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人民胜利了!”
天安门城楼上就是这样宣告的。可胜利的不是人民还是,又粉碎了一个反集团,在死后不到一个月把寡妇江青逮捕了,人民又召集到天安门广场庆祝胜利,水远正确!永远光荣!水远伟大!而水垂不朽的还是安详躺进水晶棺里由人民瞻仰的泽东。
随著的老干部平反复职提升的风,他保过的一些干部特别是王琦同志居然颇念旧情,把他这小民也收回北京了。他是在前门外大栅栏那条狭窄的老街上,突然面碰到了当年一起造反的大李,军管期间隔离审查了两年多,又住了三四年精神病院才放出来。大李也认出他来,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那手还有劲,对直望他,笑嘻嘻的。原机关里的人说大李疯了,见人就笑,果真如此。街上的人前碰后撞,他们堵在窄窄的人行道上,大李抓住他不撒手,始终一副憨厚的笑容,他不忍多看,寒暄几句,硬是手,赶紧走了。
大年是铐上手铐正式逮捕的,在前军管会犯了“路线错误”撤走之后,由新来的军代表隔离审查,然后在大会上宣布了罪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两条人命,老刘就是他伙同几个打手在机关大楼地下室里夜间严刑供,用有橡皮包里的电缆线把内脏打烂了,然后抬到楼上,从窗户里推下去,制造个自杀的现场。另一名用同样办法置死的是个从国外回来的女华侨,还电刑供,用变器把电降低,她对录音机供认是台湾的特务机构派遣来的,发展了哪些人,特务组织的上下级是谁,以便进一步再清除掉那些一异己的干部。参与策划的前中校也同时逮捕了。
原先被打成反黑帮分子的王琦的丈夫重新起用了,回到中央的机构参与审理新的反集团的专案。王琦提升了,但显出老态,显得更慈祥了。地军管时也被隔离审查,单独关在库房的一个小房间里半年多,房顶上一个一百瓦的灯泡夜总亮,电灯的开关在门外,窗户从外面用硬壳纸钉死不透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要她一遍又一遍写材料,代当年北平地下学生运动的情况,她说当时神经都错了,一闭上眼睛就觉得人头朝下脚在上倒著旋转。她说她的情况就算是最好的,没有体罚,没有人身污辱,大概因为她老了,也许有她过去的一些老同志还在军队里任要职,有点关照。
老干部们大都复职了,少数年岁大大如前委书记吴涛,先平反恢复待遇,诸如工资住房和子女的工作安排,再办理退休。可像老谭那样外小小的副科长,历史又有污点,就一直在干校劳动,直到这干校也取消了,回到当地政府又重新作为罪犯的劳改农场,老谭这才回到首都,又不够退休年龄,只好等待分配个别的甚么工作。
林离婚了,又结婚了,丈夫是个新任命的副部长,文革中前死了。
他开始发表作品成了作家!离开了那机关。林请他去她的新家吃过饭,再婚的丈夫也在!同他谈起文学,说:“我们经历的这场灾难真应该好好写一写,教育后代啊!”林在客厅里陪著,厨房里有个保姆在做菜。林也是最早用外国香水的,很可能是法国洒乃尔的最新香型,总归是名牌。
他却还在办离婚。他子倩写信向作家协会告发他思想反动,可没有凭据。他解释说她文革中精神受了刺,不正常,再加上是他提出离婚因而憎恨他的缘故。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积*下来要离婚的虽然没有要结婚的多,这现象也司空见惯。刚恢复作业的法院尚有大多的老怨案来不及处理,不想再制造新的麻烦!他这才终于解了这场婚姻。他向倩承认葬送了她的青春,不光是主席的文革,他也有责任,可这对于丧失的青春也无法补偿,幸亏倩的父亲历史反革命加特务”案也不了了之,她好歹也从农村回到了老父身边。
他收到过陆的一封信,信中说:“山上那许多好树都砍掉了,何在于这朽木。”陆回绝了分给他的新设立的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还说就此退休,要在山里盖楝房子养老。
又过了一年,他有个去南方出差的机会,特地绕道去看望曾经庇护过他的这位恩人。他先到的县城,他老同学融还住在那草屋里。其间修敲过一回,可换过的稻草屋顶又该换了。融还添了个儿子,县城里计画生育管得没都市那么严,户籍别一也都是老人!融好歹来了二十年了,老婆又是本地人,拖了一阵子小孩的户口还是给上了。融依然当他那农科技术员,他老婆也还在城关的合作社铺子里卖杂货,想调到家背后小街上的百货店,好就近照顾家里的两个小孩,给管事的干部送的礼不够,终于没办成。融的话更少了,同他默默相对的时间很长。
从县城的班车来到那小镇,这种农村的公共汽车也还老样子,下车的没完上车的便一拥而上。车开走了,他没进小街,也没去学校,怕碰上人拖去吃饭甚么的一时不了身,去一家不去另一家也不好,心想拖来拖去还不得上一两天。他站在场上张望,看有没有个人好问问陆现今盖的屋在哪里。
“哟——”木器生产合作社的一个后生嘴上叼的烟卷,认出了他,过来了,握个手。他们早先民兵集训一起打过靶,也喝过酒侃过大山混得蛮,这会儿没准当上个小干部了,倒没拉他去家吃饭的意思,只说待会儿上木器社坐坐去。他在此不过寄居,人走茶凉,还就是个外乡人。
他问明了陆的新屋在河那边山冲里的煤喜后山,过了河还有七八里地,且得走一阵。融告诉他说县里的干部都传闻陆发了疯,在山里盖了个茅庐,吃素炼丹行黄老之道,求长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层,陆的那些官复原职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们,都认为无疑是革命意志衰退,这又是他进山见到陆之后陆告诉他的。
“不想再脏了我的手,这总可以吧,茅舍紫竹园,种菜读文章,不像你还年轻,我老啦,这辈子就这样代了。”陆对他这样说。
陆住的当然并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来并不起眼的砖瓦房,不登上煤云后的山岗看不见。陆领了一笔老干部退休安置费,自己设计监工,当地农民盖的。屋内是青石板地面,卧室里有一块石板可以掀开,是个暗道的入口,通到溪边的小柴屋里,溪那边便是松林。陆总算保全了自己,也还随时想到可能的暗算,这也是他毕生的经验吧?
