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联厂的春天
人们把金桥所在的工厂称作屠宰厂,那是出于某种懒惰的因循守旧的语言习惯。当我在这里讲述金桥的故事时,我首先想替他澄清一个事实,金桥不在屠宰厂工作,金桥是东风联厂屠宰车间的工人。金桥确实与杀猪这门职业有关,但天天与生猪打交道并不证明他就是个杀猪的,况且金桥从走进联厂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盘算怎样离开这个油腻的令人反胃的地方。春天的太阳照耀在联厂的红色厂房和天清洗槽上。这是生猪的丰收季节,从厂房的各个窗口传来机器切割猪的快的声音,冷库的女工们穿着臃肿的棉袄从金桥身后突然冒出来,她们倚靠在清洗槽上扯下口罩,一些俗的脏话纷地倾泻在金桥的耳朵里。女工们在咒骂一个人:猪头、下水、泡,她们在用一种职业术语咒骂一个人。金桥觉得很有趣,他不知道那些女工在骂谁,反正不会是骂他。金桥放下手里的刷子,关上水龙头,停止了刚洗衣服上那块污渍的动作,他回过头朝女工们笑了笑,他说,你们在骂谁?谁?除了那只猪头还会骂谁?一个女工挥着手里的口罩说,她的声调起初是忿然的,但当她发现金桥是个陌生人时,身体便很消极地往后扭过去,重新半倚半坐在清洗槽上,你是新工人?她审视着金桥,突然噗哧笑了一下,她说,你拿着刷子刷什么?刷工作服?工作服有什么可刷的?今天干净了明天还会脏,你这么爱干净就不该到联厂来。口上了一滩猪血,没想到猪血那么难洗,怎么刷也刷不干净。金桥说。你不会是细吧?那个女工说,你不会去向他告密吧?我向谁告密?金桥反问了一句。
猪头呀。女工这时近似卖风情地朝金桥挤了挤眼睛,然后她说,你要是敢告密,我们就把你拖到冰库里,跟生猪冻在一起。金桥愣了一下,他刚想问什么,清洗槽边的女工们突然鸦雀无声,她们的目光一齐投向屠宰车间与浴室之间的路口,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拖着一只袋子从那儿走过来。女工们几乎齐声骂了一句,猪头,下水,泡,一边骂一边仓惶地散去。金桥望着她们的背影在冰库的棉帘后面消失,他觉得联厂的人们行为有点古怪。金桥拿起刷子在右前又刷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接着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金桥已经注意到那个男人面色红润眉目清癯,他拖着袋子走路仍然显出一种干练敏捷的作风,他就是猪头,金桥想为什么把他叫做猪头呢,在他从小生长的城北地带,人们习惯于将那种容貌丑陋或性格反常的人斥为猪头,那是一种污辱的说法,而拖着袋子面走来的那个人看上去酷似一个以风度、口才和修养闻名于世的外家,当他的瘦长的身影和身后的蛇皮袋越来越近,金桥几乎目瞪口呆,假如没有那只沾污渍的蛇皮袋,假如他穿上深蓝色的中山装,再在中山装口袋里上一枝钢笔,金桥真的相信他看见了那位已故外家的亡灵。猪头?金桥想起冷库女工们恶毒的声音,她们竟然骂他是猪头,金桥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代人受过的歉意,他的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在这里提醒关心金桥事件的人注意这个细节,当金桥与徐克祥在联厂的清洗槽边初次相遇时,金桥用刷子最后刷了一下他的被玷污的工作服,然后他迅速整了整头发、衣领和皮带,人像一棵无打采的植物突然受到了雨水和阳光的刺,笔直地站得一丝不苟,当然更重要的是金桥注视徐克祥的目光,除了不必要的窘迫和慌乱外,还有一种深深的拜谒偶像式的崇敬。
你是金桥?徐克祥一眼就认出了金桥,他放下那只蛇皮袋子,走上去跟金桥握手,第一天上班吧?徐克祥说,怎么样,还习惯吗?习惯,不,不是习惯,金桥有点语无伦次地端详着徐克祥,他说,眼镜,一副白框眼镜,你是不是也有一副白框眼镜?我不戴眼镜,我就是徐克祥,叫我老徐好了,徐克祥说,联厂上上下下都叫我老徐,别叫厂长,也别叫我书记,就叫老徐好了。
老徐,我,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象个工人?嘿,我本来就是工人出身。徐克祥突然朗声大笑,他的表情也显得更加快乐,别人都这么说,像工人就好,要是我老徐哪天不像工人像干部了,徐克祥倏地收住笑容,右手往肩后一挥,说,那我老徐就官僚了,你们就别叫我老徐,叫我徐官僚好了。
金桥又一次被徐克祥的手势震惊了,右手往肩后一挥,那个已故外家在加重语气时右手就是这样的,轻轻的却是果断地往肩后一挥,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摹仿这种手势,金桥盯着徐克祥的右手,他想现在那只右手该握紧了撑在上了,金桥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神奇的事实,他看见徐克祥的手慢慢地撑在上了。你怎么这样拘束?徐克祥一只撑着部,另一只手亲昵地在金桥肩上拍了一下,他说,千万不要怕我,金桥,你看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却能叫出你的名字了,我看了你的档案材料,一下子就全记住了,我做领导别的本领不强,就是记好,什么都能记住。过目不忘,外家都是这样的。金桥喃喃地说,太像了,你们简直太像了。徐克祥这时候的注意力重新投向了脚边的蛇皮袋,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了,两道剑眉拧结起来,金桥,来,我们把这袋东西送回冰库去,他抓着蛇皮袋的一角,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刹一刹这股歪风了。
什么歪风?袋子里装的什么?
