开曹县长。
曹县长掏出手帕揩着脸上的汗。
众人都睁着怪眼看着曹县长和我。
曹梦九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摇着,他磕磕巴巴地说:“乡亲们——乡亲们——本县长一贯主张——烟——赌——打土匪——”
曹县长一语未了,就听到“啪啪啪”三声响。从湾子后高粱地里来三发子弹,把他中指上挑着的咖啡呢礼帽打出三股青烟。那礼帽像着了魔似的从曹县长中指上飞走,落在地上还转圈。
声一响,人群里一声呼哨,有人趁机高喊:“花脖子来啦!”
“『凤凰三点头』来啦!”
曹县长钻到桌子底下,大呼:“镇静!镇静!”
众百姓哭爹叫娘,哄哄作鸟兽散。
小颜从柳树上解下小黑马,拖出曹县长,扶上马鞍,在马腚上用力拍了一鞋底。小黑马直竖着鬃,奓煞着尾巴,驮着曹县长,一溜烟跑了。几十个兵对着高粱地胡乱开几,一窝蜂般追着县长的马腚而去。
湾子边出奇地安静。
严肃地板着脸,手按着驴脑袋,面对着子弹来的方向。外曾祖父钻到驴肚皮底下,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罗汉大爷还站在原地,衣服上蒸发着白汽。
湾子里水平坦如砥,几株白色睡莲雍容大度,每个花瓣儿都如象牙般坚。
被鞋底打得鼻青脸肿的庄长五猴子尖声嚎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花脖子,救救我!”
接着单五猴子呼叫的,又是三声紧凑的响。亲眼见到三发子弹打在庄长后脑勺上的情景。庄长的头发在响时耸了三耸,接着一头扎倒,嘴啃着地,脑勺子朝着天,着花白的体。
神色不变,继续凝视着来子弹的高粱地,好象等待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湾水波纹漾,睡莲轻轻震颤,光线弯曲折。柳树上的乌鸦有一半落在单家父子尸体上,有一半立在树上,麻木地聒噪着。它们的尾羽被风吹得像扇面般散开,纷纷不定地着青蓝色的股疙瘩。
高粱地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他沿着湾边绕过来。他身穿及膝的大蓑衣,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一层桔黄桐油的大斗笠。斗笠绳用翠绿的玻璃珠儿串就。脖子上扎着一条黑绸子。他走到五猴子尸体旁,看了一眼。又走到曹县长那顶礼帽前,捡起用匣挑着,转了几圈,用力一甩,礼帽平行旋转着,划着弧形的轨迹,飞到湾子里。
那人直着我看,与他对视着。
“单扁郎睡过你了?”那人问。
“睡了。”说。
“他娘的!”那人骂一声,转身向高粱地走去。
罗汉大爷被眼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得蒙头转向,一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少掌柜的尸体已被乌鸦遮盖。乌鸦们着坚硬的铁青色长喙,啄食着尸首的眼睛。
罗汉大爷想起昨天在高密大集上喊冤报案。曹县长领他进县府。在大堂上点着蜡烛东扯西聊。每人啃了一个青萝卜。一大早他骑着黑骡带路直奔东北乡。县长骑着小黑马。黑马后边跟着小颜和二十几个兵丁。赶到村子时是辰巳时分。县长查看了现场。叫来了庄长单五猴子集合起众百姓。组织打捞尸首。
那时候湾子里锃明一片,湾水深得似乎不可测底。县长令单五猴子下去捞人,单五猴子说不识水性,一边说一边往后缩。罗汉大爷自告奋勇说:“县长,他们是小人的东家,还是小人下去捞。”罗汉大爷吩咐一个伙计跑回去提来半瓶烧酒,周身擦了一遍,便跳下湾去。湾水有一竿子深。罗汉大爷屏气下潜,方用脚尖沾到湾底松软温暖的淤泥。他扎着猛子瞎碰摸,毫无收获。后来,他憋足一口气潜入下层,水比上层凉一些。他睁开眼,眼前黄澄澄一片,耳朵里嗡嗡地响。朦朦胧胧有一个大物游来,他伸过手去,指尖像被蜂蜇着一般痛。他一叫,咕嘟呛了一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水。罗汉大爷什么也不去管了,手脚并用、浮上水面,挣命般游到湾边,爬上岸,坐在地上,大口小口不叠的气。
“摸着了吗?”县长问他。
“没…没有…”他焦黄着脸说。“湾里…有怪…”
曹县长看着湾水,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挑着摇了两圈。他扣帽上头,转回身,叫过两个士兵,说:“往里扔炸弹!”
