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北京燕雀楼,大酒
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大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我肚子里的啤酒顶到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摩会厌软骨,我尝到它们带着胃酸的味道,它们大声叫嚷着,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们他妈的就都出来了。在啤酒造成的腹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据今晚的酒局规则,我有权选择不喝酒,选择说一句真心话,一句和老妈或者和都不会轻易说的真心话,代替一杯啤酒。
手腕用力一扭动,放倒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样旋转,和路上的小石子摩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啤酒被死死冻过,刚穿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冰碴,轻轻划过食管。喝的过程中,酒瓶子外面挂了细密的水珠,纸质商标泡软了,粘贴不牢的边角翻卷起来,随着酒瓶的旋转,摩擦地面,变得面目不清。十几圈之后,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地指着我。妈的,又是我输了。开始的时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还有多么漫长,说句真话吧,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坐公共汽车北上四站到北新桥。那儿有些破旧热闹的小馆子,燕京啤酒一块三,可是菜实在太差,厕所就在隔壁,京酱丝和屎的味道一起呛腌鼻。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清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酽,门口附近的小姐们,细白大腿穿了黑色尼龙网眼丝袜,发出闪亮的鳞光,在昏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罩纱灯笼,细白大腿就是摇曳的蜡烛。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雀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时令新收,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我的手就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剥来吃,勉强分出来田螺壳儿和田螺,已经分不出田螺足和不能吃的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湖水波纹一样漾。粘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糊出粘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淌到裆上,油腻粘滑,即使以后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又没人收拾,将方桌四边藏着的一块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荑说,厚朴所有的浅色子,靠近裆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带着洗不掉的印子,日本地图似的。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搐的时候手脚笨拙,屡次在裆拉锁周围,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辛荑,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看的还是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股,弓着,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给后背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针剂治疗道炎道炎淋病梅毒尖锐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而不中。纸质轻薄,半透明红黑两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穿着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头之间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一两个厘米长短,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明丽。
小黄笑话辛荑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没喝酒前,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象茉莉有点象野草。
