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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蕾与奶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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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法跟南红谈论扣扣。我一直认为,有孩子的女人跟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两类女人,这二者的区别有时候不亚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

  去年冬天她到我家来,在十分钟内问了我扣扣三次,我刚告诉她她又忘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女儿呢?到最后一次连她自己都发现了这种心不在焉。我三十岁前也是这样,对已婚妇女一见面就谈孩子感到十分没意思,她们从孩子的第一颗牙蕾谈到第三颗门牙的生成,三颗牙齿就横穿了她们整个上午(下午)的时间,在这样的时间里她们有时是在上班,站在没有什么人的柜台里、或者没有什么事的办公室,或者是电梯里,等等;有时是没在上班,她们手里打着线活,或者择菜淘米洗一大盆衣服,或者是排长队买东西,这时候她们就要说东说西,但不管扯到多远,说来说去总要说到孩子,只要是真心当母亲的人,孩子就地盛在她们的心上,到从嘴里溢出来,它们不断地出来,一个孩子变成了无数个孩子,这无数个孩子又都是一个孩子,孩子和孩子连成一片,他们的眼睛变成一只眼睛,又黑又亮,又像黑葡萄又像星星又像钻石,无比清澈地悬挂在她们平凡的日子中,把她们菜上的泥和老叶,把淘米水上的一层浮糠、无穷无尽的线一一照亮。

  牙蕾也是这样,它横穿在母亲的时间中,从里一点点长出,它坚硬、锐利、闪着一点点的光,它是牙齿中的牙齿、白色中的白色,星星中的星星,它在孩子小小的柔软的嘴里,伴随着一阵香气明亮地生出。我意识到这正是我扣扣的第一粒新出的牙蕾,它一声不响地在几千里之外和三年前的时间里,我的手指触碰着它,在触碰中有倒退着的时间吱吱作响掠过我的头发,而扣扣的气味从这粒牙蕾上徐徐散发。扣扣的气味是一种最新鲜、最纯正、最娇的香,它同时是水果、甘泉、面包,和雨后的青草,靠近它就像靠近天堂。我看见她光滑的牙在上下用劲,这与她往常以为主的动作相比,实在是一场革命,我迅速想起她那几天不爱吃煮烂的面条,而对有点硬度的饼干感兴趣,这使我想起一个词:磨牙。

  这个词本来跟我毫无关系,但现在它跟我的扣扣连在一起,顷刻就变得可爱极了,它从一大堆沉睡的词中跳出来,带上了一种童稚的趣味,让我不住微笑。在任何时候,当我碰到磨牙这个词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总是出现一幅老鼠娶亲图、小松鼠搬家、睡的刚长牙的婴儿这样一些祥和亲切的景象,而“磨牙”就像一顶小红帽,分别戴在老鼠、松鼠和婴儿的头上,在这些可爱的小脑袋上来回跳

  扣扣的牙光滑柔,口腔里空无一物,我说:扣扣,让妈妈看看你长牙了没有。她小嘴里的香一阵阵地扑到我的脸上,我不断地深呼吸,一边掰开她的嘴。我说扣扣真香。扣扣只有半岁大,她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她的眼睛很懂事地看着我,一动不动让我捏她的腮帮子,我用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双脚顶着我的肚子。

  我没有看到那颗我想象中的牙蕾,这本来不用看,喂时自然就会感觉到,但我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给她喂了,生下扣扣两个月我就去上班,本来现在每人都有六个月的产假,但我那时还属于借调人员,户口也没有从N城迁入,所以只能按另册处理,只休息五十六天,上班三天后水就变少了,越来越少,到两周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了。我给扣扣吃米糊,放一点糖,我把勺子举到她的嘴边,她张开小嘴出粉红而饥饿的舌头。她大口大口吃米糊,到最后我就给她吃一口,但那天她没吃着,她使劲,这一徒劳的动作使她很快就累了,她吐出头哇哇大哭。

  我感到前的汁在早上挤公共汽车上班的时候就消失了,本来它们的方向是从里到外,它们来自我身体的最深处,从血和肌中滋生出来,而且跟扣扣的气味有关,不管我是抱着扣扣还是把她放在小上,她的气味从我全身的孔和末梢、从头发和指甲盖进入我的身体,像一些小小的手,又像一些光亮和声音,如同一种召唤,就这样我体内的一些血聚集到我的前,变成洁白的汁。我在睡眠中常常感到这种凝聚,它们行走的声音是一种悦耳的“咕咕”声,它们一滴一滴,形状美好,从殷红到白,一滴一滴聚集在我的房里,睡觉之前我给扣扣喂,喂完之后房变得柔软轻盈,睡着之后它们就来了,它们沿着隐秘的线路穿过肌隙到达我的房并停留在那里,我在睡梦中看见它们白的闪光同时感到自己前的坚硬和沉实。

