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胡子，你怎么才回来？”支队长站在正房门口，手持着左轮手，瞄着南边粉墙上用墨笔画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黄胡子牵着红马归来，他垂下口，不满意地问。

　　就是那天下午，红马开始了好运，黄胡子像侍亲儿，我像侍亲爸一样侍它，小老舅舅说。那匹红马到底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梨花里飞进一只黄雀，黄雀把花瓣啄下来，墙外嗖喽一声响，一粒弹子击中黄雀后穿花而过，落在房后去，黄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间，雀睁着一只眼，嘴里吐血，绿羽里翻出黑，数十片梨花飘飘降落。这些枉杀生灵的小杂种！小老舅舅寡淡无味地骂了一句。我捡起黄雀，欣赏着它纤细巧的小脚爪，听着小老舅的话：谁还记得清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反正是匹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红马！一匹红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溢出心驰神往的色彩，空气中突然充溢着马牙山顶上融雪的味道，越过颓圮的旧墙，马牙山顶白光闪烁，雪水下泻，汩汩地灌溉着草地。河沟里，浑浊的雪水奔腾。

　　真是一匹骏马。我的心也受着马的濡染“皮寒”消退，浑身疲乏无力。

　　黄胡子牵马伫立，双眼盯着地面。小老舅舅说我猜想那怪物又在食他的脑浆了。支队长仅仅是不，似乎并没动怒、甚至还有几分惭愧的意思。后来他发怒是因为他看到了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发怒也是温文尔雅，嘴里没有半个脏字。

　　“怎么搞的？黄胡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队长的明亮马靴跺得青砖甬道橐橐地响“肚皮上的死也没扫掉？”副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金链子拴着的金壳怀表，脸色苍白，挂着几粒白色虚汗的鼻尖上有软沓沓的味道“一点钟拉马出去，四点钟拉马回来，黄胡子你搞什么鬼名堂！”他举起来，对着白墙上的黑圈圈开了一。左轮响声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布玫瑰云。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黄胡子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几年，还从来没见过像支队长那般俏丽的男人，他活活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媳妇，那眉那眼都会说话，衣服又贴身合体，人是衣裳马是鞍。皮靴皮带皮套，金表金牙金镏子。皮鞭皮手套。金笔金眼镜。还有一手好法，一就崩落碗大一块墙皮！

　　我睡眼蒙咙地望了一眼那道将倒未倒的墙，苦涩地打了一个呵欠。

　　春日里暖风怡人，花香浓郁，容易犯困，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别睡着。

　　支队长又开了一，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块墙皮。他把冒烟的手进套，伸伸懒，踱到黄胡子面前，小声说：

　　“黄胡子，你是骑不好这匹马的，这匹马生来就是让我骑的，你也别生气，当然啦，我也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黄胡子抬起头来，嘴咧开，自然呲着黄牙，鼻孔里的那两撮黄又点点颤颤起来，那怪物又食他的脑浆了。

　　支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绿色纸币，递到黄胡子眼前。那时候的钱珍贵着哩，一张纸币就能买一匹马，支队长递给黄胡子那两沓子钱，足可以买个马群！

　　黄胡子用肥厚的舌头着开裂的嘴，小老舅舅个头矮，目光平视过去，恰好看到黄胡子牵着马缰的手像一只小老鼠样抖动着，黄胡子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子。

　　支队长往前跨了一步，把那沓子绿币到黄胡子口袋里，悄声说：“想开点，有了这个就不愁那个，花完了再跟我要。”说完话，支队长吹着口哨进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边时，还用手拍了拍我的头顶，小老舅舅说，支队长的手保养得好极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绸缎。

　　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忆绸缎的感觉。春天里百花盛开，唯有玫瑰最美丽，玫瑰玫瑰！

　　香气扑鼻，从北屋里溢出。一阵明朗的声笑语过后，万物都静息了。西斜的大红头戳在林梢上，乌鸦入巢，喜鹊在青色的树影里盘旋。北屋里京胡响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队长手上功夫不凡。黄胡子牵着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着一柄竹扫帚跟在马后。头把那马照得像块火炭一样，马尾散开，宛若一匹抖开的好绸缎。

　　伴着京胡的板眼，我看着黄胡子扫马。小老舅舅说，你睡着了吗，大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