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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红鸾星动元妃赐宴 青丝事发凤姐含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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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通灵玉丢失了一一夜,众人遍寻不得,那王熙凤一时起意,亲自执帚扫了两下,竟误打误撞,将一件天大祸事消于无形,不但在王夫人面前立了功,亦且在众人面前了脸,林之孝家的百般奉承,口口声声只说“这件事若不是二,再没了局的。最难得是不惊动众人,老太太半句不闻,就将事情做圆了。”袭人等更视如观世音菩萨一般,磕头谢恩不绝。凤姐自是得意。

  从来节前腊月,便是凤姐最忙的时候,又要打点送公侯王府及亲戚们的节礼,又要看着各屋子扫尘,又要防人磕碰了家俱摆设,又要吩咐厨房里预备过年的菜蔬酒水,偏今年庄子上闹饥荒,诸物不全,也只得先对付着收了,又着人四处买办补齐,又要裁剪分配过年的新衣,又要按着人头发放月钱,或增或减,有赏有罚,或有老资格的家人逢年节红白喜事特别讨赏的酌量批给,又要顾他自己那一份利钱,赶年下收回来好置办体己,每里从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儿。如今忽又添了失玉这件事,整整的忙足一,幸喜有惊无险,处理得妥当,却也力尽神微。回到房中,只觉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命平儿来捶了一回,取理中丸与枳实栀子汤来吃了,睡下。

  次醒来,便觉体沉脚软,站立不住,有心歇息一,奈何眼底下一万件事都等着办理,少不得扎挣着起来,方问了两三件事,忽觉头重眼花,天旋地转,若不是平儿眼尖手快上前扶住,险些不曾跌倒。忙扶回屋中,请大夫来看了,说是虚劳之症“禀赋气血不足,更兼思虑太过,心力亏损,伤及肝脾,久病体羸,损极不复,若失调养,恐致大病”又道“上损从,下损从。自下损上者,一损肾,二损肝,三损脾,四损心,五损肺;过脾则不治。脾胃为气生化之源,治虚劳之症,总以能食为主,若能吃得下时,便不妨事。”

  贾琏听了,自是烦恼,只得报与王夫人知道。王夫人呆了半晌,叹道:“难得宝玉无事,他又病了。也难怪,这些日子家里事情确是太多了些,未免让他劳神,这才起来几天,又病了,上次的药丸吃着竟不见好,该多找几个大夫瞧瞧才是。说不得,还让他大嫂子和三丫头、宝丫头帮着料理几吧。”贾母听说,又特地将贾琏叫去,叮嘱他“好生照看凤丫头,不许惹他生气,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做去”等语。

  凤姐这一病昏昏沉沉,来势甚重,连除夕家宴,正月里元生日,亦都未能参与。初一,府中有职男妇俱各青绿绯紫,按品大装,入朝随贺,既不得去者,亦有贺礼献赠。又都谓宫中何物不有,贵妃何事不知,因此寿礼只以心意为上,不在奢华,或是亲笔丹青,或是自制花笺,或是奇巧针线,或是精致香囊,或诗筒,或笔,或纸镇,或香盒,或在巴掌大的檀木座上雕镂玲珑佛塔,共有七级,内中皆有人物,或对奕,或礼佛,或燃灯,或拂尘,须发皆在,各各不同。其中又以薛宝钗于暗花龙凤呈祥贡锦上亲手绣的唐长孙皇后之《女则》,明成祖徐皇后之《内训》,最得元心,因笑赞:“还是薛家妹妹有心,母亲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吧。”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贾母、王夫人回府,便请了薛姨妈来,将皇妃口信转达了,又设宴。薛姨妈固辞不允,贾母笑道:“也不单为酬谢宝丫头,大年节下,娘儿们团圆说话寻开心,不过拿这题目做个幌子,赚几戏酒罢了。”王夫人也说:“今年事情特别多,偏生凤丫头又病了,若不是宝丫头帮着料理,这上上下下还不定成什么样儿呢。好容易闲下来,正该好好乐几呢,妹妹别太外道了才是。”薛姨妈这方点头应允,次果然携宝钗来坐了席,隔一又在自家院里设宴还席。

  那边宁府里自然另有一番热闹,每红灯绿酒,笙歌无歇;便连贾赦也是朝宴暮饮,贾环也过去吃了几回席,自觉大老爷抬举,身份与往日不同,又见上次窃玉事并无下文,便洋洋自得起来,原与宝玉、贾兰素不亲近,如今更少了走动,得了闲只往东院里来寻贾琮顽耍,又与邢大舅络起来,随他往宁府里来过几次,更得了许多赌友酒,越发学得坏了,这也不消细说。

