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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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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1年10月10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湖北武昌城内的清军新式陆军士兵哗变,攻占了楚望台的军械库,经过一夜的战,第二天起义军占领了武昌城,宣布成立湖北军政府。武昌起义的成功,极大地震撼了全国,湖南、陕西等地的革命人纷纷响应,各地形势风起云涌。

  10月13,张幼林从外边回到家中,他刚一进院子,用人就上去:“老爷,霍先生来了,在客厅里等您呢。”

  “霍大叔来了?太好了,我正想他呢!”张幼林喜形于“霍大叔…”他大叫着冲向客厅。

  霍震西苍老了许多,鬓发已经斑白,他正在客厅里喝茶,听到喊声站起来,张幼林冲进来一把抱住他:“霍叔啊,我可想死您啦!”

  “幼林啊,这些年我虽然没来京城,可你的事我全听说了,好样的,我当年还真没看错你。”霍震西微笑着,目光中充了赞许。

  “您都听到什么了?”

  “你为那些革命奔走的事我都听说了,行啊,小子,你还真有些胆量,赶上这种事,一般人躲还躲不及呢。”

  爷俩相对而坐,张幼林给霍震西续上茶:“大叔,我佩服那些革命,他们都是些热血男儿,为了他们的革命理想,不惜身家性命啊。”

  霍震西表示赞同:“我听说过汪兆铭,他的名气很大,一直追随中山先生,他们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还举行过很多次暴动,虽说都没成功,可屡败屡战的勇气令人钦佩。”

  张幼林四下看看,小声问道:“您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幼林,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驻扎在武昌的新军首举义旗暴动了,他们连夜攻占了湖广总督署,到今天早晨,武汉三镇已全在革命军掌握之中了。

  张幼林十分惊讶:“天哪,这些革命要干什么?占领武汉以后会怎么办?”

  “这还用说吗?既然竖起了义旗,就要干到底了,我看,这次起义,革命是想一鼓作气推翻朝廷,改朝换代!”霍震西挥舞着手臂,神情激动。

  “大叔,那你们甘肃的那些回族兄弟怎么办?你们准备起义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你算说对了,武昌那边干起来了,我们甘肃肯定不会闲着,不瞒你说,这次武昌起义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我从兰州动身的时候还毫无迹象,谁知刚到京城,就听到武昌起义的消息,你说,我还能在京城待住吗?”

  “您是想回甘肃参加起义?”

  “是啊,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我当然要回去,无论如何,我要和弟兄们在一起,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和你告别的。”张幼林思忖着:“大叔,您能不能在京城等一等?我估计武昌义旗一举,全国恐怕有不少省份都会响应,可能转眼就会成燎原之势,到那时,您是去是留,再作定不迟。”

  “幼林啊,你是想让我在京城观望,看看形势再作决定?”霍震西摇着头“这不可能,这个狗朝廷早该垮了,我们已经盼了多少年了?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怎么能在一边看着呢?”

  眼瞧着留不住霍震西,张幼林又问:“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霍震西站起身:“现在,我现在就走,幼林,我这一去,不知将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要是在战场上不走运…”

  张幼林赶忙制止:“大叔,您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等您革命成功以后回来,大叔,我等着您!”张幼林的眼睛润了,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深知炮无情。

  张幼林一直把霍震西送到广安门外的驿道上,爷俩互道珍重,抱拳而别后,霍震西翻身上马,率领众武师顺着大路奔驰而去。霍震西回到甘肃后,参加了策应武昌的起义——推翻清王朝的武装暴动,成为辛亥革命的元勋。

  张幼林站在驿道上,望着远处的烟尘,久久不肯离去…

  武昌起义成功后,在短短一个多月中,全国有14个省先后宣告”光复“和独立,革命风暴席卷神州大地。1911年11月6,朝廷宣布释放汪兆铭和黄复生,北京各界一千余人前往法部大狱门前隆重这两位谋刺摄政王的义士。

  汪兆铭出狱后的第三天,张幼林身着便装正在书房里读书,云生头大汗地跟着用人进来:“东家,庄掌柜的请您过去呢。”

  “什么事儿啊?”张幼林放下手里的书。

  “原来咱们那邻居,守真照相馆汪掌柜的在铺子里等您呢!”云生神情激动。

  张幼林的眼睛一亮:“汪兆铭?太好了!”

  他换好衣裳,急急忙忙赶到了荣宝斋。汪兆铭见张幼林进来,快步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张先生对我的帮助,永世不忘!”

  “别客气,你请坐,陈小姐呢?”

  二人相对而坐,汪兆铭答道:“她在上海等我,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到时候还要请你参加哦。”

  “一定!你是大英雄了,在未来的新政府里任什么职?”

  汪兆铭微笑着:“我曾有过诺言,革命成功以后,一不做官,二不做议员,功成身退,我和璧君去法国留学。”

  张幼林摇头叹息:“汪先生这样的国之栋梁不做官,可惜了。”

  汪兆铭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张先生,送给你,留作纪念。”

  张幼林双手接过盒子:“谢谢!”