背宽厚的小黄笑话辛荑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堆高了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黄笑话辛荑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象刚走出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人工雪花的新郎。
我靠的槐树干上,红粉笔写了两竖排十二个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笔法幼稚拙。刀子用力划了第一个“王”字的三横,妄图刻进树皮,估计刻了一阵,膀子累了,罢手。王小燕是燕雀楼老板娘的大女儿,王小雀是燕雀楼老板娘的小女儿,眼睛同样都是大大的,双眼皮,肌发达,小腿腓肠肌茁壮,一副有担当的样子。
我想象中,看见从红星胡同、外部街、东堂子胡同、或是新开胡同,晚上十一、二点钟,飞快跑出来三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一边回忆两个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想象小王姑娘衣服里面的样子,一边在树干上描画两个小王姑娘的名字,为了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的立场,名字下面又充热情地描画辱骂的字眼,在对第一个字尝试用刀子之后,感到既费力又不能彰显事功,于是罢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朗读数遍,觉得形式整齐,韵律优美,进而想象两个小王姑娘看到这些字迹时因愤怒而瞪圆的眼睛以及衣服里上下起伏的脯,心中欢喜不尽,做鸟兽散,回家睡觉。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们玩“子,老虎,,虫子”两个人两筷子敲两下碗,喊两声“子,子”然后第三声喊出自己的选择:子,老虎,,或是虫子。规则是:子打老虎,老虎吃,啄虫子,虫子啃子,一个克一个,形成循环。白色的一次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六杯,输了的人喝一杯,转而继续和第三个人斗酒,赢了的人轮空观战,指导原则是痛打落水狗,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之后,老板娘肥一转,我们还没看明白,就把质青花瓷碗和结实的硬木黑漆筷子从我们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伤着你们小哥儿仨。即使你们是学医的,仁和医院就在旁边,也不能随便见血啊,您说是吧。”换上白色的一次塑料碗和一劈两半的一次软木筷子,敲不出声响“您有没有一次桌子啊?”小黄笑话辛荑看着老板娘光洁的大脑门,一丝不梳向脑后的头发以及脑后油黑的头发纂儿,眼睛直直硬硬地问。我看见老板娘脑门上面的头发结成了绺,十几丝头发粘拢成一条,在路灯下油乎乎发亮,头发顶上一个小光圈,然后暗一圈,然后在耳朵附近的发迹边缘又出现一个大些的光圈。我闻见老板娘油黑的头发纂儿,发出沉腻的头发味儿,带着土腥“好几天没洗了吧”我想。
“一次杯子,一次碗,一次筷子,一次桌布,一次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花生,一次田螺,一次桌子,一次避孕套,一次内,我们人要是一次的有多好啊!一次胳膊,一次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来一次。”小白痴顾明还在学习汉语,遇上一个新词汇,不自觉地重复好些次,喝酒之后更是如此。
小白痴顾明最喜欢中文里的排比句,他说英文无论如何做不到那种形式美。
十二瓶之后,我们不能发出敲碗的声音,我们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改玩“傻,牛,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后,玩的两个人从“傻,牛,你是,我是”中挑一个词汇喊出来。如果凑成“你是傻”“你是牛”“我是傻”或是“我是牛”傻就喝酒,牛的就让对方喝酒。
酒过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树花的味道闻不到了,小白痴顾明眼睛里细细的血丝,从瞳孔铺向内侧的眼角,他直直地看着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标,说:“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广州啤酒武汉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尔滨啤酒乌鲁木齐啤酒旧金山啤酒亚特兰大啤酒纽约啤酒波士顿啤酒,我妈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顿,我原来也住波士顿。”