  如今只说那贾琏自打凤姐病了,平儿又要夜伏侍,便每晚宿在秋桐处。那秋桐久有专宠之心,只惧凤姐之威,不敢放肆。他原与平儿不同,早在那院里已被贾赦收用过的,何事不懂?只碍于新进门来,须要装些矜持,留些体面,尚不便过于轻狂,如今进门久,更无忌,又得了这个机会,岂肯便宜放过。因变尽手段笼络贾琏,其花样百出,机窍迭新,种种仰承俯就,便如行院出身的一般,磨得贾琏神魂颠倒,骨醉身轻,每里不待掌灯便一头扎进秋桐房中,有时喝酒顽笑到天亮不歇,又因在节下,连被各府里请去坐席,彼此请吃酒,转眼又是灯节,益发往来饮宴不绝,遂借口应酬,更不将凤姐之病、平儿之劳放在心上,不过得闲慰问几句,尽些表面虚情儿罢了。

  这因从外面得了一册宫术,他便兴冲冲拿了来找秋桐演练。秋桐略翻了两页,弯点头笑道:“这些也是人做的么?难为他倒画得出来。”贾琏笑道:“既画得出来,自然有人做得出来。今晚我便与你照样儿做上一回,不把这上头所有功夫做完不算。”秋桐益发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等下别又推身子乏了,做那软脚的蟹。”贾琏道:“蟹脚虽软,也有八只哩,一只走一回,也走过八个来回了。”秋桐道:“爷不要留两只蟹脚给和平儿受用么?”贾琏道:“他们不配,他们两个跟你比,不过是条晒干了的死鱼罢了。”秋桐听了,更加语,做出种种丑态,引逗着贾琏与魂飞,更说出许多不逊之辞来。

  谁知平儿恰好出来解手,行经秋桐窗下,听了个耳,直气得身上发抖,手足冰颤,挪不开脚。廊下一溜十二盏节间挂的花灯未收,海棠、牡丹、玉兰、芙蓉,都用通草作成,花里点着小白蜡烛,映着人影儿,越添凄凉。平儿立了半,有心吵嚷起来,又不敢;要向凤姐告状,又怕惹他生气,未免添病,只得忍耐回房。

  偏生凤姐也醒了,夜里人声寂静,加之病中之人耳目警醒,早隐约听到些声响,因问他:“二爷做什么呢?这早晚了还不睡。”平儿道:“说是明天要去舅府里坐席,所以打点见客衣裳。想是就要睡了。晚上没吃好,这会子饿不饿?那钵里有留的莲香粳米粥,我热与吃。”凤姐想了一想道:“倒不觉得饿,你倒碗茶来我吃罢。”平儿摸了摸茶吊子,却有些凉了,重新去烫热了来,凤姐道:“只温凉的就好,我不过略润润喉咙,其实不渴。”平儿听了,依言伏侍着凤姐漱了口,向几上取了一只金砂莲花如意三足盏来,先倒了半盏温茶洮了洮,仍旧泼了,又重新倒一盏来,送在凤姐嘴边。凤姐吃过,平儿放了杯子,走来将凤姐衾褥掖好,又在和合鼎内贮了一把安神香,方向外躺下,望见灯月窗,花枝影,再三睡不着,将被角掩着嘴,暗暗了一夜的泪。

  出了月,各房撤火,凤姐之病略痊,仍旧出来管事。凡秋桐在他病中所为,虽未亲见,却也有所耳闻。头一件事,便找了伏侍的人来细问,善姐儿先就说道:“告诉不得,秋姨真个是狐狸变的,越到夜里越是精神头十足,晚晚把我们指使到三更半夜不教睡,一会儿换茶,一会儿烫酒,又了本什么书、秘笈,看一回,顽一回,笑一回,只要奉承二爷喜欢,通连体面也都不顾了。”

  众人看他先说出来,也就都争先恐后说了秋桐许多不是,惟恐告之不详,使凤姐疑心他们不忠。管厨房的便说他三番五次指着贾琏之名往厨房里要酒要菜,菜名又特别,什么鸽子脑、炖鹿尾、炭烤鸭心,又是丝粉丝菇丝汤,笋糯米粥,晚晚换花样儿;管针线的又说他近接连做了几身衣裳,又绣活上的替他赶制亵衣肚兜,拿来的样子千奇百怪。凤姐听了,怒妒加,恨不得这便将秋桐采来打死,却因饭时将至,不好即便发作,只得连连冷笑了两三声,且命众人回去,叮嘱“不可声张,他究竟是明门正路与了二爷的,便轻狂些,也不为过,张扬出去,未免臊了二爷,反为不美”等语。来旺媳妇明知他故作大方,后头必有多少不能料想的毒辣手段,早已又笑又叹地说些“当真气量大方,贤良宽厚,秋桐姨娘其实不配”的恭维话,众人也都随声儿附和,侍候着凤姐换了衣裳,围拥着往贾母处来。

