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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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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8月15,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北平沸腾起来,人们纷纷涌上街头以各种方式庆胜利。琉璃厂街上,口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学生、市民们在墙上、电线杆子上张贴标语,铺子里的伙计们都出来看热闹。西村小队长带着一队士气低落的日本宪兵从街上走过,陈福庆的儿子陈正科站在路边高喊:“日本鬼子滚回老家去!”路人立即附和:“滚回老家去…”陈正科觉得还不够,他又捡起地上的石子投到日本宪兵的身上,往日里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宪兵此时如同了气的皮球。嘉禾商社的经理大岛平治和副经理雄二勇夫,只有缩着身子的招架之功低着头在人群中穿行,他们都改穿中式的夏布褂了,见状赶紧加快了脚步。

  张幼林坐着洋车在街上经过,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他在荣宝斋的门口下了车,走进铺子。

  荣宝斋里,案子上铺着宣纸,溥心畲正在埋头写标语,王仁山手里捧着一个大号砚台研墨。张幼林走过来:“溥兄,您歇会儿,让我来。”张幼林接过笔,精神抖擞地写起来,几个学生在旁边等着,将写好的标语拿出门外,李山东、徐海则给忙着给客人包纸、包笔、取颜料。

  大岛和雄二在荣宝斋的门口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王仁山皱了鲛眉头,放下砚台走出来。大岛和雄二赶紧鞠躬,大岛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王经理,鄙商社想和荣宝斋的做生意,我们的字画低价给您,您的大大地有赚。”

  “荣宝斋和贵商社从没有过生意往来,过去如此,今天也一样,二位请回吧。”王仁山干脆地拒绝了。

  “以前我们的被井上君胁迫,多有得罪,请王经理…”

  大岛还要再说什么,王仁山懒得搭理他,他转向铺子里:“山东,学校用的纸你赶紧安排送过去。”

  “好嘞。”李山东在里面答应着。

  大岛和雄二对视了一下,俩人又给王仁山鞠躬:“王经理,我们的告辞了,请您的考虑。”

  “我不用考虑。”王仁山转身回了铺子。

  大岛、雄二垂头丧气地走了,刚走出没多远,他们发现了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宋怀仁,俩人像见了救星似的上去,大岛抢上一步:“宋先生,我们的有发财的生意…”

  宋怀仁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马上心领神会,他低声说道:“找地方说去。”

  大岛和雄二兴奋地跟着宋怀仁走了。

  晚上,张幼林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纳凉,王仁山来了,用人倒茶,张幼林示意:“信远斋的酸梅汤,给王经理来一碗。”

  王仁山摆手:“别,别,还是热茶合适。”

  “给,败败火嘛。”

  王仁山长叹一声,在张幼林的对面坐下:“唉!东家,宋怀仁那混账东西,早晚得把我气死。”

  原来,宋怀仁已经答应收购嘉禾商社转让的字画,张幼林思忖着:“这俩日本人也够精明的,抢的东西带不走,哪怕是仨瓜俩儿枣的换成现银,也比到遣返的时候给没收了强。”

  “按说,现在收购这批字画儿是笔好买卖。”王仁山多少有些犹豫。

  张幼林摇头:“还是不跟日本人掺和的好,咱八年都熬过来了,别为了这点儿事儿再说不清楚。”

  王仁山站起身:“可惜啦,盛事古董世金,将来局面稳定了这批字画儿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宋怀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你警告他,这事儿没商量坚决不行。”

  可是,宋怀仁并没有听从张幼林的警告,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早,街上还没什么人,宋怀仁跟着嘉禾商社的送货车悄悄地来到了荣宝斋,他敲开了铺子的大门,招呼着:“大伙儿都出来,跟着往里搬。”

  伙计们还没出来,倒是惊动丁对面慧远阁里的陈正科和钱席才,他俩隔着窗户向外张望,钱席才觉得蹊跷:“荣宝斋不是从来都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今儿个怎么了?”

  “嗨,捡便宜呗,这会儿收日本人的东西还不是干赚?”

  “掌柜的,那咱们也…”

  没容钱席才说完,陈正科赶紧打断了他:“这个洋落儿可不是好捡的,别瞎掺和。”

  李山东看着这车字画也觉得不对劲,他借故离开了,赶紧去报告了经理和东家。

  等王仁山赶到的时候,荣宝斋后院北屋的桌子上已经散堆起小山似的字画,宋怀仁献宝似的展开一幅凑到王仁山跟前:“你瞧瞧,就这一幅就值了。”

  王仁山脸色铁青:“我说老宋,东家再三待,荣宝斋不能跟日本人做生意,你怎么就是不听?”

  宋怀仁赌气地把卷轴卷上:“王经理,咱是生意人,荣宝斋就是因为听东家的不跟日本人合作,干了八年,老底儿都快赔光了,他东家最不济还能有铺子顶着,大不了把铺子卖了,可荣宝斋要是垮了咱们怎么办?这批字画儿只要一转手就是四五倍的利,咱干吗落这空呀?”

  话音未落,张幼林迈进了门槛:“怀仁,你说得轻巧,要是政府追究起来,这些字画儿是怎么到的日本人手里,你说得清楚吗?”

  宋怀仁谄媚地转向张幼林:“东家,瞧瞧,这点儿小事儿还惊动您了。”

  “别拣好听的说,给我原封不动退回去,要不然,你就离开荣宝斋。”张幼林语词严厉,说完,甩手就出去了。

  宋怀仁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哭丧起脸:“嘿!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这人要是倒霉,就是金元宝到了手里都能变成驴粪球儿。”

  王仁山瞥了他一眼:“也该你倒霉了,这八年,要说我们可是前心贴后心了,可你呢?”