  这时,门外一个年轻人进来催促:“汪先生,您该启程了。”

  张幼林把汪兆铭送到了大门外,两人握手告别,汪兆铭真诚地说道:“张先生,将来有事可以到南京来找我,也可以写信,托胡汉民先生转交给我。”

  张幼林神色淡然:“君子之淡如水,汪先生是干大事儿的人,不要为我等俗人分心,今后如果到北京,汪先生别忘了来荣宝斋坐坐,喝杯茶就行了。”

  “一定的,张先生,再见!”汪兆铭登上了马车。

  “再见,一路平安!”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马车渐渐远去了,庄虎臣从铺子里走出来:“幼林,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汪掌柜这样的人不是咱来往的,不好,连铺子带家可就全玩儿完了。”

  张幼林若有所思:“汪兆铭这样的人,有缘得见一位,此生足矣…”

  回到荣宝斋后院的北屋,张幼林把汪兆铭送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兽面铺首形的古墨,他仔细看了看,不觉大吃一惊:“‘狻猊’墨?师傅,这可是价值连城啊!”“你说什么?让我看看。”庄虎臣接过古墨仔细辨认了一番,不觉激动起来,声音颤抖着“幼林,真是潘谷的‘狻猊’墨!”庄虎臣把墨送到张幼林的鼻子前让他嗅了嗅:“闻到香味儿了吧?书上说,这墨研开了以后,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味儿不衰。”

  张幼林感叹着:“汪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师傅,那咱们就拿它作镇店之宝吧。”

  “好啊!荣宝斋有了镇店的‘狻猊’墨,琉璃厂的南纸店就更没法儿跟咱比了。”庄虎臣喜形于

  王仁山进来送账簿,他也凑上去:“呦,掌柜的,什么人能做出这么好的墨来?”

  庄虎臣侃侃而谈:“制墨的人叫潘谷,是宋朝的制墨名家,人称‘墨仙’,这狻猊是传说中的一种猛兽,据说龙生九子,狻猊是龙的第五个儿子,造型与狮子类似,潘谷所制的‘狻猊’墨历来被誉为墨中神品。苏轼给潘谷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布衫漆墨手如,未害冰壶贮秋月。’潘先生好喝酒,有一天喝高了,掉到荒郊野外的枯井里摔死了。‘狻猊’墨以前只是听说过,我也是头一回见着。”

  “东家,您真有眼光,了汪掌柜这样的朋友。”王仁山赞叹着。

  张幼林淡淡一笑,站起身走了。

  庄虎臣请人为“狻猊”墨配上了红色锦缎的底座和巧的玻璃罩子,在荣宝斋前厅正中间的货架子上专门辟出了一格供放。庄虎臣每次从它面前走过,都不住要喜滋滋地看上两眼。

  就在庄虎臣还沉浸在喜得镇店之宝的这些日子里,大清国摇摇晃晃,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1912年2月12,隆裕太后在紫城养心殿颁布了宣统皇帝溥仪的退位诏书,至此,统治了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正式灭亡。

  那一天天色阴沉,北风呼啸,街上行人稀少。肃亲王善耆泪面地从紫城里出来,他坐在马车上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拐进了琉璃厂,在荣宝斋的门前停下。善耆从车上下来,他在寒风中站立了片刻,定了定神,这才迈上荣宝斋的台阶。

  这样的天气铺子里没什么客人,张幼林正在指挥伙计们调整货位,突然,棉门帘被轻轻地开,进来的居然是朝廷的重臣肃亲王。虽然肃亲王今天只穿了一身便装,但张幼林还是马上就认出来了,他赶紧上去:“大人,今天怎么有工夫出来逛逛?”

  “张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你的气不错嘛,你不用忙,我是路过这儿,顺便买些文房用品。”善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易、和蔼。

  “大人,您都需要点儿什么?”王仁山恭恭敬敬地问。

  善耆随手在柜台上写了一张单子递给他,王仁山去准备了。

  张幼林请善耆坐下:“大人,着您这身穿戴,您是要微服私访吧?”

  “嗨,张先生,我就不瞒你了,我刚在养心殿开完了最后一次御前会议,隆裕太后颁布了皇上的退位诏书,大清国,完啦!”

  “啊?”张幼林大吃一惊“那您…”

  “袁世凯是个阴险毒辣之人,北京很快就会成为是非之地,我要先离开这儿,别的只好以后再说了。”善耆环顾四周“我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了,真有点儿舍不得,以后还能不能再回来…”善耆摇了摇头,眼泪顺着面颊又滚落下来。

  王仁山送过包好的文房用品,善耆站起身,把银子留在桌子上:“这也算是临走之前的一点儿纪念吧,我告辞了。”

  张幼林把善耆送出大门,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漫天的黄尘。张幼林作揖:“王爷,您是好人,我张幼林这辈子…忘不了您,世事多变,望您多多保重!”

  善耆神色黯然地上了车:“张先生,再见!”

  送走了善耆,张幼林急忙来到荣宝斋后院的北屋,推开门便开口说道:“师傅,皇上退位了。”

  庄虎臣正打着算盘,听罢不觉一愣:“消息可靠吗?”