小黄笑话辛荑先恼了王小燕。王小燕给辛荑拿餐巾纸的时候,小黄笑话辛荑说:“老板娘,谢谢你,我还要牙签。”王小燕恶狠狠看了辛荑一眼,厌恶地拧身进屋。辛荑后来又暖了老板娘,老板娘给他牙签的时候,辛荑拉着老板娘的手说:“小燕,谢谢你,牙签好啊,牙签有用,能剔牙,也能挑出田螺的体。”顾明明确指出来,辛荑认错人了,辛荑思考了一下,说:“我总结出一条人生的道理,以后我见到所有女的,都叫小燕,我就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小黄笑话辛荑在之后的岁月里,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惊诧于他头脑的慓悍,在任何时候,都不停止思考,包括大酒之后,点炮之后,死了爹之后。他严格按照爱因斯坦的《科学思考方法论》,收集信息、总结、比较、权衡、分析、归纳、提升,思考之后,不断告诉我各种人生的道理。佛祖当初和小黄笑话辛荑一样,越想越不明白为什么众生皆苦,也就是说在任何状态下,人都有不,在这个意义上,婊子和烈女,国王和乞丐,没有区别。佛祖终于有一天烦了,一股坐在菩提树下,耍赖说,想不明白,我他妈的就不起来了。对于结果,正史的纪录是,佛祖顿悟成佛。小黄笑话辛荑说,双脚跌坐,双脚心向上,时间长了,气血阻滞,膀胱充盈,囊腺充盈,丫实在坐不住了,起来了,地找厕所找黄按摩房,然后冒充明白。我没买过任何励志书籍,辛荑睡在我下铺,他总结的人生道理比那些书本更加真切,比《论语》还实际,比《曾文正公嘉言钞》还唠叨,比《给加西亚的一封信》还朴实。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径,我懒惰,嗜赌,永远喜欢这些捷径。我想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吃喝嫖赌,心中的念像雍和宫檀木大佛前的香火一样常年缭绕,做恶事的时候,良心的湖水从来波澜不惊。我当时想,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脑积水什么的,我继续走捷径,我先听录音机,自学《英语九百句》。然后,我把小黄笑话辛荑请来,关掉录音机,打开辛荑,教我人生的道理。会了《英语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了也不怕了,我可以去外企当白领。我问辛荑,我傻了之后,能不能来教我人生的道理,就象我脑子硬盘坏了,帮我重新格式化脑子,重装操作系统。辛荑说,当然,你傻了是报应啊,我一定来,我立马儿来,我大拇指6厘米,我食指7厘米,我手掌8厘米,我一掌撑开20厘米,我量量你的鼻涕有多长,我带着250毫升的烧杯来,我量量你的口水有多丰沛。
在宿舍里,我和小黄笑话辛荑多少次一起面朝窗外长谈,辛荑金桥香烟,我用500毫升的大搪瓷缸子喝京华牌的劣质茉莉花茶。我们一起深沉地望着窗外,窗子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另外一间宿舍,西边落下,紫城太和殿的金琉璃顶在尘土笼罩下发出橙的虚幻的光芒。辛荑每次和我长谈一次,心理上,我就老了一岁,心脏的负担多了十斤,江湖更加复杂和险恶了,自己肩上的任务更重了。我看到金琉璃顶的四周鬼火闪动,如螭龙缭绕,我隐约中同意辛荑的说法,认为这金琉璃顶下发生的故事,或许和我们有关,志存高远,我们也能上一腿。
辛荑惟一的一次反叛是在考完《神经内科学》之后,他告诉我他要颠倒乾坤,停止思考。如同老头老太太为了身体健康,偶尔用眼看路,肚脐眼看姑娘,脚跟当脚趾,倒着走路一样,他为了大脑的长久健康,他要颠倒指挥和被指挥的关系:“我主张茎指挥大脑,我主张脚丫子指挥大脑,我主张股指挥大脑。答不出来考卷,就宣布出题的老师是傻,考试作废,这样我就牛了,我就混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会暂时忘掉了六年的慓悍女朋友,怀揣一发育机能完善惴惴不安的茎和前两个礼拜当家教挣来的六十块人民币,马上跑下五楼,敲513房间的门,约他惦记了很久的小师妹赵小上街去吃冰凌。东单往北,过了灯市口,街东,有家水果味儿的冰凌店,不含油,不肥人,自己说来自意大利,原料天天空运。
513房的那个小师妹赵小黑色短发,在杭州出生和发育,笑起来香白如和路雪,话不多如晏殊慢词。会照顾自己,每天五点去七楼上晚自习,拎一大壶开水泡枸杞西洋参喝,每月倒霉的时候到红星胡同的自由市场买走地吃小虫长大的乌,和巨大的红枣以及长得象发育期茎形状的参一起慢火炖了,快开锅的时候加冰糖。
最后,那一晚,我看到的,辛荑只有在屎盈体的时候,提着裆,脚丫子带领大脑,去了趟隔壁厕所,任何暧昧出格的行为也没有。
我脚下的马路很滑腻,隔不远是个更加滑腻的下水道铁盖,天长久,好些人喝多了,吐在这附近,比东单三条九号院的解剖室还滑腻。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来就是同一个酸味了。
我赢了一把,我喊“牛”辛荑喊“你是”我听见我的肾尖声呼喊,我看着辛荑喝完一杯,说“我去走肾,你们俩继续。小白,灌倒辛荑。”经过一个临街的小卖部,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谢顶,大黑眼镜,眼睛不看大街,看店里的一个黑白电视,电视里在播一个台湾爱情连续剧,女孩梳了两个辫子,对个白面黑分头说“带我走吧,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天荒地老。没有你,没有你的爱,没有你在周围,我不能呼吸,不能活,不能够。”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点也没笑,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出光芒,眼角有泪光闪烁。
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去燕雀楼二十五步,东堂子胡同口南侧,过了小白痴顾明靠着的路灯的映照范围,还有十几步,我凭着我残存的嗅觉,不用灯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屎比槐花更真实,花瓣更多。
槐花在大地上面,屎在大地下面。