  进了院子,只见许多小丫头在院中踢毽子,廊檐下银蝶抱着只虎斑猫儿坐在垫子上,莺儿、燕、鹦哥等围着揪猫胡子逗顽耍,素云、碧月拉着玉钏儿在廊下说话,便知道他姐妹都已来了,连尤氏也在里面,因向银蝶笑道:“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仔细猫爪子抓了手,才不顽了。”莺儿等笑着,忙过来打起喜上梅梢的暖帘来,只闻得一股甜香袭来,暖融融,馥郁郁,中人醉。凤姐痛快了两口,赞道:“什么这么香?闻着这个味儿,连饭也不用吃了。”众人见是他,都笑了,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倒会赶热灶的。”

  只见屋中已经放下五蝠捧寿的花梨大圆桌,贾母坐在上首,左手边是邢、王二位夫人,带着宝玉、探、惜,右手边是薛姨妈,带着宝钗、黛玉、湘云,团团围坐,对面空着三个位子,尤氏与李纨却站在地下侍候。见他来了,众姐妹都忙问好。尤氏笑道:“我只当你病得手折了,倒要我来侍候你。这不,座也安了,菜也齐了,还不快坐下受用呢?”说得人都笑了。凤姐并不理会,却向贾母道:“老祖宗听听这话,我一年三百六十天伏侍,并不敢抱怨偷懒,他不过年节下趁着请安来骗吃骗喝,当着两位太太、姨妈的面,且许多弟弟、妹妹看着,不好意思太过大模大样,所以不得不装腔做势摆了回碗,上了杯茶,递了两次手巾,究竟不知道醋打那么酸,盐打那么咸,就嚷嚷得世界知道,倒像是出了多少力、立了多大功似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薛姨妈道:“只道凤丫头病了一场,难免精神短些,嘴头子还是这么伶俐。”

  凤姐见尤氏等已经侍候开饭,没自己的事了,故意向鸳鸯讨了个蝇甩子站在贾母背后。薛姨妈笑道:“大冷天的,又没蚊蝇,你拿他出来做什么?”凤姐笑道:“这屋里又香又暖,保不定那蜜蜂儿蝴蝶儿闻见了,觉也不睡,梦也不做了,早打花心里飞出来,往这儿取暖和来了。所以我预先拿他出来预备着。”众人听见,又笑起来,尤氏道:“这可真是没有的话,偏他诌得出来。”宝玉笑道:“室内生,凤姐姐的话原有典故的。”尤氏笑道:“他一个的像生儿就够瞧的了,那里再得住你助他的兴。你再助他,越发嘴里跑出水漫金山、孙猴出世来了。”

  凤姐正要说话,因闻见那股甜香愈来愈浓,又见台案上虽供着几盆水仙,金盏银台,开得茂盛,案下又有两盆鄢陵蜡梅,香气却又不似,便又四处看,方见到屏风下搁着几缸南果子,因被热气薰着,果香四溢,却清怡人,远不同于寻常薰香、花香之属,不赞叹:“老祖宗越发会享受了,从来只听说过薰屋子或是香料,或是香花,再没听见用果子薰的,竟从那里想得出这个巧宗儿来?”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法宝,你学一辈子也学不到呢,成家只会夸嘴,真论持家理事,不及老太太一星儿。”贾母笑道:“这法子原是我小时候在南边,家里一寒一暑,都是用他薰香,夏天闻着他,暑气全消,冬天闻见他,暖意愈浓,就是夜里闻着他睡觉,也睡得塌实些。来京以后,俗话说物离乡贵,便难得再用到这法儿。可巧今年南边有人上来,送了整车的果子,才又摆出来。刚才我已经各屋子分了些尝新,也打发人送到你房里去了,摆几天,搁软了就分给丫头们吃吧。”

  凤姐便知道是史家来人,忙道:“恭喜老祖宗,我说今儿怎么有薏仁米粥吃呢,如此府里又要热闹几天了。”贾母道:“把你个猴儿乖的,你既喜欢吃薏米粥,就拿一袋子去,晚上饿了,教丫鬟兑上牛,用小火熬至透明,最养人的,正是冬天喝的东西。”又叹道:“这回吃过了,下一遭儿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得呢。他们难得来这一遭,略停一半个月又要走,往后别说见面儿,就是通个消息,也难了。”

  李纨见凤姐不解,忙附耳悄悄告诉,原来旧年保龄侯史鼐左迁,携眷赴任,如今已放定了两广总督,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恰好兵部尚书卫廷谷父子也都受了委任,不南下;又有小史侯家的船只上京进鲜,得便还要往南边去的;那史鼎便写信命带了湘云同去,送往广西与卫廷谷之子卫若兰成婚。凤姐听了,大不忍心,因见湘云在座,不便议论,只得向贾母道:“史家老爷这一外放回来,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必定要加官进爵的,到那时,别说两缸佛手、香橼,就是一百缸一千缸,也是想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拿来吃也行,拿来薰屋子也行,拿来当球踢着顽也行,都由得老祖宗,那时老祖宗才叫乐呢。”贾母笑道:“说得我这样嘴馋眼小的,想着娘家人升官,就为着几缸果子。”王夫人、薛姨妈等都笑起来,又凑趣说了许多助兴的话。

