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我始终想不清楚为什么要解聘我,刚开始的时候见人我就说这件事,我把前前后后跟人说,然后揪着人家问:你知道为什么领导会不喜欢我吗?当然没有人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先是问大弯,大弯说这是社里的决定,十二个人只有十一个指标,他本来想保住我,但实在没有办法。我又去问社里的主管领导,领导说,你去问大弯吧,是部主任作出的决定,社里无权干涉。我又去问大弯,大弯说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社里的意思。我再去找报社领导,社领导很不耐烦,说这事不是说过了吗。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真正的宫里,明明看清楚了是一个出口,眼珠不错地走过去,到了跟前发现不是。又看到了一个出口,又走上去,发现还不是。在宫中走来走去,人就变成了祥林嫂,不管见了谁都要说一遍。
我知道一个人如果一天到晚总是想同一个问题总是想不明白脑子就会出问题,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因为想不清楚某个问题就疯了,比如失恋的人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不爱我?为政治发疯的人的问题是:我为什么成了反革命?我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会遭到解聘?我工作努力,做人谨慎,说话小心,单位是国家全民所有制,一不是外企,二不是私企,三不是集体所有制,我既没有出差错,又没有违法纪。我真是想了一万遍也没想清楚。
会不会发疯?一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摆这件事,而不是搞清楚,只有摆它才能搞清楚,不然越想越糊涂,人说不定真的就疯了。
我不再跟任何人讲这件事,说话避免“下岗”、“解聘”、“落聘”(它们的实质都是失业)这样的字眼,我白天逛大街,看一些七八糟的报纸和七八糟的电视,争取把脑子得的。但是这件事总是跑出来,像空气一样,抓都抓不住。街上走着的不相干的一个人,一眨眼就会像大弯,任何地方的丁香、榆树、槐树、垃圾桶,都跟那个大院里的丁香榆树槐树垃圾桶有一种密谋的关系,它们散发的气味使人头昏。大院的灰墙和高楼在街上更是随处可见,任何一条胡同和大街都有它们,连空气都是由它们组成的,闻着就心烦意。商店、菜市,一切东西都在提醒你,生活将越来越可怕。公园的门票因为有牡丹展涨到了五元一张,这使我马上想到了我的扣扣,以前每个星期都带扣扣上公园,阳光在她的小白帽上一闪一闪,她穿着红色的灯笼,是一朵最美的稀世的花朵。五元钱一张的门票,扣扣怎么能进去呢?
我看到的一切事情都使我想到同一件事,它像另一个巨大无形的宫,彻头彻尾地罩住了我,宫的两壁罗列着商店、商店、商店,家用电器、用百货、化妆品、衣服、童装、鞋、围巾、文具;菜场、菜市、菜摊,鱼、、白菜、西红柿、土豆、黄瓜,就是这样平常而单调的宫。我身在其中,不知所措。
我看到一个卖葵花子的女人声音嘶哑地叫卖,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这个女人,生活所迫,为了生存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干的。人本来只吃正经的粮食,但在非常时期却能咽下树皮草,就像红军长征或饥荒之年。我没有耐心和兴趣学习一门新的技术,又不是那种年轻貌美可以让男人养着的女人,我唯一的特长就是有一点文字能力,但年轻的大学生研究生像春天的草一样拥挤着生长出来,覆盖了所有的报社杂志出版社。我不太喜欢葵花子的气味,有点呛人,但生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把你按在那里。我就会年复一年地站在菜市的某一个摊位上,背后或旁边是一个公共厕所,我将习惯它永远弥漫、永远不会消失的臭气,我的旁边是一个猪摊位,在夏天的午后,绿头苍蝇从厕所飞出来,停留在案上。对面是卖鱼的,杀鱼的血水浮着鱼鳞,散发着鱼腥的气味。脏水有时差点就会到我的脚下,我一不经意就会踩着,我的鞋虽然有胶底,但鞋面却是布面,溅上脏水,半不干地沤着,臭气从我的脚下、我的身后以及胡同的两头围拢过来,灰尘落到我的头发、皮肤、衣服上。我在臭气和灰尘中从早站到晚,我的头发一天下来就有以前十天那么脏,我灰扑扑脏兮兮地站在摊位上,从这样一个春天开始,我的皮肤每天十小时地暴在北京特有的风沙和浮尘中,一开始我觉得皮肤发疼发,尘土停留在脸上有一种又脏又又厚的感觉,但用不了几天我就习惯了。在风和灰尘中,我的皮肤迅速变老,一个季节就老了十岁。又脏又老又臭。扣扣如果看见这样一个妈妈会怎么样呢?
有时候我还会想到钢琴这样一种高贵的事物,我想起扣扣出生的那一年。闵文起说将来要给她买一架钢琴。雪白的牙齿,丁冬地响,辉煌的大厅,演奏晚会,鲜花。这些离生活无比遥远的东西一下变得跟天一样远,本来以为一步一步就能走到跟前,但现在走死也走不到了,有谁能从地上走到天上呢?扣扣的手指修长匀称,像一种细长的花瓣,粉红、的手掌、散发着珍珠光彩的指甲盖,有着完美弧形的指尖。在赤尾村,在混乱和无聊中我不可遏止地看见扣扣的这双小手,闪烁着柔光,拂动在我的脸上。而琴声,就在黑暗里回,从远处到近处,又从近处到远处。水滴在冰上,月光消失在青苔里。琴声是这样一双手的水分。滋润与浇灌。成长与开放。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落到我扣扣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