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说吧,房间》的个人化阅读体验
高伐林
好书有很多种,有的价值在“点”有的价值在“线”有的价值在“面”…而这本书,林白在每一页迓读者,几句话、几个字,瞬间就让读者“宾至如归”——对,正是这个词:你进入作品营造的世界,你却恍惚回到你自己的人生,唤起你自己的感受和梦境。
我得首先承认,写下这个标题时,只是随手要抄起一个自我辩解的借口:对一本已经出版了三年的书(《说吧,房间》看来出版于1997年)再来当众炒冷饭发一番感慨,总要有一点近在眼前的理由,而眼下文坛热门话题的卫慧似乎就是一个现成的契机:不是有人将林白那一茬女作家作为卫慧的参照系对比着说事么,干吗不反过来将卫慧作为参照系谈谈林白?但标题写下来我就有点心虚:根本就没有好好读过,更无法细细谈出卫慧,这个标题可不就像狗铺为把顾客诓进门来而高高挂起的羊头?
但是我仍然决定就用这个标题——我想强调:尽管有“长江后推前”之类的现象,有“各领风三五年”之类的说法,然而真正具有独创个性的声音,真正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是能够穿过不同时代自我推销和商家爆炒的嘈杂,值得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倾听的。
林白就是如此。任何时候读她,都不晚。
我错过了林白在文坛上萌发怒放的岁月,错过了林白领受掌声赞扬的高。说实话,此刻是我第一次阅读林白,在此之前,我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我知道很多人对她的作品发表过高论,却从来没有读过她的书,更不了解其人。
这却是一次让我喜出望外的阅读经验。《说吧,房间》,是一本几乎无论从哪一页读起,都可以迅速抓住我的书。
世界上好书有很多种类,各有各的妙处。有的书,价值在一个或几个“点”让你震撼于作者熔铸提炼出的笔力千钧的结论,服膺于作者对人生、对命运的辟独到的见解;有的书,价值在一条或几条“线”让你必须从第一页第一行读起,不由自主、屏神敛息,跟随作者匠心独运的导引,走过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有的书价值在一个或几个“面”让你见识、把握时代、社会和心灵的广袤风貌和恢弘底蕴…而林白的书,说不上是点还是线或面,她也不在乎是点还是线或面。她在每一页迓读者,用几行字几个字的瞬间就让读者感到“宾至如归”——对,正是这个词:“宾至如归”你进入作者营造的世界,你却恍惚回到你自己的人生,唤起的是你自己经历过的真实感受,你自己萌生过的梦境幻觉,真实混合梦境,感受夹杂幻觉,缤纷如雨,正像罗曼·罗兰在谈到音乐的魔力时所说的“能把你心中所有的门都打开”
这样的书不多,记忆中只有几本——十多年前我读圣埃克絮佩里的小说《人和大地》(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小王子》)时有过这种感觉,读林白的这本书也庶几如此。
这样的书,吸引力来自何方?
不是来自所谓“感内容”“感题材”虽然林白“生冷不忌”并不遵照圣贤古训“发乎情,止乎礼”并不回避这个巨大的话题,她写了合乎道德却不合乎人的,也写了合乎人却不合乎道德的。但是作者并不炫耀私,更不张扬病态,读她的这些段落,你会觉得任何器官就长在该长的部位,任何望就生在该生的关头。
也不是来自情节。事实上,本书虽然安排了主人公离婚下岗、到深圳与校友兼室友寻求职业并寻找爱情的线索,但这都只是个略的框架,形不成任何悬念,而且由于人称的频繁转换“我”与室友南红的经历,回忆与幻觉,现实与往事等等,错跳,使不熟悉这种叙事方式的读者还会感到难以摸着头脑,很难去为人物的命运揪心扭肠。
这样的书,看来魅力来源于作者涌而出的鲜活的生活感受,更来源于作者举重若轻的准确的语言表达。作者别具高透视率高分辨率的慧眼,敏锐地捕捉到人们心中所有、笔下所无,既在人们司空见惯的普通事物中放大出那么多层次,又将谱上那么多只有细微差别、难以冠以不同名称的调,分得清清楚楚,娓娓道来。
读一读“我”被丈夫拖着看片的印象和思绪吧;读一读“我”怀孕后乘车去集体植树的感觉的浩劫吧;读一读对人工产氛围和细节的描绘吧;读一读关于结过婚的独身男子与子不在家的男子二者居室的“场”辨析吧…就连次要细节的叙述,作者随手勾勒,也那么恰切传神,哪怕寥寥数笔的叙述代都隐含着对情与景的描写(这令我联想起一句话:高明的美术家笔下每一线条都是有几个面的立体)。例如她这样划开北方春天和南方春天:南方城市“冬天不落叶,因此到了春天树叶的绿色就十分陈旧”“沉重而疲惫”而北方树木“树叶落尽又芽”“使人感到生命的动”她写到那个本来极有才气的女诗人余君平参加一个文学聚会,谈到好诗“我看到她身上的母亲瞬间就退到了远处,而诗人从她的身体深处一下子站了出来”但是她“前襟出现了一块渍”“她那在我的想象中在未来的日子里飘扬的长发飕飕地缩了回去,变成了母亲余君平那剪得极短又很不讲究的短发”她写青春已逝的女人的生日:“生日这个字眼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寒光闪闪,它平时躲在暗处,不动声地向我们近,在每年的某一天,它犹如闪电从天而降”…
回到本文的标题。我读过一点卫慧,感觉她确有她的才华和个性——所有有才华和个性的作家都有存在价值,都不会互相取代。不过,要达到林白这样的功力,卫慧还得加把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