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啊,风啊,黄河的风啊,在呼呼地吹着;嘀哒、嘀哒、嘀哒…驴儿在慢腾腾地走着。
月亮己紧挨着西山,嵌在了人面峰的眼窝上面,山坡下盖上了一片肃穆的阴影,河滩的小树林顶上,却染上了一片银色的光华。
在岸边的河汊上,竖立着水车高大的骨架。那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站立在那里不动,又不停地运动着;它是那样的古老,但只要黄河的水一来,它又充了青春的活力。现在,水车的扇翼在斜照的月光下快地转动着,哗啦、哗啦、哗啦,车廓在半空中有节奏地泼出闪亮的水花…
他只在炕上躺了一天。傍晚,他喝了两口他女儿给他熬的米汤,又趿拉着鞋走到那块麦田。
残似血,黄土如金,西北高原的田野在回光返照下更显得无比的璀璨。羊群沿着乡间土路回来了。它们带着滚圆的肚子,雪白的身上披着柔和的金光,神气活现地向羊栏走去。收工的男女社员,把衣裳搭在锹把上,一路上打打闹闹,你推我搡,开着只有庄户人才能说出口的玩笑。远远地,一个男人被一群妇女追赶过来,一不小心滚下路边的排沟,溅起了一片水花和笑声…
是的,活还是要活下去的。生活,还是有另一种磅礡的吸引力在吸引他。对这些正在嘻笑的男男女女,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不能摆的义务,他是支部书记,现在全国成一片,连出门的妇女生命都无法保证,他怎能舍他们而去呢,况且,韩玉梅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村妇女,活了一辈子连个影影子也没有留下,他活着,也是对韩玉梅一个有血有的纪念碑。他坐在田埂上,不停地着自己的口,仿佛要把韩玉梅进他心底的最深处。
其实,人不容易忍耐的是日常点点滴滴、琐琐碎碎的烦恼,却比较能接受一场巨大的哀痛,因为它会在心上撕开一个裂口,直接钻进心底里去隐藏起来…
那时,来魏家桥逃避“革命群众”揪斗的有五个领导干部,分别住在三间房子里。他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职务和姓名,但有时间也常常跑去跟他们聊天,关心他们的吃住。从闲谈中,他知道了他们当中有的人老婆也在挨斗,有的人家被抄了,离子散,有的人老婆上了吊,儿女跟他划清了界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形形,都处在不幸之中。
韩玉梅出事以后,他不知不觉地也把自己划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苦恼了,就不由自主地溜到他们那里去,跟他们一起唉声叹气。
刘卫青名义上是“红革造”派来接待站在自己这一边、而又正被“革造联”揪斗的领导干部的联络员,当时却正在做“大买卖”追求鳏居的贺立德,哪有多余的时间呆在魏家桥,人一领来,当天她就返回省城,这些领导干部躲在荒郊野外,等于与世隔绝,新来的人带来的又都是更令人沮丧的消息,他们的惶恐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有一天,几个领导干部在房里呆闷了,要求他领到黄河边去散散心。他就带他们来到河边一处长高大茂密的芦苇、岸边又不陷脚的沙滩上。
夏天,黄的河开阔宏伟。被他们惊起的凫鸟,从芦苇丛中扑扑地振翅飞起,在滔滔的河面上空盘旋一阵,又飞回苇丛上来护蛋,绕着他们头顶呷呷地叫唤。河上飘浮着夏日特有的高而且亮的银色的云,像河水腾起的蒸汽一般,游移不定,变幻无穷。水面上,涛一个跟着一个,每一排尖上都绽出一丛丛金色的花朵,倏忽即灭,倏忽又起;漩涡一圈连着一圈,一串串漩涡千姿百态,展现出一派既婀娜有致,又犷豪放的生动景象。惊涛的怒鸣,回的轻唱,波澜的哦,凫鸟的哀号,组成一支雄壮而又回肠气的响曲。风从东方来,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岸滩,推上一片片、一段段、一灰褐色的残枝断树,不由得令人要追溯它们在惊涛骇中的经历,并从树干古老的年轮中联想到自己的过去,岸边,和风吹拂着苇草修长的叶片,轻轻地抚慰着这些老干部最近才出现的灰白的发,并且带来一股亲切的泥水味,一股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才能闻到的、掺和着腥味的清香。
看着河,着风,听着种种惊心动魄的音响,闻着泥水的浓郁的芬芳,人会感到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来自身外的感受,而是从自己心底里生出的幻景,一种在自己还没有诞生、还在母体里就赋予的原始印象。
领导干部都被这既是在眼前,又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景象震慑住了。
蓦地,一个穿浅灰色的确良衬衣的老干部用手掩着脸啜泣起来。
第一声啜位,就使其余的人在神情庄重地凝视着远方这一点上僵化了,如同电影的定格一样,谁也不想,而且也不能转过头去劝慰,仿佛这声声啜泣代表了他们共同的心声。
黄河的万千气象他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他是被那阵阵轻微的啜泣声感动了。在老人那并不想掩饰的啜泣声里,不仅包含着悲怆,而且包含着依恋,包含着感悟,包含着返璞归真,包含着对凌驾于这混乱的时事之上的最崇高的大自然的虔敬和热爱。倏地,他觉得他和这个老干部的心灵是相通的,尽管他们使用的多半是不同的语汇。他们之间有超越知识、地位、经历等等之上的共同的东西。
“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停了好半天,一个胖胖的圆脸干部才决心打破沉默,用濡的眼睛看他,像孩子般要求道:“老魏同志,我们…你能领我们到一个可以下水的地方去吗?”