啤酒酿出屎,屎酿出槐花。”我想出一首诗,默念几遍,记住了,再往前走。地面变得非常柔软,好像积了一寸厚的槐树花,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铺的槐树花海绵一样陷下去,吱吱吱响,脚抬起来,地面再慢慢弹回来,仿佛走在月球上,厚重的浮土。这时候,我抬头透过槐树的枝叶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圆片是地球。
厕所里,一盏还没有月亮明亮的灯泡立中间,照耀男女两个部分,灯泡上是尘土和细碎的蜘蛛网。
我的小便真雄壮啊,我哼了三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和一遍《我们走进新时代》,柱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响,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向四周开,逐渐破裂,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进杯子,沫子忽地涌出来。小便池成L型,趁着柱强劲,我用柱在面对的水泥墙上画了一个猫脸,开始有鼻子有眼儿有胡须,很象,构成线条的下,很快就没了样子。
我不是徐悲鸿,不会画美人,不会画奔马,我就会画猫脸。我曾经养过一只猫,公的,多年前五月闹猫的时候,被我爸从三楼窗户扔出去了,猫有九条命,它没死,但是瘸了,再拿耗子的时候,一足离地,其它三足狂奔,眼睛比原来四条腿都好的时候更大。我和我妈说,我将来有力气了,把我爸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我想象他飞出窗户的样子,他不会在空中翻跟斗,手掌上和脚掌上也没有猫一样的垫子,手臂和身体之间也没有翅膀一样的膜,我看他有几条命。我跑到灯市口的中国书店,买了一本《怎样画猫》的旧书,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三八分钱,买了小号狼毫和一瓶一得阁的墨汁,学了很久,什么飞白,皴染,都会了。
我发现,小便池里躺着一个长的烟,几乎是半只香烟,灯泡光下依稀辨认是大前门,过滤嘴是深黄,浸了的烟卷是浅黄,朝上的一面还没沾的是白色。我用柱很轻松地把所有的白色都变成了黄,然后着力于过滤嘴部位,推动整个烟,足足走了两尺,一直到L型小便池拐角的地漏处。我这时候感到柱的力量减弱,最后提起一口气,咬后槽牙,上半身一阵颤抖,柱瞬间变得壮,烟被彻底冲下了地漏,冲出我的视野,我喊了一声“我牛。”
我收拾裆的时候,发现小便池墙头上,一排大字:“燕雀楼,干煸大肠,干她老娘,大声叫。”字体端庄,形式整齐,韵律优美,和槐树树干上骂小燕姑娘的文字笔迹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干的,我想。
我回来,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还没有分出胜负,他们脑子已经不转了“傻,牛,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俩每次都同时叫喊,每次叫的都是一样的两个字:傻。在寂静的街道上,声音大得出奇,仿佛两帮小混混集体斗殴前的语言热身。即使警察自己不来,睡在临街的老头老太太也要打110报警了。新的一箱酒已经没了一半,辛荑提议转空酒瓶子,他挑了一个深褐色的空瓶子“这是酒头,其它瓶子是绿的,酒头是褐色的。”
我负责转那个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转了五次,换了不同的姿势,角度,力量,没用,每次都是我输,瓶口黑地指向我。
几乎比他俩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决定招了,真情表白。
听完我的告白,辛荑放下酒瓶子,两眼放光:“你真想好了?做小说家比做医生更适合你吗?收入更多吗?我听说写小说投到《十月》和《收获》,稿费才一千字三十块,每天二千字,一天才挣六十块钱。你一年到头不可能都写吧,如果你的写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来,你一个月挣不到一千三百块,比当医生还差啊,比当医药代表差更多了。而且文学青年这么多,听说比医生还多,买得起圆珠笔和白纸的人,不安于现状,想出人头地,只能热爱数学和文学,但是傻总比聪明人多多了,所以文学青年比数学青年多多了。这么多人写,著名杂志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觉得你写得牛,能在校刊上发表,但是出了仁和医学院的院子,比你牛的应该有的是吧?是不是还有其他收入?你出名了,应该有人请你讲课,会给钱。
还有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这个不知道会给小说原作者多少钱,可能多的吧?但是,只有名人名作才会被改编的。出名那么容易么?写小说比当医生名气更大吗?也没听说哪个写小说的,出门要戴墨镜。写小说比当医生能更长久吗?好些名作家,写到四十也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憋、不行房、不下楼,都没用。曹禺,沈从文,钱钟书,好些呢,便秘似的,比萎和老花眼还容易,还早。