  “我?我怎么了?”宋怀仁的眼睛瞪起来。

  “还用我说吗?陈福庆的.《四明山居图》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东家的《柳鹆图》、《西陵圣母帖》,都是谁告的密?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王仁山撂出这几句话,宋怀仁立刻就耷拉脑袋了。

  “呛啷、呛啷”门外响起剃头的唤头声,王仁山对院子里的李山东喊道:“快去,把秦二爷叫住。”

  李山东跑到门口把剃头匠秦二爷叫住,让进了后院,王仁山来到前厅给伙计们训话,他扫视了一眼精神抖擞、站成两排的伙计,慷慨昂:“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眼下,荣宝斋要重振旗鼓,各地的分店还要再开起来,可以谠是百废待兴。今儿个大伙都先净净面,精神精神,打明儿个起,都给我把新长衫穿上,使出吃的力气,大伙儿一块儿把生意做红火了!”

  伙计们齐声回答:“好!”宋怀仁从后门进来,王仁山的语调立刻就变了:“今儿个我把话搁这儿,咱铺子里的人都算上,别净琢磨歪门儿斜道儿,坏了荣宝斋的名声。”

  宋怀仁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硬着头皮从伙计们的面前走过,到账柜的抽屉里找账簿。

  荣宝斋的后院里,秦二爷把剃头挑子靠墙边放下,拿起挑子上的洗头铜盆交给李山东:“爷们儿,劳您驾,给倒点儿水。”

  李山东接过铜盆,跟秦二爷开着玩笑:“我说秦二爷,回回都是我倒水,今儿个您说什么也得少收点儿。”李山东端着铜盆转过身,差点儿碰着从后门出来的宋怀仁:“哟,副经理,您让让。”

  宋怀仁侧身让过李山东,李山东并没有急着过去,他在宋怀仁面前站住:“副经理,如今光复了,您的脑袋最该换换。”说着,李山东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宋怀仁火儿了:“怎么着,卸磨杀驴?不是你吃白面馒头的时候啦?”

  张幼林从东屋里出来,不冷不热地说道:“怀仁哪,你好歹也辛苦八年了,不成就好好在家歇些日子,先别忙着到铺子里来。”

  宋怀仁一听就急了:“东家,您这是让我走人?”

  “我可没这么说。”

  宋怀仁把账簿摔在窗台上,气哼哼地要往外走,张幼林伸手拦住他:“慢着,嘉禾商社的字画儿你先退回去。”

  宋怀仁垂头丧气地来到嘉禾商社的门前,大岛出来,宋怀仁指指身后车上的字画:“大岛先生,不是宋某不给您面子,是我们东家不让收,我也没办法,这不,又给你拉回来了。”

  大岛皱了皱眉头,他还是给宋怀仁鞠了一躬:“多谢宋先生,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十分感谢!”

  宋怀仁向四处望望,小声说道:“大岛先生,我个人可以收购你们两张字画,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宋先生喜欢什么,拿走就是了,多少给几个钱就行,我们回国时还可以当做路费。”

  “那我就不客气了。”宋怀仁从车上拣出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又掏出五块银圆递给大岛:“你也别嫌少,说句不客气的,这都是中国的宝贝,反正你们也是抢来的,这几块钱就权当是我送你的路费吧。”

  大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来,他无奈地点点头:“宋先生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同意。”

  华北战区接受军投降的受降仪式于1945年10月10在故宫太和殿广场举行,张幼林作为北平商界代表应邀参加了受降仅式,见证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

  那是一个秋高气的日子,中国第十一战区第92军的官兵在侯镜如军长的率领下列队于太和殿广场,美军司令罗基少将、华顿参谋长及英国、法国、苏联等国的代表也前来参加。10点10分,故宫北面的景山山顶上军号长鸣,受降仪式正式开始,紧接着,太和殿主会场礼炮响起,军乐奏响。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将军站立在太和殿台基下的受降台正中,全场军民首先向抗战牺牲的烈士默哀,随后,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根本博中将签署了投降书,呈递给孙连仲将军,根本博等五名军高级军官解下随身佩带的指挥刀,向孙连仲呈缴。在场的中国军民群情振奋,太和殿、午门、端门乃至天安门,人涌动,群众自发地欢呼“中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胜利万岁”…欢呼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受降仪式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分钟,但它却永久地留在了张幼林的记忆深处,终生难忘。

  此后,军华北方面军各部队,按中国军方的命令,在北平、天津、塘沽、保定等地集中,于1945年11月初至1946年1月,陆续向中国军队缴械投降,老百姓来了短暂的和平生活。

  井上村光奉命作为军代表也参加了受降仪式,完成了这一任务后回到寓所,他采取日本传统武士最崇高的死法——切腹自杀结束了生命。他没有玩用手指蘸点儿水在肚皮上比画一下剖腹的样子,再请人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这类花活,而是庄严地取下自己的佩刀,义无反顾地将刀尖指向自己,先竖着剖开腹部,然后用刀尖向右突刺,刺破了肝脏…鲜血飞溅到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染红了他的军装,他倒在血泊中,享受着剧烈的痛苦,微笑着慢慢死去…在意识消失前,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要是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啊!

  井上村光的遗骨永远留在了北平,他的灵魂则飘洋过海,回到故土,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这些日子,接收大员们也纷纷从重庆飞抵北平,张乃光出任北平司法局的局长。与十多年前相比,他身上的丘八气少了很多,但骨子里似乎并没什么根本的变化。

  北平司法局的大门口,张乃光从汽车上下来,魏东训上去,他接过张乃光手里的提包,殷勤地问:“局长,您这趟天津之行有收获吗?”