猪头、猪下水还有别的,有人总是想挖联厂的墙角,他们把袋子偷偷拖到围墙边,扔出墙,外面有人接应,让我逮住好几回了。徐克祥说,猪头、猪下水难道就不是国家财产吗?怎么可以偷?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刹一刹这股歪风。金桥帮着徐克祥抬起蛇皮袋朝冰库走,蛇皮袋上的油污和血渍再次脏了金桥洗干净的双手,从袋子里渗出的猪内脏的腥味使他感到反胃,金桥尽量克制住呕吐的望,他顺应着徐克祥的步法走到冰库门前,终于忍不住地丢下袋子,哇地一声吐出来了。你还没习惯联厂的环境,习惯了就不会吐了,习惯了就好了。徐克祥在后面说。
我受不了猪的腥味,金桥一边吐一边说,我以为这里是做罐头的,我搞错了。这么脏,到处是猪血,到处是腥臭,我不会在这里呆下去的。那你想去哪里工作?徐克祥在后面说。
哪里都比这里好。金桥从口袋里抓出那把刷子,又开始四处刷洗前和腿上新添的污渍,他的回答当然有点闪烁其词。他听见徐克祥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冷笑,金桥猛地回过头来想看见他冷笑的模样,据说那位已故外家与对手谈判时也常常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冷笑被誉作钢铁般的冷笑。但金桥看见的只是徐克祥的颀长的钢铁般的背影,徐克祥独自拖着那只袋子拉开了冷库的大门。
金桥站在冰库的大门前,冰库低于地面水平线,金桥现在可以更加全面地观察联厂,附近的一块稀疏的没有返青的草坪,土红色或者灰白水泥的厂房,厂房上空没有煤烟,天基本上是蓝色的,阳光也像是从电扇里均匀地吹出来的,吹到脸上都是春天的气息,只是生猪的腥味始终混杂在其中。金桥看见一朵云从更高的天空游弋而过,让他惊奇的是那朵云的形状就像一头小猪昏睡的形状。
从第一天起金桥就向许多人埋怨他的处境,他是个注重仪表风度的人,在报考外学院三次失败后他做了委曲求全的准备,但是他没有准备天天与生猪打交道,假如不能走向联合国安理会椭圆形大厅的台阶,是不是就要他到联厂来向生猪们阐述他对世界和平的观点呢?金桥的语气悲凉而充自嘲意味,他的朋友们注视着金桥嘴角上的一个水泡,他们等待着金桥对国际风云的预测,但金桥不再侃侃而谈,他说,猪,猪,猪肝,猪大肠,他妈的,我竟然天天和这些鬼东西在一起!有一个朋友大概想安慰金桥,他说:联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每人每月领三斤猪,一分钱不花。但那个朋友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看见金桥投来的目光令人心悸,阴郁、狂怒和悲伤,那是朋友们从未见过的金桥的目光。金桥的小阁楼上气氛沉闷,一群年青人零地坐在地铺上板凳上,他们一齐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金桥和他嘴角的水泡。临河的窗台上那只袖珍收音机仍然在播报新闻,有关非洲的饥荒,一个浑厚的客观的男中音告诉小城的人们,在遥远的沙漠地区,又有多少妇女和儿童死于干旱和饥饿。有人悄悄地把手伸到窗台上关掉收音机。别动。金桥猛地抬起头说,开着收音机,这是最新消息。朋友们陪着金桥听新闻,但他们的目光开始在狭小的阁楼上游移不定,临河的民居和草草隔砌的阁楼里总是显得幽暗沉闷的,尤其是在宾客们都沉默无语的时候。春天在金桥家的那次聚会,唯有板壁上的那些彩和黑白的人像栩栩如生,他们都是阁楼的主人金桥崇拜的中外外家,是他们的笑容、动态在小阁楼里挥散着仅有的一点活力。春天的那次聚会,朋友们记得金桥仍然穿着他钟爱的白色涤麻衬衫,衬衫领子下打了一条黑红条纹领带,他的装束也仍然与墙上的某一名外家相仿。