  “可靠,肃亲王刚走。”张幼林在庄虎臣的对面坐下。

  沉默了半晌,庄虎臣才缓过劲来:“还真让你说中了,这对咱们可不是件好事儿。缙绅和额大人那儿都不行了,中华民国是另起炉灶啊,早先苦心经营起来的老关系不知还能用多少,唉,劳神的时候来了!”庄虎臣垂头丧气。

  “您也别着急,我想了很长时间了,改朝换代是势在必行,变动当中会有损失,这是免不了的,但是应该也有新的机会。”

  “你有主意了?”庄虎臣急切地看着他。

  张幼林摇头:“现在还没有。”

  这当口,贝子爷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坐在椅子上捶顿足,大哭不止:“大清国,祖宗二百六十多年的江山啊,说完就完啦…”

  哭声传到了院子里,管家徐连和用人站在一起,徐连皱起了眉头:“贝子爷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吩咐用人:“你到窗儿底下听听去。”

  用人弯着跑到了书房的窗儿底下。

  书房里,贝子爷是越哭越伤心:“大清国的江山没了,我还活什么劲儿啊?不如死了心里干净!”他说着站起身,到靠东墙的柜子里翻东西。

  徐连也凑到书房窗儿底下,用人悄声告诉他:“贝子爷说,大清国的江山没了,他还活什么劲儿。”

  徐连一怔:“大清国的江山没了?”说着,他用手蘸了蘸吐沫,捅破了窗户纸,向里面张望。只见贝子爷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段白绫子,双手抻了抻,走到书房的中央,琢磨着往哪儿拴。徐连没瞧明白贝子爷是什么恚思,他躲开捅破了的窗户眼儿,嘴里嘀咕着:“大清国的江山易了主,贝子爷往后就不是皇亲国戚了,随手白来的那些好处都跟着没了,一夜之间成了平头儿百姓,唉,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啊!”用人凑近窗户眼儿看了看,不大惊失:“徐管家,不好,贝子爷要上吊!”

  徐连突然反应过来:“快救贝子爷!”说着,他跑到书房门口大叫着砸门:“贝子爷,贝子爷,您开门,开门哪…”

  叫了半天里面没动静,徐连赶紧吩咐用人:“使点儿劲,把门撞开!”

  用人往后退了退,使足了劲,一脚把门踹开了。

  他们冲进了书房,用人扶着贝子爷从椅子上下来,徐连用袖子胡噜了一把被贝子爷踩脏了的椅子,这才扶贝子爷坐下。

  贝子爷手里拿着白绫子,脸上挂着泪珠,徐连指着白绫子,惊恐万分:“贝…贝子爷,这是…皇…皇上赏的?”

  贝子爷把白绫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是我自个儿不想活了!”

  徐连这才松了口气:“那您这是为什么呀?”

  贝子爷的眼泪又下来了:“大清国,祖宗的江山啊…”徐连示意用人把白绫子拿走,用人捡起白绫子出去了,他这才劝道:“贝子爷,虽说大清国的江山没了,可您也不能上吊啊,您要真有个好歹,不是让那些把大清国鼓捣没了的人称愿啦?”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贝子爷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徐连取来手巾递给贝子爷:“这就对了,往后怎么着,再想辙吧。”

  这些日子,庄虎臣总是眉头紧锁。快到晌午了,他从后院过来,又站在荣宝斋门口观察起过往的行人,行人已经剪掉辫子的显然比前几天又多了不少。

  云生手里拿着报纸凑到门口:“掌柜的,咱们什么时候剪辫子啊?”

  “急什么呀,再等等。”庄虎臣语调低沉。

  云生指着报纸:“中华民国刚公布了第二十九号公报,限期二十天,官军民一律剪掉辫子,不剪者以违法论处,咱们还是赶早儿好吧?”

  “剪辫子是小事儿,我在琢磨,改朝换代了,荣宝斋的买卖该怎么办。”

  “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呗。”云生愣头愣脑的。

  “那就等着喝西北风儿吧。”庄虎臣一甩手,走了。

  云生看着掌柜的背影,惑不解。这时,两位剪了辫子的客人来到门口,云生回过神来,赶紧招呼客人:“二位先生,里边儿请…”

  没过多久,庄虎臣一只手捂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辫子回来了,云生高兴地上去:“掌柜的,您剪辫子去啦?待会儿我也去剪了。”

  庄虎臣坐下:“在街上遇见两个小兔崽子,趁我一不留神,蹿上来就是一剪子,得,留了一辈子的辫子,就这么一剪子…全待了。”

  张喜儿端过茶来:“不是说早先咱汉人不留辫子吗?这是人的讲究,是咱留的辫子。”

  庄虎臣端详着手里的辫子,面愁容:“万一中华民国没好,又把皇上请回来,没了辫子可怎么待呀?”

  “掌柜的,没有的事儿,您是瞎心。”张喜儿宽慰着。

  “账算清了吗?”