  张乃光和魏东训一边往里走,一边兴冲冲地说道:“淘着宝啦!”

  回到局长办公室,张乃光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在办公桌上展开:“还记得天津德信斋的贺掌柜吗?”

  魂东训端过茶杯:“记得。”

  “我在古玩街遇见他了,他可是买卖越做越大了。”

  “这是他卖给您的?”

  “老人,还管点儿用,知道这是什么吗?”

  魏东训看了半晌,摇摇头。

  张乃光显得很陶醉:“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

  “您的收藏品位可是越来越高了。”魏东训适时地恭维着。

  张乃光坐下,点上烟:“还甭说,收藏这玩意儿,只要上了道儿,就他妈的上瘾。”

  魏东训把一摞材料递过去:“这是伪时期北平的汉人名录和罪行摘要。”

  张乃光接过来,随手扔在桌子上:“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唉,这帮认贼作父的畜生,这八年里罪行累累,有的人手上还有人命,罄竹难书啊,您看是不是尽早…”

  张乃光打断了他:“不忙,先过一遍筛子,有用的先留下,我得慢慢地收拾他们,若是没什么用的汉,就赶快进入司法程序,该判刑的判刑,该毙的毙。”

  上午十点来钟,琉璃厂上人来人往,张幼林溜达着向荣宝斋走去,陈正科从后面撵上来:“哟,您老没在家歇着?”

  “待着闷得慌,出来逛逛。”

  “这些日子生意不错吧?”

  “窝了八年,也该咱们挣点儿钱了。”说着话,荣宝斋到了,张幼林挥挥手“陈掌柜,回见。”

  铺子里有十几位客人在买东西,徐海、李山东成箱地往外搬笔墨,云生见张幼林进来,赶紧上去:“东家,您来了。”抗战期间,除了上海分店,其余的几家分店都相继关了张,云生一直在上海坚守,最近刚调回来当大伙计。

  “忙你的,别管我。”张幼林坐下。

  “您喝着。”云生倒上茶,转身又去接待客人。

  他来到一位穿铁路制服的客人身边,客人手里拿着单子焦急地说道:“我们一共要八百支笔,还有卷宗、信笺、信封…”客人把单子递给云生:“明天我派人来拉。”

  云生接过单子看了看,面有难:“先生,实在对不住,这几天要文具的客人太多,一时…给您凑不齐。”

  客人看了看铺子里排队等候的人,不情愿地摇摇头:“那我只好换一家了。”

  “别忙,您看这样行不行,今儿下午,我给您送一部分,您先用着,三天以后,余下的给您一块儿送到,保证不耽误您使。”

  客人的脸上出笑意:“能送货最好。”

  “今儿个您是头一回来,咱们就算认识了,往后您用东西,打个电话就成,不用来回跑。”

  徐海带着一个穿西装的客人走过来:“大伙计,这位先生要大宗的货,您看。”说着,他递过来一张货单。

  “您忙着,不耽误您生意,我走了。”

  “您慢走,徐海,送送这位先生。”

  徐海送穿铁路制服的客人向外走,穿西装的客人四处望着:“荣宝斋的买卖可真不错。”

  云生看着手里的货单:“全靠大伙儿捧场了。”

  “战前我在南京的时候就用荣宝斋的东西。”

  云生抬起头:“这阵子,政府的各部门都在恢复建制,用的文具多,铺子里的存货一时供不应求。”

  “这样吧,你也先给我送急用的,余下的等有货了再补上。”

  云生拱拱手:“那我就谢谢您了,在南京就用荣宝斋的货,您是老客人了。”云生把李山东叫住:“山东,把先生的货备上,明儿一早儿就给送过去。”

  “好嘞。”李山东接过单子去备货了。

  “来,我陪您喝杯茶。”云生正把客人往里让。

  任启贤站在后门喊道:“大伙计,王经理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一个送货的人进了铺子:“荣宝斋的湖笔到了,给您放哪儿?”

  “麻烦您给我送到后库,徐海,带他到后库。”

  云生陪着客人刚走了两步,电话铃响了。

  小学徒魏子善拿起听筒,随即叫住了云生:“大伙计,您的电话。”

  客人停下脚步:“得,您忒忙,不打扰了。”

  云生拱手:“实在对不住您,那咱改…”

  张幼林看着铺子里一派繁忙的景象,若有所思。

  回到家,张幼林和何佳碧正在说话,用人兴冲冲地跑进客厅:“先生,太太,你们看谁来啦。”

  张幼林和何佳碧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只见风尘仆仆的张小璐提着皮箱走进来,何佳碧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张小璐抢上一步扶住何佳碧:“妈妈,我回来了。

  何佳碧霎时声泪俱下:“孩子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妈,是我,您不是做梦。”

  张幼林在一旁也很激动:“小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和你妈很想念你,你坐嘛,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一家三口相对而坐,张小璐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动情地说道:“爸、妈,我也想念你们,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还好,还好,小璐啊,这些年你在哪儿?”张幼林急切地问。

  “我参加了远征军,在缅甸打了几仗,这不,现在我复员了。”

  何佳碧睁大了眼睛:“天哪,我儿子居然也上战场啦?张家还没出过当兵的人呢。儿子,你打死过日本鬼子吗?”

  小璐颇为自豪:“那当然,还不止一两个呢,我开始当机手,后来长官说我有文化,让我去驻印军学驾驶坦克。缅北大反攻的时候,我是驾驶坦克参加战斗的,当时我已经是中尉军衔了,那一仗我们打通了中印公路,军第三十三军全军覆没。”

  张幼林十分兴奋:“干得好啊,儿子,真给你爸长脸!”