  上班的日子一开始这种情况就改变了,对于上班和不上班,房的反应最敏锐,它处在身体最凸出的地方,最先感到空气比往常更为快速的动。上班就意味着从早上六点半开始所有的动作都要比平常快一倍,甚至从睡眠开始,神经就要绷紧,等待电子闹钟的嘀嘀声。我担心它声音太小自己醒不来,但声音太大又会吓着扣扣,我在梦中竭力看表,梦中的力气总是不够,达不到心里所想的(当然有时候又会特别超常,一下能飞起来,这是另一种情况),梦中的力气被锢在身体之外,或者分散在身体的各个点,缺乏有效意志的聚集,它们之间互相没有联系。这使我梦中的力量构不成指向,我的意志命令自己起,我使劲使自己的身体向上,但我发现这个身体无动于衷,半点动静都没有,我成了一个只有念头没有身体的人,我的念头在将醒未醒之际撞来撞去,然后我就有点醒了,这个时候分散在身体的各个点的力气也开始苏醒过来,但我还是不能聚集它们,它们各自朝着地心引力的方向下落,这使我的整个身躯也跟着下沉。

  六点半!不管我的四肢多么沉重,只要意识到这个数字,我就会奋起挣扎,在挣扎中把疲惫的力气积聚起来。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挣扎起跟晕车的感觉相似,所不同的是,晕车必须紧闭着嘴,一张开嘴就会呕吐,而起的时候总是要大打呵欠,仿佛呵欠可以为我增加力气。我晕着头摇摇晃晃地穿衣服,半闭着眼睛,动作常常不能一下落到实处,但是我知道六点半了,六点半是一绳子,垂在我的上方,而我的头顶早就长出了一只坚固的钩子,这个钩子的名字也叫六点半,这两个相同的六点半迅速而准确地勾连在一起,它们齐心合力地把我往上拉。

  我摇摇晃晃地趿着鞋上厕所,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然后我一阵风地刷牙洗脸,用隔夜的开水冲一杯红星牌粉,我把扣扣的饼干胡乱到嘴里,同时对着镜子梳头,好在我的头发是最简单的马尾巴,只需胡乱在脑后扎成一把就行,没有孩子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有孩子的女人不是把头发剪得很短就是随便扎成一把。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要往罩里垫上一点卫生纸,根据我两个月的经验,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根本存不住水,有一两个小时不喂就会自动出来,晚上这种情况尤其明显,睡前我总要往前捂两条巾,一边一条,即使这样,我还是常常被前的一片冰凉醒,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柔软剂这回事,这两条巾很快变得浆硬发黄,它们硬邦邦地摩擦着我的房,就是这时候我发现房的感度大大增强了,我把这两块硬巾放在腿上和手臂上,都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不适,这使我进一步确认了这个发现。

  房什么时候变得像鼻子一样灵敏,又像舌头一样怕疼的呢?当然这新的一页完全是扣扣揭开的。关于房在女人一生中三个阶段的定位,在民间早就有了广为传的说法:结婚之前是金,结婚之后是银,生了孩子是狗。不用说这是男人们的看法,是男人眼中的房。也许还有一些没有头脑的、男人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的女人也是这样看的,但某些女人决不这样看。她感到女人的房越到后来越神奇,经过孩子的,一下变得锐利无比,平添一份对外界的感受力,综合着眼睛的明亮和鼻子的灵敏,同时具有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是女神秘直觉的来源之一(这使我联想到某个神话,想到世代相传,像大海一样苍茫的神话传中一定有一个隐秘的神话,从女的体内诞生,在几千年的无知无觉中传,在某些神秘的时刻,像珍珠一样照亮大海)。我往罩里卫生纸,有点像经期往下身垫卫生纸,这是一个我以前没有想到的动作,事到眼前就无师自通了。在月子里听母亲说过,我身体太弱所以存不住,有一点水就会自己掉。但她没有告诉我上班的时候怎么办,扣扣满月的第二天她匆匆忙忙回老家了。

  垫纸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以前看到过的哺期的妇女,她们前鼓鼓囊囊像袋鼠一样难看,而且邋遢鼓起的地方总是一块,这种形象从农村到小城,在有女人的地方司空见惯,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视而不见,或者是在看见的同时马上就忘掉了,觉得这是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发现时间是有连续的,一步一步就会走进去,总好像起码是隔着一辈子,是人与袋鼠的区别,要等到下辈子才可能变成前鼓鼓的袋鼠。我想我只要不结婚不要孩子怎么会变成袋鼠呢,而我年轻时决心不要孩子的隐秘理由之一就是担心自己变成一只难看的袋鼠,但是她们说,现在你还年轻,等你三十多岁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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