  吃过饭,贾母出来院中,背着手站在廊下看丫头们踢毽子取乐。众人也都跟出来围观,身上或是草上霜皮袄,或是狐皮袄,下边都是大红绉纱百褶宫裙,垂着裙带,一个个打扮得百紫千红,逞妍斗。贾母看着十分喜欢,又见丫鬟们也都簪花戴朵,搽脂抹粉,更觉兴致高昂。那些小丫头见贾母来看,格外抖擞精神,将毽子踢得扬上飞下,左转右翻,卖出许多花样来。贾母笑道:“你看他们这乌油油的大辫子,系着红绒绳,再配上这裙子袄儿,这帮的绣花鞋,平时还不觉得,如今踢起毽子来,更觉得利喜庆。这要是把辫梢再留得长点,更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都是今年节下新赏的衣裳,连我和宝儿的丫头也都得了,正要好好谢谢老太太呢。都是老太太会打扮人,你看这些丫头里面,一样的穿红着绿,偏就数鸳鸯最好看。”

  众人听了,都盯着鸳鸯看,只见他上身穿着绛红绸玉堂富贵的丝棉袄,青缎子镶边,金线绦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着银红软烟罗折枝花样的夹纱背心,府绸裙子下边出双梅花如意的大红绣鞋来,果然富丽都雅,不都说薛姨妈评的公道。宝玉一边拍手为众丫鬟助威,又向贾母道:“踢毽子也有很多名的,一样一样的踢法都是有讲究的,早先在宫里还有专门表演呢。”众人见他说得郑重,都问:“有什么名?”宝玉便指指点点的道:“像翠缕这样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接连踢十几下不落地的,叫作金独立;莺儿姐姐那样两只脚轮换着踢的,就叫左右逢源;再像燕儿这一招脚向后反着踢的,叫作苏秦背剑;鸳鸯姐姐和玉钏姐姐这样,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对着踢的,就叫礼尚往来。”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凤姐与尤氏也都吃过了,出来,听见人议论,凤姐忙道:“他们踢毽子好看,终究不如宝兄弟说毽子好听。”贾母听了,更加高兴。

  正说着,忽见李嬷嬷拄着拐走来,请老太太安。贾母正觉站得累了,便回屋来,命玻璃掇了个小矮杌子,让他坐着说话。自己随便歪在炕上,肘下垫着象牙雕的竹林七贤搁臂,又命琥珀来捶腿。李嬷嬷遂长篇大套,说了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宝玉等不耐烦,都早辞了出来。薛姨妈、尤氏、凤姐等也都告退,贾母却又叫住尤氏道:“你坐一会儿再去,我想起来,还有件大事要同你商议。”尤氏只得回身进来。

  丫头们见他姐妹出来,也都跟上来,宝玉道:“你们多顽一会吧,我们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燕儿笑道:“还顽什么,毽子都踢坏了。”说着举起一个鹅毽子来,羽染得黄黄绿绿的倒也好看,只是一侧掉了几,有些稀稀落落的立不住。宝玉笑道:“不值什么,说给厨房里,下次杀鸭子的时候,拣鸭尖上头最长的那趁热拔下来,做的毽子又正又匀称,再不会东倒西歪的。”黛玉瞅他道:“你又知道了。”宝玉道:“怎么不知道?还必得是公鸭子身上的。宰鸭子的时候,鸭子一疼,浑身的都乍起来,那时候选定了最长的一趁热拔下,这样的做起键子来才拔,在半空中落下来的速度也慢,绒绒扎开来就像一把小伞似的,又匀正又好看。”

  黛玉蹙眉道:“一只毽子,说得这样血淋淋的,听着已经怪怕人的,谁还敢踢?”众人都笑了,又让薛姨妈、宝钗进园来坐,薛姨妈笑道:“这两天家里事情多,蝌儿、琴儿两个一娶一嫁,多少头绪要忙。还得回去与裁庄的对账呢。”众人不好再留,遂在穿堂前别过,各自觅路回房。

  一行人从东角门进来,方走至沁芳亭,只见桃花树下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在那里嬉耍,那雄的尾巴足有三尺来长,分五,彩烁斑斓,正抖耸翎,盼睐起舞,仿佛要开屏的样子,众丫头都忙围上来,拍着手儿逗那孔雀开屏。探道:“别唬着了他,不肯开屏岂不无趣?”宝玉笑道:“你不知道,孔雀情最好胜的,越是见着花枝招展的女孩儿,就越是要开屏争,跟人家媲美,正要逗起他的兴致来才好呢。”湘云道:“他本来要开屏的,见了二哥哥,只怕不敢,谁知道张开屏来,你又会拔了最长最漂亮的那送人做什么?”众人都笑起来。