小颜把百姓们赶得离开湾边二十几步远。
曹县长退到桌子边上坐下。
那两个士兵在湾子边趴下,把步放在身后,各人从里摸出一个小甜瓜状的黑炸弹,拔掉一个铁销子,在盖上一磕,扔进了湾子。黑炸弹打着滚落水,砸出无数同心圆。两个兵赶紧把头低了。全场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湾子里全无动静,炸弹落水时砸出的同心圆早扩散到湾子边缘,水面像铜镜般神秘混沌。
曹县长咬牙切齿地说:“再扔!”
两个兵又摸出炸弹,按照同样的步骤把炸弹扔下水。黑炸弹在飞行中嗤嗤地叫着,拖着两道雪白的硝烟。炸弹落水片刻,就有两声闷响从水底传上来。湾子里腾起两股水柱,有三五米高,顶端蓬松,雪树一般,凝固瞬息,又哗啦啦地落下。
曹县长跑到水边,百姓们也围拢上来。湾子里那两团水还在沸沸地翻动,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劈劈啪啪地破碎着,十几条虎口长的青脊鲢鱼肚皮朝天上来。水波渐渐消尽,湾子里漾着一股腥臊气。阳光又铺水面,白色睡莲茎叶微抖,仪态大方,不方寸。阳光照耀众人,曹县长脸上开始放光,大家都板着脸等待着,一个个脖子伸长,看着愈来愈平静的湾水。
突然,湾子中央咕噜噜冒起两串粉红色的气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那些水泡一个连一个地破碎。阳光强烈,水面上罩上一层金子般的硬壳,眩得人眼。幸亏有一块黑云及时飘来,遮住了太阳,金色消褪,湾水碧碧绿。两个黑色的大物,从冒起过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时,运动速度突然加快,有两只股先凸出来,紧接着翻了一个个,单家父子膨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不,好象害羞一样。
曹县长命令打捞尸体。烧酒锅的伙计们回去找来长木杆子,杆子上绑着铁铙钩。罗汉大爷用铙钩抓住单家父子的大腿——铙钩入时发出的噗哧声令人齿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过来。
…
小驴仰脸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阵。
罗汉大爷问:“少,怎么办?”
想了想,说:“吩咐伙计,去木货铺赊两口薄木棺材,赶快入殓,寻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后,你过西院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少。”罗汉大爷恭恭敬敬地说。
罗汉大爷把老少东家装进棺材,埋在一块高粱地里。十几个伙计匆匆干活,谁也不说话。埋完死人时,红平西。那些乌鸦在坟墓上空团团旋转,鸦翅上涂着紫红的阳光。罗汉大爷说:“伙计们,回去等着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说话。”
罗汉大爷过院来听我的指示。盘腿坐在驴背上卸下来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着一捆干草,一把把地着喂驴。
罗汉大爷说:“少,事办完了。这是老掌柜身上的钥匙。”
说:“钥匙你先拿着。我问你,这村里有卖包子的人家吗?”
“有。”罗汉大爷说。
说:“你去买两笼包子,分给伙计们吃,吃过,领他们到这院来。送二十个包子过来。”
罗汉大爷用一张鲜荷叶托过来二十个包子。伸手接住,对罗汉大爷说:“你到东院去招呼着他们快吃。”
罗汉大爷喏喏连声,倒退着走了。
把包子递到外曾祖父面前,说:“你一边走一边吃吧!”
外曾祖父说:“九儿,你可是我的亲生闺女!”
说:“快走,少啰嗦!”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我是你亲爹!”
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从今后不许你踏进这个门槛!”
“我是你爹!”
“我爹是曹县长,你没听到?”
“没那么便宜,有了新爹就想扔旧爹?我和你娘出来你不是容易的!”
把手中的荷叶包子用力摔到外曾祖父的脸上。热包子打在外曾祖父脸上,像放了一颗开花炸弹。
外曾祖父拉着驴,骂骂嚷嚷逃出大门:“杂种!小杂种!六亲不认的小杂种!我要去县里告你,告你不忠不孝!告你私通土匪!告你谋杀亲夫!…”
在外曾祖父渐渐远去的叫骂声中,罗汉大爷带着十三个伙计走进院来。
抬手理理额发,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说:“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谙事,仰仗着大家伙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干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明后大后,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老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就烧,不能烧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罗汉大叔您看这样行不行?”
罗汉大爷说:“听少的吩咐。”
说:“有没有不愿干的?不愿干也不强留,如觉得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出息,就请另寻主儿。”
伙计们互相看看,都说:“愿为少出力。”
说:“那就散了吧。”
伙计们聚在东院的厢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罗汉大爷说:“睡吧,睡吧,明要早起。”
半夜,罗汉大爷起来给骡子添草,听到我在西院里啜泣。
第二天早晨,罗汉大爷早早起身,到大门外转了一圈。见西院大门紧闭,院子内静悄悄。他回到东院,踏着一条高凳,往西院张望:我背靠院墙,坐在被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