  “彼得表哥…牺牲了。”小璐的语调低沉下来。

  何佳碧点点头:“我们听说了。”

  宋怀仁在家里独自喝着闷酒,他的小儿子凑过来想抓几粒花生米,宋怀仁伸手了孩子一巴掌:“去,滚一边儿去。”

  “妈…”孩子哭着出去了。

  宋怀仁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嗨,快点儿,俩菜也这么磨蹭。”

  宋端着菜进来:“你这是跟谁赌气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菜也得炒了啊。”

  “妈的,这些日子是门头沟的骆驼——倒(煤)霉透了,事事火。”

  宋把盘子礅在桌子上:“谁跟你过不去跟谁干呀,别在外面生了气回来跟我们砸筏子,我还告诉你,北城的那个维持会长金爷,让政府给毙了。”

  宋怀仁吃了一惊:“金爷…还真给毙了?”

  “我早说什么来着?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得罪人的事儿不能干,可你听吗?现在崴泥了吧?赶紧想辙吧。”

  宋怀仁把筷子一撂:“妈的,怎么就没算计到会有今天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得从张幼林入手,于是菜也没顾上吃,起身去了张家。

  这当口,魏东训坐着汽车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他得意扬扬地从车里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急着进荣宝斋。云生热情地出来:“呦,这不是魏先生吗?好些年不见了啊。”

  魏东训上下打量着云生:“云生,喝,瞧这架势,你是当了掌柜的吧?”

  “您可真抬举我,铺子里现在人手儿少,我跟着王经理瞎张罗,得,您可是贵客,快请进。”

  云生陪着魏东训走进铺子,他吩咐徐海:“赶紧到后头请王经理去,就说魏先生到了。”

  “哎!”徐海应声而去。

  魏东训四处看着:“我有十几年没来了,还是老样子。”

  “不瞒您说,刚缓上来,日本人在的这些年,买卖难做,一直硬着,要不是光复,恐怕也熬不住了,您请坐。”

  魏东训坐下:“现在好了,抗战胜利了,该享受太平日子了。”

  “也得常有您这样儿的大客人捧场,买卖才能红火。”云生赶紧接上话。

  李山东送上茶来,魏东训端起茶碗:“哎,张喜儿在吗?我还欠着他一份儿人情呢。”

  云生叹息着:“咳,甭提了,那年日本人打南京,一炮把铺子打着了,他就没出来,宋栓也跟着捂里头了。”

  “啧,啧!可惜了的,还真守着铺子把命搭进去了…”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哎哟,魏先生,稀客,稀客,您今儿过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王仁山坐下和魏东训聊了起来。

  宋怀仁来到张家,他“扑通”一声跪在张幼林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东家,瞧在我多年为荣宝斋尽心尽力的份儿上,您就保我这条命吧,我当初真是悔不该跟日本人来往,我后悔呀…”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不屑地瞟了宋怀仁一眼,坐到了沙发上。

  张幼林抬抬手:“起来吧,我还有事儿,你先回去吧”

  宋怀仁站起来:“东家,求您了。”他给张幼林深深地鞠了个躬,灰溜溜地走了。

  张小璐看着宋怀仁的背影:“爸爸,您怎么还留他在铺子里啊?”

  “这事儿我也想了好些日子了,一提让他走,他就哭天抹泪儿的,都来了好几回了,唉,毕竟是铺子里的老人,凭良心说,这十几年,宋怀仁为铺子没少卖力气,咱不能把事儿做绝。不过,老天爷要是让他遭报应,那可谁也拦不住。”张幼林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皱着眉头“小璐啊,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日本人的傀儡、宪兵司令黄南澎和警察局长崔建初,如今摇身一变,又当上了国民政府北平宪警联合办事处的正副主任,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我看国共两早晚得打起来了,往后的日子可不会像您想象的那么太平。”

  张幼林很惊讶:“这是干吗呀?跟日本人还没打够是怎么着?”

  “等着瞧吧,爸爸,今天下午我遇见赵三龙了。”

  “三龙?你没让他回来呀?眼下铺子里正缺人手儿。”

  张小璐低了声音:“三龙投奔共产了,跟吴雪谦在一起。”

  “这个吴雪谦,拐走了我一个能干的伙计。”张幼林转念一想“也好,三龙自个儿有个前程。”

  从张家出来,宋怀仁琢磨起东家的话来了“回去!”可以理解为回家,也可以理解为回铺子,宋怀仁权当是后者,他向琉璃厂走去。路过翰文斋书店,不巧撞见了陈正科,陈正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吐沫,大声骂道:“认贼作父,不得好死!”

  宋怀仁装没听见,他加快了脚步。快到荣宝斋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王仁山和云生陪着魏东训从铺子里出来,魏东训站在车门口,又叮嘱了一遍:“王经理,您别忘了我们局长的托付。”

  “您放心,有好东西一定先给张局长送过去。”

  魏东训上了车,云生关上车门:“有空您就过来。”

  魏东训的车开走了,王仁山对云生说道:“张乃光回北平接收了司法局,像这种接收大员,我们还真不能怠慢。”

  什么?张乃光接收了司法局?真是天助我也!宋怀仁的眼睛不一亮,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搭讪着走过来:“经理,张乃光又回来啦?”

  “啊,这些日子有不少老主顾都回来了。”

  宋怀仁试探着:“那我跟他们联络联络?咱这买卖还得指着他们不是?”