  正顽得高兴,却见李嬷嬷拄着拐从那边过来,宝玉只得上前问好,李嬷嬷道:“哥儿,我特为进园来找你,为有几句话要嘱咐你,我们往你屋里说话去。”说着便过来拉宝玉的手。宝玉忙侧身避过,笑道:“既这样,妈妈请屋里说话。”早打前头走了。

  迤逦进了怡红院,袭人等都请安问好,敬上茶来。李嬷嬷便道:“我从小了你这么大,如今看你越发出息了,我也觉得放心。只是你那个不知冷热、不肯穿厚衣裳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如今天气一三变,你只记不得替换,刚吃过饭,茶也不喝一口,就跟丫头们在园子里胡闹,又跳又叫,只管张着口说话,若是呛了风,或是积了食,可怎么着呢。”又问宝玉近来身上可好,记着吃药不吃,年节下又喝了多少酒,老爷最近可曾教训等语,宝玉耐着子一一回答了。

  李嬷嬷忽又滴下眼泪来,道:“大年节下的,我也没什么给你,这双鞋是我几个晚上点灯熬油,眍着眼做的,针线自然不及那些小姑娘们细巧,可也千针万线,结实着呢。你穿上试试跟不跟脚儿。”宝玉那里看得上,也只得道谢,命袭人收了。李嬷嬷又催着只要他试穿,宝玉只得穿上,又走了两步。李嬷嬷这方满意了,又向袭人道:“花姑娘,从前我老婆子有什么言长语短的,别往心里去,只当我人老昏耄,不知好歹吧。”袭人忙笑道:“这说的是那里的话?我来的时候还小,哪不是你老人家言传身教,手把手儿的调教。再忘不了你老人家的。

  李嬷嬷又挨个儿点着屋中丫头的名儿,叮嘱了好些话,众人也都胡乱答应,笑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这么大了,再不会叫自己饿着冻着就是。况且我们这么些人,又不是死的瞎的,虽不及你老人家周到有经验,却也伏侍了这许多年,什么不知道?”李嬷嬷道:“你们嘴上说的好听,我最知道你们都是欺软怕硬的,遇着二那样声严厉规矩大的,便怕的通跟畏猫鼠儿一般;遇着宝玉这脾气柔和没刚儿的,便眼里没主子,只知自吃自顽,那里还想得到伏侍?这些年来,他别说打,就是骂你们一半声儿也总没舍得。便是那年茜雪出去,也并不是为的宝玉恼他,原是他妈得了治不好的病,在太太面前再三再四的求告,让他出去伏侍几天。谁料没两三天,竟忽然转急症烧穿了肺死了。老太太听了,说怕他进来,过了病气给人,连身价银子也不要就放他出去了。我从前只当宝玉合我怄气,为一碗茶撵了他出去,委实冤枉了他。”麝月笑道:“阿弥陀佛,这屋里可出了青天了。宝玉蒙冤了这些年,到今儿才得还了清白。”说得众人都笑了,都道:“说起来,这屋里的冤案还少吗?也不在这一出上,多喒也都得李带头打伙儿理一理才好呢。”那李嬷嬷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车轱辘话,这方慢腾腾的去了。

  宝玉笑道:“好个讨厌的老货,今额外多话。”袭人却因曾经母丧,未免上心,作疑道:“他不是来辞路的吧?”宝玉道:“什么叫辞路?”袭人道:“你没经过这些事,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民间巷尾的俗话,说老人临大去之前,趁着还能走动的当儿,都要到那平记挂的亲朋戚友跟前探访一回,告个别,留句话,若有往日结下的疙瘩,能解的就分解几句,若是遇着疼爱的小辈,还要送点东西做念想儿,就算是辞行了,所以叫辞路。”麝月“哎哟”一声道:“听你说的情形,果然有些像。莫不是李要“话到嘴边,赶紧打住。袭人也觉忌讳,遂道:“许是我多心,李最惦记宝玉,老人家到年节下格外话多,也是有的。”

  那李嬷嬷早又往凤姐处去了,凤姐也刚进房不久,正与平儿分果子,见了李嬷嬷,忙起身让座,又叫丰儿拿篮子装果子与李嬷嬷带回去给孙子吃。李嬷嬷便坐下道:“前些日子听说身上不好,我一直想着来看看,白不得闲儿。且时常也有些病症,不得出来。今儿特来看看,气倒还健旺。”