  “还差点儿,不过肯定比去年这时候差多了。”

  “我料到了,亏的时候还在后头呢。”庄虎臣站起身“走,我跟你对账去。”

  庄虎臣和张喜儿到后院去了,隔着窗户瞧了半天的茂源斋的伙计宋怀仁见铺子里只剩下了云生,于是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溜达进来。宋怀仁二十一岁,刚出徒没两年,此人脑子快,能干,但贪婪、好算计,据说手脚还不大干净,逮着机会就背着掌柜的从客户那里自个儿捞点儿好处,庄虎臣很看不上他。

  “呦,怀仁,你今儿怎么这么闲在啊?”云生边收拾柜台边问。

  “听说荣宝斋得了一块潘谷制的‘狻猊’墨,我过来瞧瞧。”

  云生指给他:“在那儿呢。”

  宋怀仁走过去:“拿下来给我看看行吗?”

  “行。”云生登上椅子把墨拿下来。

  宋怀仁接过来仔细看着,明知故问:“你们掌柜的哪儿淘换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不是我们掌柜的淘换来的,是早先我们那邻居,守真照相馆汪掌柜的送给我们东家的。”

  “他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们东家?”宋怀仁的目的就是打听这个,至于“狻猊”墨,那天云生不在的时候他已经来看过了。

  “汪掌柜的关进大狱以后,我们东家跟着忙乎救他来着,东家还说服老东家,拿出他们家祖传的《西陵圣母帖》,掖着脑袋给肃亲王送礼,嘿,我们东家甭提多仗义了,结果肃亲王没要,但是汪掌柜的知这个情,他从大狱里一出来就四处的找我们东家,非把这块古墨给他不可,这都是我亲眼瞧见的。”云生说得眼睛发亮,吐沫星子飞溅。

  “你刚才说什么?《西陵圣母帖》?张家够趁的呀,哎,这《西陵圣母帖》…”

  “怀素和尚的狂草哇,值老鼻子银子了!”

  宋怀仁还要再问下去,庄虎臣从后门进来,嗔怪地喊了一句:“云生!”

  宋怀仁放下墨,皮笑不笑:“真是块好墨,庄掌柜的,我不打搅了。”

  “小宋,忙什么呀。”庄虎臣不冷不热的。

  “我还得照应铺子,改。”宋怀仁转身走了。

  庄虎臣看着他走进了茂源斋,才缓缓说道:“云生啊,在一条街上做买卖的都是死对头,表面儿上看着乐乐呵呵的,背地里拍不冷子就给你下刀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不能什么都说。”

  “是,掌柜的,我记住了。”

  云生是个有心的孩子,庄虎臣这番话,他牢牢地记了一辈子。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荣宝斋的东家手里有祖传的怀素和尚的狂草《西陵圣母帖》,宋怀仁也记住了。

  院子里,张李氏正哄着两岁多的孙子玩耍,何佳碧往绳子上晾刚给小璐洗完的小衣裳,张幼林剃了光头从外面进来,何佳碧还没见过丈夫这副模样,她大笑着:“幼林,这还是你吗?”

  “怎么样?”张幼林背过身给母亲、子看。

  张李氏摇头:“看惯了你一直梳着辫子,猛地一没了,还真不大习惯,你觉得脑袋轻了吧?”

  张幼林还没顾上回答,用人提着菜篮子急急忙忙进来了:“老爷,您赶紧去趟继林老爷那儿吧,我刚才碰见送信儿的了,继林老爷又犯病了。”

  张幼林听罢,拔腿就走。

  卧室里,张继林躺在上,脸色蜡黄,范太医的高徒岳明坐在沿儿上开导他:“您不能急,您这身子骨儿得养一阵子。”

  “我手里还攥着一大摊子事儿呢,踏不下心来。”张继林着气,声音微弱。

  “不能够,我可告诉您,您是一点儿累都不能受,就在炕上老老实实地躺着。”

  张继林显得很忧愁,长叹一声:“唉!”

  “大清国不是都完了吗?您还忙乎什么呀?好好歇一阵子儿,等着换差使吧。”

  话音刚落,张幼林推门进来:“岳大夫,让您费心了。”他看着张继林“哥,你好点儿吗?”

  “好多了。”张继林没说实话。

  岳明站起身,拿起药箱:“您歇着吧,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张继林挣扎着要从上爬起来,被张幼林制止住:“哥,你别起来了,我送岳大夫。”

  出了张家大门,岳明站住了:“张先生,您得有个准备。”

  张幼林一惊:“我哥的病…不好?”

  “不是一般的不好,范太医跟我待过,我现在还是按照范太医临终前留下的方子给他治,不过,看来这回希望不大,脉象已经出来了,也就这个月的事儿。

  “您再给想想办法?”

  岳明摇头:“要是还有办法,我就不跟您说这个了。”

  霎时,泪水涌上了张幼林的眼眶。送走了岳大夫,张幼林呆立在门外,他的思维几乎停滞,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张继林差遣的用人出来唤他,张幼林才赶忙擦干了眼泪,进去陪伴堂哥。

  何佳碧早就说好今天带着小璐回娘家,还要陪父亲住几天,所以张幼林在堂哥家待到很晚才回来。进到卧室,见何佳碧居然在铺,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在娘家住几天吗,怎么回来了?”