  “愿意去就去吧。”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宋怀仁兴奋起来:“好嘞,保证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关系都接上,你就擎好儿吧。”

  接下来的几天,宋怀仁马不停蹄地东串西串,他的办事能力没得说,果然把以前的老主颀基本上都拉回了荣宝斋。他一直盯着魏东训,接连请了三次,魏东训才勉强赏光跟他吃顿饭。

  在翠喜楼的雅间里,宋怀仁殷勤地给魏东训布菜:“您吃着,吃着。”

  魏东训没动筷子,他冷冷地说道:“宋先生,照理说我不该和你坐在一起,你知道吗?举报你的信可不少啊。”

  “魏先生,我也是没办法,日本人拿着你,不干行吗?再说了,我们东家、经理遇到事儿都往后缩,只有我豁出去当了出头鸟儿了,这也是为了荣宝斋呀。”宋怀仁一脸的苦相。

  魏东训正襟危坐:“为了荣宝斋?这就是你当汉的理由吗?”

  宋怀仁递过一个卷轴:“这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您瞧瞧,魏先生,咱门是老相识了,还得麻烦您在张局长面前多美言几句。”

  《西陵圣母帖》?张局长不是从天津收来一幅吗?怎么又蹦出来了?这里面肯定有假,魏东训不动声,他没接。

  宋怀仁把卷轴放在桌子上:“这是孝敬您的。”接着又拿出一个卷轴:“这件是宋徽宗的《柳鹆图》,是我孝敬张局长的。”宋怀仁颇为神秘地往魏东训身边凑了凑:“这两件东西是我们东家家传的宝贝,价值连城…”

  “张幼林的家传宝贝,怎么到了你的手里?”魏东训显然不信。

  “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两件宝贝早就被日本人抢走了,我这不是…跟日本人周旋,又给回来了,我知道您和张局长都喜欢字画,所以没跟我们东家说,专门留下孝敬您二位的。”

  魏东训半信半疑:“是吗?张局长下礼拜得去趟南京,你的事儿太大,我可做不了主,还是等张局长回来以后再说吧。”

  “不着急,不着急,先跟您这儿挂上号就行。”宋怀仁给魏东训倒上酒,他的心踏实了许多。在宋怀仁看来,只要魏东训把《柳鹆图》递上去,张乃光十之八九就不会难为自己了,他是识货的主儿,《柳鹆图》是闹着玩儿的吗?只要张乃光不较真儿,自己的事儿嘛,不过小菜一碟…宋怀仁越想越兴奋,仿佛他的事儿已然摆平了一般。

  铺子里忙得不可开,可张幼林还是差人把王仁山叫到了家里。桌子上放着几幅字画,都是张幼林私人的藏品,王仁山展开一幅看着,有些心疼:“东家,这么好的东西送人?真可惜了。”

  “那没办法,路得先铺上,银行的这几个人还得勤来往着点,这些日子买卖怎么样?”张幼林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

  王仁山显得颇为兴奋:“一直都不错,政府正在恢复建制,各厅局都已经开始办公,铺子连着跟铁路、司法、教育、财政局做了几宗大单生意,笔、墨、纸、信笺、信封都是大批的出,东家,多少年都没这光景儿了。”

  与王仁山不同,张幼林的目光中充了忧虑,他注视着王仁山:“这样儿的大宗生意,不好就成虚火,当年张勋复辟,额尔庆尼让庄掌柜的给宫里送去几百两银子的文房用品,结果只十二天张勋就完了,庄掌柜的就是为这事儿心里窝了一口气,才一病不起。”

  “跟政府易是暂时不能结现,说是政府的办公费用还没到位,财政收入又暂时没有,不过…”

  张幼林打断王仁山的话:“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跟政府的大宗生意不能结现,铺子的应收货款就会越越多,动资金被长时间占用,到时候,资金枯竭,铺子怕是吃不消啊。”

  “哪儿能不想啊,可憋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熬到光复,到手的买卖明知不妥谁又能不做呢?东家,不瞒您说,我也为这事儿犯愁呢,眼看着铺子里的货走得差不多了,库也空了,咱们再补货,资金上确实捉襟见肘,现在只给下家订金是不成了,家家都在等米下锅,他们进原料也得用钱,特别是笔和宣纸,荣宝斋的货向来都是定制,不能随便在市场上抓,不赶紧订货,眼瞧着就接济不上了,这么大的铺子要是没东西卖…唉,难哪!”王仁山也忧虑起来,他不皱起了眉头。

  “更窝心的事儿恐怕还在后头,现在的经济形势是瞬息万变,怕就怕等我们好不容易收回货款,再遇上货币贬值。”

  王仁山大吃一惊:“您是说伪币不保险?”

  “日本人走了,南京政府肯定不会允许联合券再继续通,财政部不定哪天就会有个说法,平兑还好,要是…”后面的话,张幼林没说出口。

  王仁山紧张起来:“政府总不至于算计老百姓手里的这几个钱吧?这可是咱自个儿的政府啊。”

  张幼林摇摇头:“这可说不准,还是有点儿准备好。”

  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二组的组长朱子华也毕业于清华大学,比张小璐高两届,在校时他们都是篮球队的,经常在一起打球,俩人关系不错。朱子华家境贫寒,没少得到张小璐的接济,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张小璐的帮助,他几乎难以完成清华的学业。朱子华是个有良心的人,得知张小璐复员了,主动找到他,顺便也了解一下宋怀仁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在鸿宾楼的一个雅间里见了面,朱子华举起酒杯:“真没想到,你参加了远征军,还当了坦克兵中尉,缅北反攻时表现得很英勇,也立了战功,兄弟我实在是佩服。”

  张小璐颇感意外:“哦,你消息这么灵通?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都知道了?”

  “嗨!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你不必介意。”朱子华与张小璐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问道“小璐,照理说,以你的资历和战功,在军队中应该有远大前程,可你为什么选择了复员呢?是效法古代名士功成身退吗?”