  凤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年节下偷懒滑罢了。”李嬷嬷道:“我知道嘴里虽是这样说,实情必不如此。若不是大病,断不肯不管事的。我每家常说,这府里亏得是有,上上下下,谁不知和宝玉是老太太心上最顶尖儿的人,偏偏两个人的脑筋天上地下,这样精明能干,宝玉偏是顾头不顾尾,望远不望近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凤姐笑道:“妈妈不放心宝玉,只管常进来看他就是了。再闲了陪老太太抹抹牌,何等逍遥自在。正是厨房里有才送来的小羊,妈妈盛一盘子拿家去吃。”李嬷嬷抻了抻衣裳两角,又无端端摸一摸鬓角,摇头叹道:“老了,吃不动了,不但这边的槽牙全都松了,胃里也不克化,上月里同儿子媳妇吃了回酸菜山锅子,拉了几天肚子,站也站不起来。前两天,倒又忽然想糯米团子吃,腆着我这老脸向老太太讨了二斤碧糯来,撵着媳妇儿做了,又吃不动,白便宜了我那小孙子。”

  一时贾琏回来,李嬷嬷便出去了。凤姐见贾琏急急忙忙的换衣裳,心中有气,脸上却带笑说:“刚回来,又是要那里去?”贾琏道:“薛老大请我喝酒,说是来了几个许久不见的好朋友,难道不去么?不但今儿要去,明、后两天也都有一连串的席呢,再过两天我还要还个小东道,竟没闲银子。你若有,先借我一二百两使使,等有了还你。”凤姐笑道:“你少拿银子的事堵我,打量我怕借给你钱,就不问你的行踪了,是这个主意不是?娘娘上月里指著名儿夸奖薛大姑娘,又赏了许多东西,瞧那意思是要给宝玉赐婚;我看老太太心里打的是另一番主意,这件事倒有些两难的。薛大哥哥请你坐席,若提起这些事来,你说话千万小心。”贾琏道:“我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嘱咐。倒是你每跟姨妈、表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话留些神,别再像从前那样开顽笑,把话说了,倒不好回旋的。”

  凤姐低头想了一回,叹道:“单是我有这样想头吗?阖府里谁不说宝兄弟跟林妹妹这一对,是天生地设,再没差错的。谁想得到宝姑娘进宫的事竟没准呢。打从那年端节,落选的信儿下来,娘娘又赏了宝姑娘那些东西,我再没说过那些笑话了。果然娘娘要存了这份心,想必太太也是愿意的,只碍着老太太不好提出,只怕后面还有的饥荒要打呢。”

  贾琏笑道:“人人都说你是个女诸葛,原来也有算不准的事么?”说着换了衣裳,又忙忙的走了。这夜仍是三更后方回来,便宿在秋桐处。

  次起来,俟贾琏出了门,凤姐往上房打了个转,仍旧回来,径往秋桐房里来说:“太太急着要一件东西,说是二爷收着,他平放贵重东西的箱子在那里?快打开了让我找找,太太还等着回话呢。”秋桐道:“二爷的贵重东西,不都在房里收着吗,怎么倒往这里来找?”凤姐冷笑道:“你二爷这一向都住在你这里,他的贵重东西,自然是也都在你这里,难道他会舍得丢在房里吗?”平儿也说:“你若有钥匙,就快些拿出来,赶紧帮着找找吧,太太还等着二回话呢。”

  秋桐只道凤姐当真要找东西,又想着体己银子都另收在别处,箱里不过是些贾琏与自己的衣裳头面,便自己不与他钥匙,只怕凤姐也要想法子扭开锁来,遂不及其余,拿钥匙开了箱子,回身问道:“要找什么?”凤姐更不答言,径上前将秋桐拨在一旁,亲自向箱中掏摸一回,果然掏出一本妆花缎面描金的宫手卷来,随手翻了一翻,不气往上涌,连连冷笑,抛在秋桐面前问:“姑娘好学问,原来也晓得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秋桐却忘了箱中有这件东西,不羞红了脸,不敢回话。

  凤姐将箱中衣裳尽皆抛出,只见许多奇巧肚兜,花红柳绿,绫纱绸绢尽有,绣着鸳鸯戏水、花开并蒂诸多意思,又有一件五彩双面绣两绸内褂,滚着如意云纹,钉了各小圆珠子,做得好不精致闪亮。且不发话,只随捡随抛,忽见箱底出一个纸包儿来,摸在手上软软的,不知何物,打开,却是一缕青丝,拦扎着同心结的红头绳儿,登时大怒,捏着直送到秋桐脸上去,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你娘的什么?”秋桐慌了,忙跪下道:“这不是我的,我连见也没见过。二爷虽把钥匙我收着,箱里放些什么东西,却并不曾翻检过。我若知道有他,敢不早向告诉么?连那册子也不是我的,二爷前几拿回来,便撂在箱子里,其实并不曾教我看见。”凤姐冷笑道:“你推得倒干净,难道等他们两个死了,咱们有多少日子过不得,这话不是你说的?又说我这回病得沉重,只怕捱不到过年,巴不得我立时三刻蹬了腿,好腾地方给你,让你叉腿仰脸的去。可惜老天爷有眼,我的命硬,没那么容易被你咒死。”越说越气,便将秋桐左右开弓,连打了几个嘴巴。