  何佳碧皱着眉头:“幼林,风头儿不对,自打皇上退位的消息传出来以后,这些日子粮价飞涨,可抢购的人还是有增无减,我们家米店的存货都快卖完了。”

  “是吗?怪不得荣宝斋最近的生意不景气。”

  “这和荣宝斋的生意有关系吗?”

  张幼林坐在椅子上:“当然有,眼下正是新旧政权交接的时候,中华民国的格局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政府部门的关系都没接上,大宗的买卖无从谈起,只有靠散客撑撑门面,人们忙着抢购粮食,说明市面儿不稳,当吃饭都要成问题的时候,谁还有心做诗填词、写字画画呢?”

  “那我们怎么办?”何佳碧焦急地望着他。

  张幼林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和庄掌柜的正为这个发愁呢。”其实,让他更发愁的事还在后面。

  几天之后,已经过了午夜,外面突然起来,仨一群儿、俩一伙儿的士兵涌进琉璃厂,气势汹汹地砸门、抢铺子。

  荣宝斋的伙计们正在前厅里搭的铺上睡,张喜儿最先惊醒了,他爬起来听了听,慌忙下地叫云生:“云生,醒醒,快醒醒!”

  云生睡得迷糊糊的:“大伙计,干吗呀?”

  王仁山已经翻身下了铺,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月光下,五个歪戴着帽子、敝怀的大兵一路抢过来,手里抱着从古玩铺子里抢的瓷瓶、青铜器等古董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一个士兵抬头看了看房檐上悬着的匾:“长官,这铺子怎么着?”

  “废什么话,进去看看!”长官很不耐烦。

  士兵们开始大叫着用托砸门:“开门,快开门…”

  云生此时完全清醒了,他急忙披上衣裳,惊恐地看着张喜儿:“大伙计,怎么办啊?”

  黑暗中,王仁山的反应十分迅速:“快,先把‘狻猊’墨藏好,那是镇店的宝贝。”

  张喜儿迅速地蹿上桌子,从架子上取下“狻猊”墨,王仁山接过来到了柜台里面。

  外面传来了士兵的叫骂声:“他妈的,再不开门,老子开了!”

  “赶紧去开门。”张喜儿吩咐云生。

  云生手忙脚地打开门,士兵们冲进来,那个军官进来就踹了云生一脚:“怎么他妈这么慢?找死啊?”

  王仁山拉开了电灯,士兵们把抢来的东西堆放在柜合上,军官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张喜儿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

  军官看了一圈,把手拍在桌子上,大摇大摆地在椅子上坐下:“把铺子里值钱的古玩都拿出来!”

  张喜儿一见军官亮出了家伙,吓得头大汗,话也说不利落了:“长…长…长官…”

  王仁山见状,抢上两步低声下气地说道:“长官,我们这铺子是南纸店,不卖古玩。”

  军官瞪起了眼睛:“小子,你是活腻了吧?”

  王仁山哈哈:“不敢,不敢,您要是喜欢,就拿几块墨走,这是铺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说着,王仁山到货架子上取下几块墨,恭恭敬敬地递给军官。

  军官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怒了,把墨狠狠地摔在地上:“就拿这破东西对付老子?”说着,扬起手“啪”地扇了王仁山一个嘴巴,又吩咐手下:“弟兄们,把这铺子砸了!”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货架子推倒,笔筒掉在地上摔碎了,笔在地上到处滚,接着他们又把账柜上的锁砸开,抢走了里面的银子和铜子儿,柜台里的砚台、颜色、宣纸等也扔了一地。几个人折腾完了,抱上刚才在别的铺子里抢来的古董,扬长而去。

  地面一片狼藉,云生哭了:“大伙计,铺子给成这样儿,明儿个可怎么向掌柜的待啊!”张喜儿气得咬牙切齿:“这帮挨千刀的,哪儿是兵啊,纯粹是土匪,让他们不得好死!”他转过身来:“仁山啊,你没事儿吧?”

  王仁山摸了摸被打肿的脸,若无其事地答道:“没事儿,睡觉吧。”

  庄虎臣早上从家里出来,一进城就发觉不对头。他快步赶到琉璃厂的时候,只见沿街的铺子几乎都遭到了抢劫,伙计们正在收拾残局,不少铺子的门口挂出了“本店抢劫一空”的条幅,这些条幅在初的寒风中瑟瑟抖动着,如同店主们的心在哀鸣。

  荣宝斋内,地面上已经清理干净,张喜儿、王仁山、宋栓和云生都是头大汗,他们一起用力,把货架子从地面上竖起来,贴着墙儿摆稳当了。

  云生给大家递上手巾:“你们都歇会儿吧,剩下的我就能干了。”

  张喜儿接过手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不要紧的,咱们争取在掌柜的到之前,把铺子恢复原样儿。”

  话音未落,庄虎臣进了铺子。他先打量了一下伙计们,见人都在,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供放“狻猊”墨的格子,见里面是空的,不觉心中一紧:“‘狻猊’墨呢?”