  张小璐笑道:“还效法古代名士呢,我哪儿有这么多心眼儿?事情很简单,战争结束了,国家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了,自然要裁军,把主要精力转到建设上,而我又不想当一辈子军人,所以就主动要求退伍了。”

  朱子华摇摇头:“战争怕是结束不了,抗战虽说结束了,可另一场战争保不齐又要开始了,到那时,你们这些预备役军官还是会被召回军队的。”

  “老朱,请恕我直言,我当年从军是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战,如果日本人一天不投降,我就决不停止战斗。可现在,我不会再回到军队里,因为如果战争再次爆发,将会是一场内战,是一场骨同胞自相残杀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我决不参加。”张小璐态度坚决。

  “你的看法未免有些书生气,内战不见得是件坏事,美国的南北战争也是内战,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打出了个强大的国家,打出了近百年的繁荣?”

  张小璐一时语,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不管怎么说,我决不参加内战。”

  “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个,我说件你这个荣宝斋的少东家感兴趣的事儿。”朱子华低了声音“政府要改换币制了,兑换比例是…”他食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下1:200。朱子华把这个绝密的消息透给张小璐,也算是对张小璐当年接济他的一份报答。

  张小璐看罢,大吃一惊。

  朱子华接着问道:“你们荣宝斋有个叫宋怀仁的吗?”

  小璐点头:“有,怎么了?”

  “我们收到不少关于他的检举信,说他伪时期参与过一些迫害同胞的事。”

  “基本属实,他在伪时期表现的确不怎么样,为了帮助井上村光搞古玩字画,连我父亲都受过他的威胁,不过…老朱,这好像不是你们保密局该管的事儿吧?”

  “怎么不是?在沦陷区出现的汉谍都归我们处置,这条原则,到现在也没变。”朱子华掏出了笔记本“你详细谈谈。”

  和朱子华分手后,张小璐火速赶回家中,将政府要改换币制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张幼林立即差人去找王仁山。

  没过多久,王仁山擦着脸上的汗进来:“东家,什么事儿这么急?”

  “仁山,你可来了,还记得前些日子咱们议论过的事儿吗?应验了。”

  王仁山一愣:“伪币要作废了?怎么个兑换法儿?”

  张幼林伸出指头比画了一下:“1法币兑伪中储券200,真是黑到家了,当年鬼子再黑也不过是军用票1比法币10.4,你说说,好不容易把咱自个儿的政府盼回来,怎么比鬼子还黑心?”

  王仁山惊呆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天哪,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下儿可麻烦了!”

  “赶紧动手,找中央银行的薛圭任,别耽误。”

  “我这就去。”王仁山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张家。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主任薛劲东正津津有味地在庆乐园里欣赏李万的《大树将军》,王仁山不由分说,硬把他拉了出来。薛劲东颇为不:“王经理,这是怎么说的?我听戏听得正上瘾,有什么事儿咱不能听完了再说吗?”

  王仁山拱手:“薛先生,这事儿您无论如何得帮忙,您放心,孝敬您的那点儿意思我今儿晚上就叫人直接送到府上,今儿个实在是失礼,改谢罪,专给您定李老板的包场,您多包涵,多包涵!”

  “咱可就这一回啊,下不为例。”

  “那是,那是,就这么说定了。”

  薛劲东的姨太太也从戏园子里跟出来,她抱怨着:“有事儿白天行里头说去,大晚上的,得人家戏都听不全!”

  “太太,对不住,失礼,失礼…”王仁山一个劲儿赔不是。

  离开庆乐园,王仁山又马不停蹄地去找汇理银行的经理曹鸣盛,这位老兄可是真难找,王仁山打听到他的住处已经将近午夜了。曹鸣盛从上海调到北平,没有带家眷,他住在饭店里。

  王仁山急匆匆地往饭店的大堂里走,在门口,不小心被地毯边绊了个趔趄,门童赶紧伸手扶住他:“先生,您小心点儿。

  王仁山没理会门童,他直奔前台:“给我查汇理银行的曹经理住在哪间房。”

  “请您稍等…哦,曹经理在3011虏间,请问您贵姓,我先给曹经理打个电话…”

  不等前台接待生给曹经理拨电话,王仁山转身就走。

  “喂,先生,没有曹经理的允许您不能上去…”

  王仁山哪里理会这些,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楼梯。找到3011房,王仁山急速地敲门:“曹经理,曹经理…”里面半晌没人言语,王仁山几乎是砸门了。

  隔壁房间的外国人探出头来,不地用英语说道:“先生,请您安静。”

  楼层的服务生也过来了:“先生,请您轻点儿。”

  王仁山给服务生一张纸币,继续砸门。门终于开了,一个涂脂抹粉、衣冠不整的女堵在门口,没好气地问:“干吗呀?你砸什么门?找谁呀?”

  王仁山气急败坏,他一把将女从门里揪出来,女转身抓住王仁山:“你干吗?他还没给钱呢,想白玩是怎么着?”

  曹鸣盛从门里探出半截身子:“嘿,怎么回事?”

  王仁山甩开女,掏出一沓钞票扔过去:“够了吧?赶紧走!”

  “嘿,别让她走啊…”不容曹鸣盛说完,王仁山就把他往屋里推:“曹经理,我有急事儿,咱们得先谈谈…”王仁山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当口,荣宝斋里是灯火通明,云生带着伙计们连夜盘货,徐海报着数:“九紫一羊141支、双料写卷219、貂鼠须124、五紫五羊266支…”

  云生逐项核对:“141对、219、124对、266对…”

  报着报着,徐海停了下来:“我说大伙计,东家让咱们连夜倒腾东西,到底要干吗?经理连个面儿也不,该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旁边的李山东答道:“老实干你的活儿,不该你知道的就别多嘴。”

  钱席才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探头进来:“哟,热火朝天的啊,这不年不节的,忙活什么呢?”