当医生,四十岁一只花,正是管病房,吆喝医药代表,当业务骨干的时候。好多人请吃饭,忙的时候吃两顿中饭,晚饭吃完还有唱歌,唱完歌还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时间呢?写东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写了之后,两千字干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当医生苦啊,老教授还要早上七点来查房,手术一做一天。当小说家自由些吗?可能是,工作时间和工作地点自由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不是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的,否则不就成了旧社会了,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当医生也不一定自由,病人左肺长了瘤子,医生不能随便切右肺。不是大专家,化疗药也不能随便改药的品种和用量啊。当小说家还有什么其他好处啊?你真想好了?就不能再想想别的?跳出医生和作家的考虑,跳出来想想。有志者,立长志,事竟成,百二秦川终归楚。以你我的资质,给我们二十年的时间,努努力,我们改变世界。做个大药厂,中国的默克,招好些大学刚毕业未婚好看能喝酒耍钱的女医药代表,拉仁和医院的教授去泰国看人妖表演。我们有戏,中国人口这么多,将来有那么多老人要养,对医药的需求肯定大。而且医药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种药,能治简单的感冒,我们就发了。要是能治直肠癌,那我们要多少钱,病人就会出多少钱,生命无价啊。而且,这是为国争光啊,中国有史以来,就做出过一个半新药,一个是治疟疾的青蒿素,半个是治牛皮癣的维甲酸,造不出来人家美国药厂的左旋药,变成右旋凑合,结果疗效比左旋还好。咱们俩要是造出来两个新药,牛就大了。这样,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X&Q,就象P&G一样,洋气,好记。X就是我,辛荑。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也可以叫Q&X,一样的,我没意见。”
小白痴顾明看着小黄笑话辛荑,基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辛荑停了嘴,顾明喝干了瓶子里的酒,说:“我也实在不能喝了。我要是输了,我也不喝了,我也说真心话: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知道,小红烧肖月大窄嘴小,我要拉着她的手,说话。”小红烧肖月是我们共同的女神,大家的女神。
我们在B大上医学预科,跟着B大,在信军训一年,军装遮掩下,小红烧肖月仿佛被林木掩盖的火山,被玉璞遮挡的和氏璧原石,被冷库门封堵的林。回到B大,林木烧了,玉璞破了,冷库门被撬了,小红烧肖月穿一条没袖子低开的连衣裙,新学期报到的时候,在B大生物楼门口一站,仰头看新学期的课程安排,出火,,和玉,骑车的小男生看呆了撞到生物楼口东边的七叶树上,小孩儿手掌大小的树叶和大烛台似的花束劈头盖脸砸下来,于是小红烧肖月被民意升级为班花,辛荑贴在宿舍墙上的影星也从张曼玉换成了关之琳。关之琳和小红烧肖月有点像,都有着一张大月亮脸,笑起来,前月光,闻见香。这件事情至今已经有五年多了,这五年多里,我和辛荑临睡前刷完牙,抬起手背擦干净嘴角的牙膏沫子,互相对望一眼,同时悠扬绵长地喊一声小红烧肖月的简称:“小红”好像两只狼在月圆时对着月亮嗥叫,然后相视一笑,意畅心,各自倒头睡去。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同睡觉前刷牙三分钟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样顽固。关之琳在墙上,墙在的左边,辛荑每次入睡,都左侧身,脸冲着那张大月亮脸,想象香。厚朴说,这样时间长了,迫心脏,影响寿命。辛荑说,我不管,我的脸要冲着关之琳。
我们四个人的简称都生动好听,小红,小白,小黄,小神,五颜六。小白痴顾明的简称是小白,听上去象明清情小说和近代手抄本里的潇洒小生,相公或是表哥,面白微有须,下有。小黄笑话辛荑的简称是小黄,他戴上近视眼镜,裹白围脖,好象心地纯净心气高扬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经病,简称小神,辛荑、厚朴、黄芪和杜仲说我的脑子长着苍蝇的翅膀,一脑子飞扬着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说我双眼清澈见底,神采如鬼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燃不灭。
听小白真情告白之后,我看了眼辛荑,辛荑看了眼我,我们俩同时看了看小白通红的双眼,那双眼睛盯着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瞳孔周围的血丝更了,随着瞳孔的运动忽红忽白。不能再喝了,我们扔给王小燕一百块钱,结了酒帐“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燕。”辛荑关切地说,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样的螺壳、花生壳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无表情,白多青少。
我们一人一只胳膊,把小白架回北方饭店里的留学生宿舍。我们翻铁门进了东单三条五号院,铁门上的黑漆红缨头戳了我的道海绵体,刮破了辛荑的小腿。循环系统四分之三的管道都动着啤酒,我们没感到疼痛。我们疾走上了六楼,没洗脸没刷牙没小便,黑着灯摸到自己上,我上铺,辛荑下铺。
整个过程,辛荑和我彼此一句话没说,没习惯性地呼唤“小红”我们头沾到枕头,身体飞快忘记了大脑,左侧身冲着墙,冲着关之琳和月亮,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