  “在。”张喜儿从柜台里拿出来,递给庄虎臣。

  庄虎臣仔细看了看“狻猊”墨完好无损,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佛菩萨保佑,真是佛菩萨保佑啊!”放下“狻猊”墨,庄虎臣四处察看着,张喜儿跟在他身后:“掌柜的,和那些古玩铺子相比,咱们的损失算小的。”

  “人没伤着就好。”

  “账柜里的银子都被抢了,货架子上的瓷笔筒,差不离儿都摔碎了。”庄虎臣从墙角捡起一块碎墨,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吱声儿。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问宋栓:“帖套作那边儿怎么样?”

  宋栓皱着眉头:“嗨,甭提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当兵的,把沿街的那几家儿铺子全抢了,还放火烧了房子,估摸着是死人了,他们没往里走,我听着外面不对头,锁上门,赶紧就绕道儿过来了。”

  “栓子哥到的时候,咱这铺子刚被抢完,您那边儿呢?”王仁山倒上茶。

  “没抢到那一块儿,我来的这一路上,瞧见不少人在捡昨儿夜里土匪落到街上的东西。”

  “他们可是捡着便宜了。”云生很是羡慕。

  王仁山则不以为然,他摇摇头:“这世上可没有白捡的便宜,瞧着吧。”

  “幸亏仁山脑子快,当兵的一砸门,仁山先想到的是藏‘狻猊’墨,不然也被当兵的砸了。”张喜儿说道。

  庄虎臣拍拍王仁山的肩膀:“好样儿的,仁山,你给咱店里立了一功,我给你记着!”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这是哪儿的兵啊?怎么敢在北京城里明抢啊?”

  “是不太对劲,除了闹八国联军的时候,北京城的铺子还没被这么抢过,当兵的怎么有那么大胆子,敢公开地抢铺子?”庄虎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陪堂哥聊天的时候,他说起想吃月盛斋的酱羊,张幼林今天一大早就爬起来,他要亲自到户部街给堂哥采买——堂哥的日子不多了,张幼林希望尽量为他做些事情。从母亲的卧室门口经过,张李氏听到动静,开棉门帘走出来:“幼林,出去呀?”

  张幼林站住:“妈,我去给我哥买点儿吃的。”

  “继林这几天好点儿吗?”

  “还那样儿。”

  “唉。”张李氏停顿了片刻,说道“昨儿个吵吵嚷嚷地闹腾了大半宿,也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了,你顺道儿打听打听。”

  张幼林一愣:“我怎么没听见?”

  “你睡着了,像是离咱们这儿远的。”

  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过来,张幼林侧过身子为母亲挡住:“外头凉,您还是进去吧。”

  张继林家的院子里,张山林放下鸟儿笼子和手里的几件洋落儿正要往外走,张幼林端着浸在老汤里的酱羊进来了,他皱了皱眉头:“叔儿,街上这么,您干吗去呀?”

  张山林依旧是兴高采烈的:“瞧热闹去呀,嘿,幼林,你不知道吧?昨儿个夜里头,外头的土匪进来啦,把北京城里的铺子差不离儿的都给抢了,今天早晨我出去遛鸟儿,真给我吓傻了,你猜怎么着?大街上净是土匪落下的东西,还有成匹的布呢,都没来得及拿走,早起的人算是捡着便宜了。”

  “您没到荣宝斋去看看?”张幼林此时是心急如焚。

  “这还用你说?”张山林掀开汤盆的盖子嗅了嗅“香,继林就惦记这口儿,中午咱们用它浇面。”他又把盖子盖上:“我连鸟儿都没顾得上遛,一溜烟儿似的先到了琉璃厂,还好,庄虎臣在那儿呢,咱那铺子货架子让土匪推倒了,砸了点儿笔筒什么的,加上毁了的东西,赔个几百两银子,和那些古玩铺子比算好得多,你待着,我再出去看看。”

  “叔儿,我劝您还是别去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当兵的正在抓人呢。”

  “抓人怕什么的?我又没招他们没惹他们的,正好看热闹,你去陪陪继林吧,我走了啊。”张山林出了院子。

  张幼林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吃午饭的时候,张山林没有回来。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准他逛到哪家馆子门口就进去吃了,他的话,不能实打实的信。

  下午,张幼林去了荣宝斋,他和庄虎臣一起清点了损失的文房用品,又在后院北屋聊了很久。

  庄虎臣忧心忡忡:“皇上退位没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不是说请走了皇上有好日子过吗?好日子在哪儿呢?”

  “您不能这么说,推翻封建统治,走向民主自由是世界。”

  “幼林,你是洋学堂里出来的,大道理我讲不过你,可是,要照这么个闹法儿,不分青红皂白的上来就把铺子抢了,带不走的就毁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看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

  张幼林眉头紧锁:“先得想办法打听清楚为什么抢铺子,要是一家两家的好办,没准儿是仇人报复,可好几千家的铺子一夜之间都被抢了,我琢磨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你的意思是…”

  庄虎臣的话还没说完,张喜儿进来了:“东家,继林老爷差人找您来了,问您知不知道他父亲去哪儿了。”

  张幼林一愕:“我叔儿还没回家?”