  “去,去,没你的事儿,老实回家看你的铺子吧。”李山东没好气地说道。

  “干活儿有气,跟我耍什么威风…”钱席才嘟囔着走了。

  徐海继续报数:“羽箭145、叶筋262、红339、鹤脚243…”

  云生看着账簿皱起眉头:“停,停,鹤脚的数儿不对,你重过一遍。”

  徐海把笔散开在柜台上,五个一堆地重新数起来:“一五,一十…”

  第二天早上,荣宝斋按时开门营业,不过,其他的伙计都没在,只有徐海一个人在整理柜台。王仁山脸倦容地进来,诧异地看着徐海:“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呢?”

  徐海停下手里的活:“昨儿晚上大伙儿忙乎了大半宿儿,今儿天刚亮大伙计就带着他们在后院几清库。”

  “得怎么样了?”

  “门市上昨儿夜里就盘完了。”

  “门市上的货今儿先不卖了,你去拿笔,写张告示。”

  徐海取来笔墨,帮着王仁山在柜台上把纸镇好,忍不住地问:“经理,今儿咱铺子的门儿都开了,这不卖货…”

  “咱也是不得已,你去把大伙计叫来。”

  “哎。”徐海转身向铺子后门走去。

  “顺便把山东也叫过来。”王仁山又饶了一句。

  告示很快就写好了,云生、李山东也过来了,云生头大汗,他匆匆抹了一把:“经理,您叫我?”

  王仁山把告示交给云生:“赶紧贴出去,今儿个不营业,接着清账、盘库。”

  李山东接连打着哈欠,他抄起一碗茶灌下去,王仁山转向了他:“山东,你去挨家儿催收货款,能收多少收多少,记住,把款子直接带回来,千万别送银行。”

  李山东略有迟疑:“都收吗?”

  “拣大户儿,挨个儿收,多说点儿好话,赶紧的。”

  “好嘞!”李山东找来账簿,拔腿就走。

  “徐海,你马上去趟火车站,买两张去蚌埠的车票,明儿个跟我去安徽进宣纸。”

  “我这就去。”徐海答应着,他不甘心,又试探着问“经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王仁山摆摆手:“别问了,过两天就知道了,云生,你去趟银行,把荣宝斋名下的款项全提出来。”

  云生愣住了:“全提出来?没个说法儿就全提出来,银行…恐怕不会同意吧?”

  “我跟央行的薛主任和汇理的曹经理都打好招呼了,你去就行了。”把火烧眉毛的事情逐一安排下去,王仁山才坐下口气。

  荣宝斋的大门上赫然贴着“今盘货,暂不营业”的告示,陈正科和其他铺子的伙计、行人都凑过来看,陈正科摇着头:“嘿,荣宝斋透着新鲜啊,大白天儿的盘货,买卖不做了?”

  “许是出事儿了吧?”隔壁铺子的赵伙计猜测着。

  李山东从里面出来:“老赵,您甭瞎猜,什么事儿也没有。”

  “瞎猜?琉璃厂横竖几十年,除了倒手的、倒闭的,就从来没有哪家儿铺子大白天的放着买卖不做,盘库,荣宝斋…”

  陈正科一愣:“该不会是要倒手吧?”

  赵伙计点头:“还真没准儿,怎么着,您还不趁机过来?”

  有人附和着:“对,陈掌柜的,这么好的机会可别放过…”

  “去,去,去,哪儿就轮上我了。”陈正科转身回了铺子。

  王仁山坐在椅子上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他慌忙起身拿起听筒,听罢脸色大变,赶紧叫车去了中央银行。

  云生站在央银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王仁山坐着洋车从远处驶来,云生快步上去,王仁山边下车边焦急地问:“薛主任怎么变卦了呢?”

  “薛主任说,接到总行的通知,所有存款一律冻结。”

  “冻结?这么快就冻结了?”王仁山很是疑惑。

  “我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薛主任死活都不给。”

  洋车夫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您二位是不是别冻结我,咱先把车钱付了?”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云生赶紧掏钱。

  王仁山思索了片刻:“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找薛劲东。”

  薛劲东正在办公室里如醉如痴地练习甩水袖,嘴里还自打着锣鼓点:“戗,嚅嚅,戗戗,嚅嗝…”

  敲门声连续响了好半天,薛劲东才极不情愿地打开门:“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经理,进来吧。”

  “薛主任,好大的雅兴,您是真好这一出,明儿我一定给您包个堂会。”

  薛劲东坐到沙发上:“得,您别净拣好听的说了,咱来点儿实际的,这么说吧,我也有发愁的事儿,您也帮我解解愁,行不?”

  王仁山也坐下:“看您说的,您大权在握,还能有什么愁事儿?”

  “王经理,咱就甭打哈哈了,我可真佩服你们荣宝斋,消息灵通啊。”

  王仁山赔着笑脸:“薛主任,我什么都不知道,铺子里确实有事儿要应急,但分有辙我也不敢这么折腾。”

  薛劲东拿着官腔:“不是我为难你,总行今天一早儿就发了通知,所有商户的存款一律提,这我可不能违背。”

  “薛主任,天高皇帝远,什么总行不总行的,在北平中央银行您就是皇上,既然是皇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王仁山凑近了薛劲东“您一百个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王仁山伸出两个指头:“怎么样?”

