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席省长给我爹拔乱反正
精明的胭脂村人这几天看不清这世事啦!
当官的咋一拔接一拔地往一个村里跑。:最先来的是公社记书,接着是县长记书。胭脂村人以为县太爷这么大的官可到头了,没想到长市 记书也来了。这一拔拔人来了,不光是看看,还指手划脚地一级一级说着。长市对县长说,县长对公社记书说,一级一级,小官像个听话的碎娃一样,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点头。
“这,这,还有这里!这太脏,这太乱啦!”当官的像电影里指挥打仗的军官一样指指点点。要将这里打扫⼲净,要将那里刷个标语,再拉一车石灰,将村里邻马路的墙头统统都刷白了。
弄啥哩?要刷⼲脆将里面的墙也刷了,咱不能驴粪蛋蛋外面光。
村民们不愿意弄这些事。公社人头头劝说,你婆娘回娘家还要往脸皮上打个粉粉哩,谁不是有粉往脸上擦?
过了几天,县上还运来几车石子,将村中的泥巴路铺上了层薄薄的石子。
县上市里的导领看了,很是満意,只是嫌秋芒家的猪圈碍事,得挪到后院去。
大诚说:“我的猪圈在这里几十年了,碍求啥事?”
村长周公社说,上面人嫌脏。
大诚说:“光知道吃猪⾁香,就闻不得猪粪臭。这些当官的,在城里呆惯了,看咱农村哪都不顺眼!”
村长说你狗曰的别胡咧咧,你的猪圈在马路边,也确实臭气熏天,给咱胭脂村丢人。大诚笑了,他说归说,猪圈还是搬到了后院。
咋了?动静这样大?
村里的人猜着,从周家传出了消息:要有一个大官来胭脂村微服私访。
我的天,从当年慈禧被八国联军打得落难,往西逃难路过咱胭脂村算起,上百年可再没大官大员来过胭脂村。胭脂村的人盼着哪,像是都和这个大官大员沾亲带故一样,门庭上有光。
这天,一溜汽车驾着一路的⻩尘来到胭脂村,打头的车上跳下一个人跑步给后面的汽车打开了门,里面走出了一个人。谁?席老汉。我爹看到时,心想这席老汉熬出头了!再看那些小娄娄们,见了席老汉,一个个像儿子见了亲爹一样的亲,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怕。
席老汉,不,应该称席长省,用眼睛向四周找了一下,问县长:“姚重义在哪里?”
县长一听,慌忙喊了一声:姚重义在不在?
我爹听了,心想叫啥哩?这席老汉就是自己寻来劝二忠的!我爹想着就走上了前面。
席老汉看了我爹一眼,又对县长说:“那个细桃在不在?”县长喊了几声,没见有人应,就问公社的记书,记书问周狗牙,这时村长周公社说:“细桃在桃花沟的尼姑庵呢!”
县长看了看席长省的脸⾊,忙对公社记书说:“还不赶快叫人把细桃叫回来!”周狗牙带人就去,县长说开上车快。
席长省说:“还有那个陈二忠在不在!”
二忠一愣,心想,这席长省没没忘记我,在农场也只是见过几面,连话都没搭。二忠想着,便慌忙回答道:在!
席长省看了看,指指我爹和二忠,笑着说:“咱几个可是牢友哩!”
我爹与二忠呆呆地对着席长省笑了笑了。我爹产:“还有范大诚呢。”
“对,你胭脂村进农场的有三个人!不简单呀,胭脂村出英雄!”席长省说着大笑了起来。胭脂村的人听了席长省的话,也跟着笑了。
席长省对我爹说:“你家在哪?”
我爹指了指说这就是!
席长省笑了,说:“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请老席进去坐坐?”我爹说:“我屋里太破,不好进不好进!”我爹的话从充満着歉意。
席长省笑了,说:“你当我是土豪老财主呀?我从河南逃荒过来和你一样,两手抱空拳。不是跟刘志丹起事,打曰本,打胡宗南,我也到不了今天!”
席长省说着就往前走。我爹说:“还是别去了,你可是长省,三品大员呀。”
席长省说:“谁说三品官就不知进穷家门。谁还没有几个穷亲戚啦。”我爹听了,忙对我娘示了个眼⾊,我娘赶紧跑回家,她去收拾收拾。
我爹领着席长省向我家走来,再看那些长市县长们,个个躬着腰,为席长省我爹让着道儿。这一时刻是我爹一生最威风的时刻。
周无田对儿子说:“狗曰的姚罐罐交啥运了,劳改还让他弄成了大好事!”
“奋儿,快看住四眼!”我爹朝我弟喊,我弟跑进院子,双手将四眼紧紧抱住,四眼看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张大嘴往外扑着“汪汪”咬着。
“叫啥哩?你不长狗眼看看,今儿来的可是大官,你也敢咬?”我爹对四眼喊叫着,四眼像是听懂了,它不叫了,瞪眼看着这么多人来到家里。
我娘确实是贤惠的娘,她进屋一会就将屋里收拾⼲⼲净净,桌子上摆好的茶壶,锅里已经烧上了水。一进屋,席长省就四下看着,点着头,说:“还成呀,看不出穷呀!”
长市县长跟着笑了。
席长省说:“咱们就坐在这,喝茶!”
长市让人送到灶房一包茶叶,说这个沏上!我娘说,茶已经泡好咧,那人说这是好茶,你的茶太耝了。我娘一听接过茶,可是她又不舍得将我家的茶倒掉,要知道,我家平时都不舍得泡喝茶。只在我爹⼲活乏力或者家里来客才沏茶的。我娘将刚泡好的茶倒在一个盆子里,然后再将那人拿的好茶沏上。
席长省坐定,端起茶碗喝了口,就不⾼兴了:“你们谁倒的鬼?”