  张喜儿点头:“好像是,继林老爷着急的。”

  张幼林的火儿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我叔儿也是,继林的病就怕着急,这都一天了,他干吗去了?”张幼林站起身:“师傅,我过去一趟,要是我叔儿到您这儿来,赶紧让他回家。”

  “去吧。”庄虎臣叹了口气“唉,就没见过这样儿当爹的,儿子病得起不来炕,他还到处串,到点儿不着家,让病人为他着急。”

  张幼林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铺子的事儿您就多费心了。”

  “心受累我不怕,以前的关系没了,咱可以再找新的,我怕的是飞来横祸。”庄虎臣说的是实情。

  “您放心,不会总这样的。”张幼林开门帘,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夜中了。

  张幼林可着北京城把张山林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直到后半夜,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京城的琉璃厂历来就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那时候就业的机会不多,平民百姓能在琉璃厂谋个差不易,要想混出个人样儿来,就全凭自己的本事了。宋怀仁从小就鬼主意多,和他那些笨头笨脑的兄弟相比简直是鹤立群,他父亲在东四牌楼卖菜,全家艰苦度,为了让这个唯一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儿子有份好前程,老宋不惜血本,给一个远房亲戚白送了三年的菜,这才由亲戚帮忙,托人把宋怀仁送到茂源斋学徒。

  学徒期之后,宋怀仁的心眼儿又活泛了。这些年,茂源斋的生意半死不活、勉强维持,没什么前途;荣宝斋是京城南纸店的老大,他一刚出徒的伙计,还没什么业绩,惦记不上;宋怀仁左思右想,把目标瞄准了在经营上比茂源斋强得多的邻居慧远阁。

  大兵抢铺子对宋怀仁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那天晚上,宋怀仁谎称回家,实际上他是偷着到八大胡同逛窑子去了。半夜里闹腾起来,他飞快地跑回琉璃厂,只见大兵们正从东头开始,挨着家地砸门、抢劫,眼瞧着这条街上的铺子是在劫难逃了,他刚要敲茂源斋的门,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宋怀仁绕到后面,翻墙跳进茂源斋的隔壁、慧远阁的后院,叫醒了目瞪口呆的伙计、学徒,指挥他们七手八脚自个儿动手掀翻了桌椅板凳,又把笔墨纸砚撒了一地,伪装出被洗劫过的祥子,然后,把铺子的大门大敞扬开。果然,几伙儿大兵从慧远阁的门口经过,探头看了看,都没进去,慧远阁因此而幸免于难。

  瞧着大街飞舞的“本店抢劫一空”的条幅,慧远阁的大伙计陈福庆那个乐就甭提了,自然,宋怀仁也如愿以偿地跳槽到了慧远阁。不过,陈福庆可不是傻子,他心里明镜似的,像宋怀仁脑子这么够使的伙计,保不齐哪天就会把他陈福庆搁里,所以,在给了一笔数目还算过得去的赏钱之后,就不再给宋怀仁好脸了。

  早上,陈福庆在附近“豆腐李”小吃摊儿上吃过早点,踱进慧远阁。铺子里只有宋怀仁一个人,陈福庆坐下,不地瞟了他一眼:“怀仁啊,到了慧远阁,有什么事儿事先都得跟我打个招呼,我点头了你才能去干,不能自个儿做主,另外,咱们现任掌柜的是真正的甩手掌柜,事儿不管,只等着年底分银子。”

  宋怀仁放下手里的活,给陈福庆沏上茶,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我知道,慧远阁是陈大伙计您说了算。”

  “知道就好,眼下南纸店的生意不好做,咱们这行儿里的老大荣宝斋这些日子也很不景气,庄虎臣的脑袋都耷拉了,你呢,多想想主意,别白到这儿来。”

  “陈大伙计,其实…这事儿不难办,不过…”宋怀仁吐吐。

  “不过什么?”

  “我的工钱…怎么个算法儿?”宋怀仁心里一直惦记呢。

  “不会亏待你,肯定比茂源斋是强多了。”陈福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只要你真干得好,年底分红的时候…这个都好商量。”

  宋怀仁的脸上有了笑容:“只要到手的银子多就成,事儿好办,咱吃苦受累,为的不就是银子吗?”

  “你说什么,事儿好办?”陈福庆皱着眉头。

  宋怀仁有成竹,他凑近了陈福庆,如此这般地讲出了他在茂源斋的时候就一直琢磨的想法,陈福庆听罢,频频点头。

  荣宝斋后院的休息室里,庄虎臣拿出珍藏了二十多年的云南普洱茶招待赵翰博。

  第一遍洗茶的水倒掉后,庄虎臣把浸泡了约一分钟的茶汤倒进素白瓷茶碗里,递给赵翰博:“报上登的是真的吗?”

  赵翰博摇头:“水分大啦!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您可不能向外传。”他低了嗓门“这都是袁世凯一手搞出来的。”

  庄虎臣大吃一惊:“啊?他让人抢铺子干吗呀?买卖人是招他了还是惹他了?”

  “庄掌柜,这是争权夺利。”

  赵翰博端起茶碗细品着,显得很陶醉:“到底是陈年的普洱,汤红亮,软滑顺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庄虎臣一脸的困惑,赵翰博放下茶碗:“中华民国,孙中山那一派要把都城设在南京,您听说了吧?”