  薛劲东想都没想就把王仁山的指头掰成三个。

  王仁山犹豫了一下:“成,就这么定了,晚上给您送到府上。”

  薛劲东摆手:“不用那么麻烦,咱省点事儿,你缺钱用我把它贷给你。”

  王仁山愣了片刻,随即苦笑着:“那…那我就谢谢啦。”

  李山东也不顺利,他在政府求爷爷告地转了一圈,一个大子儿也没要出来,眼瞧着已经快到晌午了,他不敢耽搁,饿着肚子又奔了司法局。在司法局的接待室里等了半天,魏东训才出来答复他:“回去请转告王经理,多多包涵,张局长说了,办公费用一到账,就先给荣宝斋划过去。”

  “办公费用到账得什么时候?您跟局长荐说说,先给点儿,有多少算多少。”李山东央求着。

  “不行不行,张局长一言九鼎,你回去吧,对不住了。”魏东训甩手了。

  李山东无奈,只好又去铁路局。傍晚,他疲惫地回到铺子,把一小包纸币推到王仁山面前。

  王仁山一看就火了:“一整天才要回这么一点儿?你怎么干的?”

  李山东撅着嘴:“哪家儿都说给,就是没现钱,我好说歹说才凑了这么点儿。”

  “唉!”王仁山长叹了口气“赶紧吃饭去吧。”他转过身又吩咐云生:“你一会儿带人把铺子里的东西搬出七成儿到后库,从明儿个起,大宗的货咱暂时不卖,就说没现货,记住,千万别开单子,告诉客人货到了咱给送去。”

  “那咱开着铺子不卖东西…”云生有些犹豫。

  “不是不卖,是大宗的不能现卖,你听好了,凡是学生用的笔、墨,挂单的书画家用的东西,自都照常供应,同行要是有人来打听,就说前些日子铺子的货出得太快,眼下缺货,就这么办。另外,你明天一早儿就给供货商发电报订货,我们这次付全款,一旦货单确认马上把货款汇出,记住,三天之内一定汇出所有货款,结清货单。”

  “好,您放心吧。”云生刚要出去,王仁山又叫住了他“车票买到了吗?”

  云生一拍脑袋:“哎哟,经理,我忘了跟您说了,徐海去车站只买回来一张加座儿车票,车站这两天根本没票。”

  “为什么?”王仁山感到诧异。

  “他问了,说是大部分客车都改成了军列,听说又要打仗了。”

  “打仗?谁跟谁打?”

  “政府跟共产打呗。”

  王仁山听罢,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失态地吼道:“打仗,打仗,他妈的没完没了地打,刚踏实了几天,又来了!”

  “经理,您消消气儿,东家…还等着您呢。”云生小心翼翼地提醒。

  王仁山来到张家,张幼林得知只买到了一张车票,就劝他不要去了,由云生代劳。

  王仁山摇摇头:“不成,这事儿还是我亲自去保险。”

  张幼林叹道:“唉,现在的情景除了趸货之外也确实别无他法。”

  “投机趸货非经商正道,但情势所,也只好偶一为之,以解燃眉啦。”王仁山无可奈何。

  “可惜呀,荣宝斋只有文房四宝,要是经营粮、盐、糖、棉,这下儿就发喽。”

  “东家,我求您的事儿…”王仁山显得有些不安。

  张幼林掏出几张存单递给他:“这是汇理和花旗银行的,我的老底儿全在这儿了,你看着用吧。”

  王仁山接过存单,泪水夺眶而出,他走到佛像前“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大慈大悲的佛菩萨,请您保佑荣宝斋,让我们渡过这一劫,将来,我给您塑金身…”

  清晨,朱子华走进保密局北平站二组的办公室,特工郑天勇站起身:“组长,您早。”

  “宋怀仁的事查清楚了吗?”

  郑天勇点点头:“查清楚了,宋怀仁在日本人占领期间为虎作伥,参与过不少协助占领军迫害中国人的事,不过,按照他所犯的罪行,还不至于是死罪,因为他手上还没有人命,属于罪行较轻的。”

  “司法局为什么没有惩办了他?”

  “我从侧面了解到,司法局的张局长恋收藏古董,宋怀仁在伪时期为日本人收集过字画儿,据说都是珍品,目前这些字画儿下落不明;还有一种说法,日本人投降以后,宋怀仁为荣宝斋从嘉禾商社的日本商人手里又低价把这些字画儿收回来了,张局长是不是为了这批东西在做什么易?”

  朱子华皱起了眉头:“有这种事儿?嘉禾商社是井上村光手下的一个特务组织,这批字画儿应该算是敌产。”

  “我也这么想,长官,接收日本特务组织的敌产,轮到谁也轮不到司法局啊?按照对口接收,这批敌产也该由我们保密局接收。”

  朱子华“啪”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长官的意思是…”

  “先把宋怀仁抓起来再说,记住!抓人时不要太张扬,最好神不知鬼不觉,不然司法局又要和咱们闹了。”

  郑天勇立正:“是!”郑天勇和助手贾福很快就摸清了宋怀仁的出行规律,第三天早上,保密局的汽车停在了宋怀仁家胡同口外的路边,郑天勇和贾福坐在汽车里注视着宋怀仁家的大门,突然,郑天勇碰碰贾福的胳膊:“注意,那老小子出来了,准备!”

  宋怀仁似乎是刚吃完早饭,他用牙签剔着牙,迈出门槛,下了台阶,慢腾腾地从胡同里出来,沿着街道走过来。郑天勇和贾福下了汽车,宋怀仁毫无察觉地走到汽车旁,贾福突然用手顶住他的后:“别动,动就打死你!”

  还没等宋怀仁反应过来,郑天勇一把将他的脖子勒住,推进了汽车,贾福也回到驾驶室,汽车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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