  秋桐听凤姐说的都是他与贾琏私密之语,情知无可推托,地打起滚来,哭道:“我是老爷赏给二爷的,是二爷明门正道的老婆,快刀儿割不断亲戚,捆绳儿扭不来夫,我就再,也的是自家汉子,犯了哪条规矩哪条王法?见不得我,只是我又不是看,有病,倒不好生养着去,何苦站墙听壁角儿的找气生?”凤姐听了这些损使气的话,焉得不怒,原有三分气的,此时倒有了七分,赶上前又下死劲踢打了几下,骂道:“你是二爷明门正道的老婆,难道我们倒是外四路旁门野户的不成?既然你说你是老爷赏给二爷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老爷、太太,带着你的这些画、脏衣裳,让老爷、太太看看,怎样一个明门正道的老婆。打量我不知道你在那院里的那些事呢,装什么黄花闺女,贞节烈妇!”秋桐那里肯去,便又哭天抢地的大闹。

  凤姐喝命左右:“把他捆了,把嘴堵上,连这些个东西,一起封了送去太太房里,请太太发落。就说他趁我病着,通狂得没个样子,连我的早安都不来请,每只管劳动灶上、药房、针线上的人,今儿宵夜明儿补品的,得好不抱怨。问他,倒口口声声说他是大老爷赏二爷的,堵我的嘴,好使我不便管教,我所以送来请太太教导。”

  秋桐听见这番话说得厉害,明知送出这道门,哪还有回来的理,顿时不敢再犟,复翻身趴在地上,抱住凤姐的腿哭道:“我知道错了,求饶过我这一回。果真那头发、册子不是我的,二爷这些日子虽常往我这边来,其实并非天天如此,时常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直到天亮才进门,不过是拿我做个幌子,不知道在外面另交接了什么人,还望详查。好比前月里,二爷说是尤二姐祭,独自出府住了一二才回来,又喝了一夜闷酒。那些头发、衣裳,焉知不是二姐留下来的呢?”凤姐听他提起二姐来,益发醋翻酱涌,五味俱全,冷笑道:“你要我信你,也容易。你只把这些个东西拿去给太太瞧,就说是二爷让你收着,你不敢,特地拿来交给太太,看是怎么说。”秋桐迟疑不敢去,凤姐催促道:“你不愿去,那也容易,我便亲自替你走一趟,如何?”秋桐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叩头道:“自然是我拿去给太太,那里敢劳的大驾。”只得收拾了,含羞忍愧,拿着往邢夫人院中来。

  原来凤姐上次见傻大姐拾了个绣囊,被邢夫人拦下,当作大文章拿了向王夫人大兴问罪之师,如今见了秋桐收藏这许多私物,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想邢夫人既深恶熙凤,便不问青红皂白,况且贾琏又非他亲生,哪肯管束训斥,反教熙凤得意?今听那秋桐诉了许多委屈,费婆子等人又在一旁火上浇油的说了许多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的话,益发有气,反向秋桐道:“你不用哭,一切有我作主,看谁敢把你怎么的?”因命人去院门口守望,若是贾琏回府,立叫来见。

  那贾琏吃得醉醺醺的回来,听说邢夫人立找,不知何事,忙搂马往东院里来。在黑油大门前下了马,进入上房,只见邢夫人脸色铁青,坐在那里,秋桐站在身后啼哭,益发不明所以。邢夫人见了他,也不问他去了那里,也不问是非原委,先就发作道:“这屋里的狗走出去给人打了也觉没脸,何况秋桐是老爷亲口许给你的,就算他有一时半处不到的地方,也该看在老爷面上包涵着些,如何竟说退还休弃的话?他又不曾犯了七出,又不曾偷人养汉,难道跟自家汉子亲热了些也算是罪过?这样的道理我倒不曾听过。况且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偷摸狗的事,并不与他相干,如何你们两口子别气,倒要赖在秋桐身上?难道必定不能容他,所以做定了圈套等他跳,好撵他出来的不成?”

  那秋桐便又哭起来,抹眼甩鼻涕的罗罗嗦嗦说了一通。贾琏这方听得明白,心中既恨凤姐泼悍,亦怨秋桐不替他遮瞒,反添油加醋,惹出这番口舌,只得含羞道:“是儿子无能,未能教导媳妇,惹得老爷、太太烦恼,我这便带秋桐回去,再叫媳妇来与太太磕头。”邢夫人冷笑道:“你说这话,可是折杀我了,我也领不起他的头,叫他留着那份殷勤,且往高枝儿上栖着吧。说到底这也是你们房里的私事,原不该我多问,只是你们既然闹到我眼面前儿来,不得不说你两句戏词儿里也常有的:田舍翁多收了十斛麦,尚易妇。何况咱家?你身上现捐着个同知,就三四妾也寻常,怎么就容不下一个秋桐了?你现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的话,好歹看见公婆面上,略给秋桐一寸三分地儿略站站,就算他眼里还有长辈,若不然,从今往后我倒也没好意思见他的。”