他领他们走到河沿的一个水湾。平静的回在里面漾。领导干部们纷纷掉衣鞋袜,仔细叠好,放在“爬地虎”上。这时,他们的情绪开始活泼起来。
“啊哈!这真成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那个胖胖的干部站在水里,向口上浇着水。
“古人说,‘圣人出,黄河清。’唉,现在,河水越来越浑啦。”
“少说两句吧,老杨,你还嫌你的材料不够吗?”
于是,他们避开感的话题,在齐深的水湾里嬉戏起来。那个穿浅灰色衬衣的老干部也得光剩一条衩,伸出枯瘦的腿,用脚尖试探水的温度。
“哈,也得谢谢贺立德这个投机分子,他可给我们找了个好地方!”一个在水中狗刨着的老干部兴奋地叫着。
“虽说文化大革命涤了污泥浊水,可惜,我们还是要靠污泥来保护。”另一位领导干部在水里挥动着手臂说。
“看,看,又说到这些事情上来了。”那位胆小的干部又制止他们。
“好好,不说了,我们来比赛吧。”
“老魏同志,你不下来吗?”
他没有兴致下去。韩玉梅出事以后,他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他抱着两肘蹲在岸上,用忧伤的眼光在他们身上寻找排遣情怀的东西。他知道他们都曾是威风凛凛、一呼百诺的领导,而这时,却一下子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在午前的炽热的阳光下,他们苍白松弛的皮泛出了微弱的光泽,像营养不良的婴儿。他们在水里不习惯地蹒跚着,像幼儿在学步。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现在却和顽童一般在河水里打闹,那个啜泣的老干部脸上也出了天真的笑容,两手胡乱地招架着别人对他泼来的水。他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会儿,又互相指着身上的伤痕感叹起来:从抗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剿匪反霸,一直到年前脖子上挂大牌子所留下的疤痕。他们自嘲着,他们带着不无自豪又不无伤感的心情笑谈着。
当他看到他们体上不可磨灭的光荣的印记和辱的瘢痕竟重叠在一起时,心中暂时忘掉了韩玉梅,涌起了一阵对他们真诚的尊敬和同情。在他们身上,他找到了一种比个人的不幸更重要的东西。他说不上这东西是什么,却能感知到在这东西的面前,个人任何巨大的痛苦都是渺小的。
“你们会唱歌么?”突然,他情不自地问。
“会呀,譬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一个光膀子的领导干部唱起来。
“不是,不是。”他断然地摇摇头。
“那么是什么?是‘东风吹,战鼓擂…’”
“不,也不是。”他想了想,决定把这个他以为是非常神秘的歌告诉他们“有个歌子里有这么一句:‘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啊!”五个正准备上岸穿衣服的领导干部一齐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唔,我知道的。”他有点骄做地回答。
“怎么样?老杨,咱们唱起来吧。”他们互相看看以后,胖胖的领导干部兴致地提议。
“算了吧。”那个谨小慎微的干部瞥了他一眼。
“唱吧!不怕的。”叫老杨的领导干部挥挥手,起了一个调子,于是,五个人突然感情奔放地放开了喉咙: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
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他们唱的不是“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但是“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一开始就给了他同样强烈的震撼。尤其,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尤小舟,而是一群年近半百和年过半百,而又落到和尤小舟同样下场的老革命,一齐光着膀子,着脊梁,排成一排,姿态庄重地、全神贯注地、慷慨昂地,用自己整个的心在回忆、在控诉、在反抗、在向往。当他们的眼泪在阳光下毫无遮拦地从眼眶汩汩地到腮帮、到颏下的时候,他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得到了触发剂,陡然汹涌而出,一下子把他冲倒在“爬地虎”上。
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五个领导干部惊讶地停了歌唱,围到他身边。
“怎么啦?老魏同志…”
“别、别…”他跪在草滩上,撅着股,头深深地埋在“爬地虎”里,两手在身边抓。
“你们别、别害怕。让我哭、哭就好了…”
说完,他就全心全意地,像把哭当作一件正事似的,一面嚎叫,一面让泪水尽情地淌。
风停了,高大的芦苇惊诧地直起了;凫鸟不再哀号了,幸灾乐祸地钻进自己孵蛋的窝。草滩上只有他像狼嚎般的哭声在回。
五个领导干部似乎都能理解,不再劝解了,肃穆地低着头,一齐像守护神一样围着他。
“他一定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那个白胖的干部擦着自己的眼泪说。
“在这种时候,会这样哭的人一定是个好人。”那个叫老杨的干部任自己的泪水到下颏,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