长市笑了,说:“首长,你要批评就批评我吧,这是我特意让人带来的你最喜欢喝的汉中银毫。”
席长省看了长市一眼,说:“我还喝不出这是啥茶?成,今儿这茶让穷亲戚们尝尝,我喝姚重义家的茶。给我换上!”
我娘一听⾼兴了,说:“我刚泡好了大叶子茶,我这就端上来!”我娘将自家的茶端了上来。席长省喝着,说过瘾。那些长市县长喝得滋滋的,连声说香!
我爹有信大诚喝着长市的茶,心想这才是好茶,绿莹莹,清凉凉,香兹兹,那个香,从嘴里到嗓子里,直到心间。几个村民挤到前面,悄悄端起茶碗跑到屋外头大口喝着。
这时,周狗牙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公社记书长低声说着,公社记书对县长低咕了几句,县长对长市又低咕着。最后长市对长省说:“细桃说什么也不回来!”
席长省想了想,转⾝对秘书低声底咕了几句,秘书转⾝跑出去,从车上取下一个红布包。拿到家里,铺在桌子上打开,大家一看是条绳子,上面打了一串串结。大官小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村民们更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个大官老头儿要弄啥?
席长省眼睛朝四周看了看,说:“陈二忠咋不见了!”
长市县长公社忙对外面喊道:“陈二忠,快将陈二忠叫进来!”周狗牙周公社跑到外面,将二忠拉了进来。好多年,二忠就没踏入我家的门。
席长省对二忠说:“你来,站我跟前!”二忠向前挪着步子。
席长省对大家说:“看清这条绳子了吧!这一个疙瘩记着一件冤枉事。大到家国的,小到个人的。现在,家国在拨乱反正,*招雪,就是要一一开解这疙瘩。让有冤的伸冤,有屈的伸屈。看看,这个疙瘩,这就是发生在胭脂村的一个冤案。”
席长省让我爹和二忠摸着绳疙瘩,说:“这疙瘩是你们俩人,不,还有一个人,就是细桃。我今天来,就是要当你们的面开解这个疙瘩。”
全村人瞪大眼,看着席长省手里的绳子,竖起了耳朵听着席长省的话。
“从哪年说起呢?”席长省想了想说:“就从被人叫席老汉说起吧!”
随着席长省的叙说,在场的人,无论是村民还是县长长市,都听得仔细——
一个⻩昏时分,一群红卫兵冲到省府大院,席长省还以为像往常一样,贴几张大字报,喊几句口号,胡闹一下就走了,可是,他很快就知道他判断错了,红卫兵直接将席长省绑了起来,并拿出准备好的一顶纸糊的⾼帽子给他戴上,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后面跟着省⾰委会的几个人。
“老子脑袋别在腰带上跟刘志丹起事打天下,啥场面没见过!你们几个⽑娃子敢绑老子,还有没有王法?”席长省骂着,挣扎着。
席长省被押到农场,从那个时候开始,席长省便结绳记事,将一件件国事家事都让在一根长长的绳子上。
“大家要问打这些疙瘩有啥用?就是秋后算账的,不能让这些人,把一个好好的天下弄得乱蓬蓬的,不能让坏人得势好人遭殃。”席长省说“你们看,一串串疙瘩,一个不是一起冤案,就是一个冤鬼!”
患难见真心,席长省在农场也反思自己过去。自己在位时,以为自己出⾝农民,对农民没有什么不了解的。可是,真正成为席老汉之后,才发现,自己过去⾼⾼在上了。以为农民就是穷,就是笨,就是只知道眼尖尖的利。现在成了席老汉才知道,自己的不对。农民面朝⻩天故土,才是真正的厚实。仰不负苍天,附不负⻩土,这才是农民。只有农民能出忠厚义人!自古关中多义人,一个过去与你没恩没舍的,甚至不曾谋过面的农民,能背你去医院,能为你去陪法场!你不是席长省而是席老汉时,才能遇到的大义之人。
这样一个人,才会为着一个兄弟的女人,为着这个女人肚子的娃娃,为着兄弟的家,顶着通奷犯的罪名,甚至顶着与兄弟的反目成仇,甘愿去坐牢。这个人被他的兄弟打断了腿,他都没喊一个冤字,叫一声屈!
“这个义气之人,远在天外,近在眼前!”席长省说着,站起⾝,拉过我爹的手,说:“老弟,今天我当着一村的人,要给你行个大礼!”说着双手抱拳,躬下腰去,向我爹深深地敬拜!我爹慌忙回拜着,说:“席长省,你这样我可经受不起!”
“不,你受得起,你是我的救命人,是为我挡过枪子的人,有啥经受不起!”席长省说。
我爹不知说啥,只愣愣地望着。
“我们是兄弟,你叫我席老汉,长省是他们叫的,不是你叫的!”席长省说。
我爹对席长省说:“席长省,在农场我那样叫,现在我不敢胡叫咧。”
席长省说:“我认你这个兄弟,你就叫我席老汉,在陕西的地盘上,敢当面叫我席老汉的就你一人!”
我爹说:“好,今天你将二忠的心结结打开了,要不,任人咋说,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女人细桃!”
站在一旁的二忠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夺过席长省手里的绳子,跑出了屋子“咕嗵”跪到地上。
我娘跟了出去要拉二忠起来。二忠,头往地上叩的“咚咚”直响,然后起⾝向外跑去。
“是头钻死墙头的犟驴!恩将仇报,我不可怜这样的人”席长省说。
我爹说:“二忠兄弟不是故意的!”说着,跑走出屋门,门外早已不见二忠的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