  “听说了,您那报上,前些日子不是一直都在议论这事儿吗?”

  “可袁世凯不干哪。”

  “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南京呢?”庄虎臣给赵翰博的茶碗里续上茶。

  “嗨,这都是阴谋。袁世凯的儿在北边儿,他要是去了南方,不就釜底薪啦?可袁世凯又不能公开说他不愿意离开北京,于是想了个辙,指便他的部下、曹锟的第三镇士兵假装哗变,抢铺子,这是做戏。”

  庄虎臣皱起眉头:“做给谁看呢?”

  “孙中山派来的、袁世凯到南京的专使不是还在北京呢吗?做给他们的,为的是让他们瞧瞧,北京城里成一锅粥了,他袁世凯,离不开!要说这袁世凯,真不是个东西,净耍两面派,这回又是,您看,他表面上对专使隆重接待,暗地里让人把专使下榻在煤渣胡同的住所也给抢了,专使们吓得躲到使馆区避难去了。”

  “袁世凯的目的达到啦?”

  “达到啦,北京城这个劲儿,专使们都看见了,不但不催袁世凯去南京,还转过身来致电南京参议院,支持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庄虎臣长叹一声:“唉!我们这些开铺子的都成了袁世凯的垫背的了,听说抢了四千多家儿,连抢带毁,就这几天,损失了九千多万两银子。”

  “你们还不算,真正垫背的是那些贪便宜的老百姓,您不过是损失了银子,他们保不齐连命都得搭上。”

  “怎么会连命都搭上呢?”庄虎臣惑不解。

  赵翰博显得很神秘:“当兵的夜里抢完了,贪便宜的老百姓早晨不是在街上捡洋落儿吗?还包括一些看热闹的,都被抓去顶了抢劫的罪名,这两天就得毙啦…”

  庄虎臣听罢,不大惊失

  张山林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堂哥眼瞧着就撑不下去了,张幼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匆匆地赶到药铺,把药方儿递给抓药的伙计,伙计瞧了瞧方子,说有两味药不常用,得到后头找找,张幼林于是走到窗边坐下,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

  刚看了没几行,忽然外面传来鼎沸的人声,张幼林放下报纸,来到门口。

  只见士兵押着一队犯人从远处走过来,犯人们都被五花大绑着,背后着断头牌子,上面写着某某人的名字,名字已经被打上了红叉。为首的犯人居然是当年抗击八国联军的时候,从城墙上救出他的那个叫花子,张幼林不心头一紧。

  叫花子一路走来破口大骂:“我你们八辈儿祖宗,老子在街上捡东西,就成土匪啦…老天爷,冤枉啊!花子我在这块地界儿要饭,都要了二十多年啦,老少爷们谁不认得我啊,怎么他妈一夜之间,就成了抢铺子的土匪啦…”

  犯人队伍里也是一片哭骂声。

  士兵给了叫花子一托子,血顺着他的脑袋向下。张幼林抢上一步拦住士兵:“兵爷,我作证,这位爷不是土匪,您抓错人了。”

  叫花子看见张幼林喜出望外:“张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他都替我说话了,你们抓错人了!”

  突然,张幼林在犯人队伍里发现了张山林,他的棉袍撕破了,头发蓬,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张山林也发现了他,绝望地哭喊着:“幼林,救我呀,我站在旁边看热闹,也给当成土匪啦!”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喊:“冤枉!冤枉…”霎时,人群起来“冤枉”声此起彼伏。一个军官从后面骑着马赶上来,在张幼林面前站住,从里拔出手,对着天空“当、当、当”连放了三,气势汹汹地扫视着众人:“谁不想活了,站出来,老子连他一块儿毙了!”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犯人们被驱赶着继续向前走。张山林的哭声隐约、缥缈,却像重锤一般撞击着张幼林的耳鼓:“幼林,救救我呀…”

  不远处,声四起,人响的地方涌动,张幼林呆若木。岳明艰难地穿过人来到张幼林的身边:“张先生,药用不着了,您哥哥刚才已经…”岳明拍了拍张幼林的肩膀。

  张幼林的眼泪“刷”地下来,他身子一软,瘫坐在药铺门口的台阶上…

  灵堂很快布置起来,张幼林在张山林、张继林的遗像前长跪不起,儿时和堂哥在一起读书,和叔叔一起玩鸟、斗蛐蛐的一幕幕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灵堂外,何佳碧领着小璐焦急地向里面张望,她真怕丈夫哭出个好歹来,从兜里摸出一封信在小璐手里:“给爸爸送去。”

  小璐举着信蹒跚着走进灵堂:“爸爸!”

  听到儿子的叫声,张幼林止住哭泣,他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小璐抱起来,拆开了信。信是秋月寄自圣彼得堡的:

  幼林: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好吗?…

  张幼林的眼泪又涌出来,小璐伸出小手给他擦着,天真地问:“爸爸,妈妈打股啦?”

  张幼林把小璐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滴在秋月的信上,浸了一大片…

  同时痛失两位亲人,张幼林悲痛绝。安葬完了叔叔和堂哥,他大病了一场,在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慢慢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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