堂屋的墙脚嵌的是一块残碑,从山顶上的破庙废墟里叫农民抬来的,字迹残缺不全,大致可以读出建庙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迹:一位落魄秀才参加了长造反,那大平天国也是企图在地上建立个乌托邦,内哄与残杀导至失败,之后出家在此。卧室里堆了不少书,有当时内部出版供内高干参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自述》和三卷本的《戴高乐将军回忆录》,也有线装的《本草纲要》,不知是那年间的版本,还有刚重新再版的古诗词。
“想写点甚么,题目倒是有了,《山中人志》,这题目怎弯.就不知能不能写出来,”陆说。
他和陆都笑了,这份默契就是他同陆的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陆庇护的缘故吧。
“去几个菜来下酒!”
陆例并非吃素,领他去煤矿的食堂。山岗下竖起的电动绞车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几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时候,竹棚子盖的大食堂里,矿工们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饭的窗口排队,陆进伙房去了。突然有个女声叫:“老师!”
排在一身煤灰的汉子们当中一个转过身来的年轻女人,他立刻认出来是他学生孙惠蓉!穿的农妇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娇美的模样却还未变,只不过脸盘和身上都变得浑圆了,那么高兴上前来。
“你怎么在这里?”
他也止不住惊宣口,刚要上前,陆从伙房里出来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听从了,也因为以前”直在陆的庇护下,也成了习惯。可他还是回过头来,看了这姑娘一眼,那明显的慌张失措失望和屈辱尽在那双变得更加深黑的眼睛里,嘴微微开张,喃呐想要说甚么,却没说出来,依然愣在排队拿碗的汉子们之外,人都在看她。
“别理她,这婊子跟谁都睡,得这矿上动刀子打架!一
陆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他心还没平息下来,勉强跟上陆的脚步,就听陆说:
“一到月初开支,这也更有两个钱就往她屋里去了,得村里的女人又骂又闹。这会在矿上看广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讲上两句,她就卖,人还以为你也沾过,不了身的—.”
半个多小时后,陆摆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厨子来了,从带盖子的篮子里端出一盘盘还热的炒菜。他无心喝酒,深深后悔没站住同孙惠蓉说上话,可又能说甚么呢?
你同她般若两个世界,尽管你那世界也一样乾净不了,而她就在这煤坑里水远也不可能爬出来。她忘了同你隔开的距离,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当地人眼里那暗娼的身分,还把你当做老师,她并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儿也没再想过改变地的处境,刹时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时朦胧的锺情,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当头喝,这对她的伤害令你触痛,久久不能原谅你这软弱。
夜里躺在陆的那有暗道的房里,听著窗后淙淙水和一阵阵掠过松林的风涛。他第二天一早过的河,赶到镇上搭早班车回了县城。
你拍过孙惠蓉的照片,你帮她化的妆,抹过口红,那还是她到生产队落户之前,国庆节学生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时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样板戏中同伪匪军周旋的女英雄阿庆嫂,也是县教育局发下来的教学大纲中规定的,学生的音乐课都得学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还是仍在农民集体经营的那煤髻子当暗娼卖,就无从知道了。你离开这国家之后,当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时,这些照片也连同你的童籍和手稿都顺带没受了。
你离开中国之前,你当年教过的另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出差去北京时看望过你。你问起这陆书记,他说过世了。你问怎么会死的?病死得吧,他说也是听说。
你后来做过一个梦,这镇子不是那样屋挨屋,簇拥在一条小街和几条小巷里,而是非常荒凉,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开。那学校在一个山岗上,门窗都敞开空的。你去找陆,他家也像个村舍,孤零零周围没有别的人家,门上挂的把铁锁。那是下午时分,斜照”澄黄的土墙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你不肯终生老死在那空的学校里。他们叫你看守这学校,没完没了改许多作业本子,你没有时间抬头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么也不清楚。你就站在土墙前,看着那把挂在门上的铁锁,听见风声起于你身后深秋收割过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