  贾琏只得磕了头去,邢夫人却又叫住道:“回来。把你这些个东西带上,我很见不得这个。”贾琏忍愧拿了,又出来见贾赦,贾赦也沉着脸说了两句,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妇德再高,没有子息也算不得大好处,况且又是个没有妇德、不能容人的。你是个男人,如何连媳妇也教导不了?岂不落人笑?”贾琏也惟有含愧领了,带着秋桐回去。方进门时,正看见平儿带着人挪箱子,登时怒从心起,况且又喝了酒,更不问情由,上前来一脚将箱子踢翻,骂道:“谁叫你动我的东西来?他又没咽气,又没停,倒急着移棺下殓的不成?”

  凤姐在里间听见这话骂得恶毒,如何不恼,因扶着门出来道:“不用你咒我,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明儿就死了,好叫你们称心如愿。圣人语录里都有过的:渔者夭。我原怕你不知保重身体,不好自己当面劝你,所以请太太教导,哪不是为了你好?倒招你恨我做冤家对头,香灰了眼,艾蒿薰了心,只要治死原配老婆,好与妇过一世。你既然心急,不如拿绳子来勒死我,再把那些给你头发、肚兜、又是什么看了烂眼睛画书的妇一起召进来,便娶一百个老婆也没人拦着你,如何?”

  贾琏气道:“原来你还记得两句圣人语录。听听这话,是我咒你,还是你咒我?你也不用装大方,也不用说那堵气逞能的歪话,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疼你,只当我认真不敢休了你。老爷、太太方才发了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凭你妇德再高,不见子息也是头一条罪过,况且又醋妒成、不能容人、没什么妇德可以夸耀的。我便写书休你,老太太也不好拦的。”

  凤姐冷笑道:“我说那里来的恁高气焰呢,原来仗着老爷、太太撑的。我倒不怕你写书来休我,就只怕你没那胆气。你年未三十,还须讲不得那四十无子、准其置妾的礼呢,况且我又把贴身丫头许你收房,又凭你左一个右一个娶进门来,怎么是不能容人,又怎么是醋妒成?若不是我,二姐如何进得了门?老爷把秋桐赏了你,我何尝说过半个不字了?如今你要休我也容易,赶明儿召集两府的人告诉一番,咱们祠堂里老太爷跟前磕头去,看是你行的事理长,还是我说的话理短?果然两府族长都认着你有理,我也不用你休,管自这就收拾包裹回南边去,如何?”

  贾琏被堵得无话可答,且又提起二姐来,更觉怒火中烧,便想要寻一件最刺心的话来他,因见平儿垂手站在一旁,便不及细想,索道:“你说得倒好听,好一个宽宏大量仁慈体下的贤良子!既是这么三从四德温厚得人心的,怎么身边连一个心腹人儿也没有?就连平儿也不服你。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那头发并不是秋桐的,原是被你得上吊的鲍二家的从前给我的,我为他死得冤枉,所以留下来做个念想儿,这件事平儿也知道,早先还是他替我收着的呢,不信你只管问他。”

  平儿听他说出这件机密事来,且又故意纠不清,意在挑唆凤姐嫌隙自己,不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忙道:“二爷何苦冤我?我上那里知道你的那些事呢。”凤姐正无处出气,听了这句,不由分说抓过平儿来,劈头盖面便打了两巴掌,又拧着脸问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娼妇跟他们通统一气,都只恨不得我死。平里那些小心仔细敢情都是装出来哄我的,既如此,何不拿了毒药来我吃,好洗净你的眼睛。”

  平儿气苦不过,又无可分证,既被贾琏挤兑,又遭凤姐,忽见秋桐站在一旁歪着嘴冷笑,不想起那夜在窗外听见两人的言语来,贾琏何尝将自己放在心上,如今连凤姐也猜忌于己,真正世界之大,更无容身之地,一时万念俱灰,许多恨怨委屈之事悉上心头,遂将心一横,哭道:“你们呕气,何必拿我做磨心,我索死了,好叫你们省心。”说罢,挣开凤姐之手,回转身便向照壁一头撞去,顿时头破血,昏死过去。

  众人见闹出人命来,都大惊叫喊,慌乱不迭。凤姐到这时悔之不及,下泪来,贾琏也连声儿叫请大夫,秋桐见闹得大了,早躲进门里去。丰儿、红玉都守着哭。

  一时大夫来到,敷药包扎,把脉观,幸喜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碍,遂开了方子,命照方煎药,又叮嘱小心将养,勿使再气恼劳动云云。贾母处早听到动静,亦遣人来问询,凤姐哪敢再闹,忙用言语敷衍支吾过去。贾琏见凤姐不再追究,乐得消停,两人闹了这一回,如今都有些悔将上来,遂不复将前事提起,仍如常相处。正是:

  萍因水聚原不幸,花被风折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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