他们还记得金桥在长久的沉默后突然嗤地一笑,他指着墙上的一张人像说,联厂有一个人,跟这个老焦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想像不出他跟老焦有多么相像。老焦是金桥对那名外家的昵称。照片上的老焦正在与人交谈,他的右手富有个性地向肩后一挥,手的周围因此留下一圈白花花的空白。朋友们对老焦一知半解,他们只是听金桥说那位潇洒睿智的外家已经在多年前含冤离世了。金桥嘴角上的那个水泡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熟悉金桥的朋友们不会简单地把它归为气候干燥的原因,季固然干燥,但金桥不会因为季节而气血不畅,那个损害了金桥仪表的水泡无疑与一种恶劣的心情有关。火车站的广场是眉君与金桥约会的地方。眉君坐在泉池边,与往常一样,她身边放着金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只贵州苗族人编织的蜡染布包,眉君的两只红皮鞋互相弹击着,弹击声轻重缓急不一,似乎想演奏一支曲子。眉君从蜡染布包里拿出一盒橙汁,很响亮地着,而她的眼睛却愤怒地斜睨着路口的过往行人。
金桥终于来了,金桥修长拔的身影一出现眉君便低下头正襟危坐,扔下橙汁盒,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膝盖上,《白宫风云》,无疑这本书也是金桥送给她的。小姐是去巴黎吗?金桥微微弯站在眉君身边,他说,开往巴黎的东方快车六点五十分开,你该上车了。我不去巴黎。眉君说,哼,巴黎,巴黎算什么东西?那么小姐是去索马里看望灾民?你应该先到雅温得或者开罗,然后搭非洲航空公司的班机到摩加迪沙。我哪儿也不去。眉君突然合上书,她用一种讥讽和挖苦的表情盯着金桥,她说,我去屠宰厂,告诉我去屠宰场怎么走?金桥愣了一下,他在眉君旁边慢慢地坐下,你今天怎么啦?他说,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你忘了幽默的十大妙用了?为什么迟到?眉君几乎是叫喊了一声。
我在洗澡,主要是洗头发。金桥揪住自己的一绺头发给眉君看,为了来见你,我必须把头发上的油腻和猪味道洗掉,金桥说,你不知道洗掉那些东西有多么困难,我怎么能让你闻见联厂的气味?你别生气,我迟到是尊重女士的一种表现。油嘴滑舌。眉君小巧而丰的身子渐渐地朝金桥一侧扭过来,她瞪着金桥松软洁净的头发说,你还有闲心油嘴滑舌?你还洗什么头发?现在几点钟了?
六点五十分,怎么啦?
气死我了。眉君的身体再次愤怒地背离金桥,她站起来的时候脸涨得很红,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再管你的事我也是白痴,眉君拿起那只蜡染布包风一样地掠过金桥身边,跑出去几米远,她又回过头喊,金桥,你这种人天生就该在屠宰厂杀猪!金桥伸手去抓眉君的裙子,但是没有抓住,与此同时他想起了与眉君的约定,六点半他们要去一个姓顾的干部家里,他想起那个姓顾的干部是眉君家的远房亲戚,更主要的是金桥想起那个人在劳动局工作,眉君说他或许能帮金桥,让金桥的档案从联厂退回劳动局。
你回来,金桥高声朝眉君的背影喊道,我们去劳动局,不,我们去你亲戚家里。金桥追着眉君跑了几步,但很快就站定了,因为火车站广场上的人都向他侧目而视,这给金桥带来了极其糟糕的压力,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桥绝不做任何斯文扫地的事,当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追逐女友总是事出有因,问题是金桥的鞋带松了,左脚上的皮鞋很有可能在奔跑中掉落。不管天大的事情,金桥不会甘冒这种危险在火车站的广场前奔跑的。眉君的背影在嘈杂的人车辆中消失了,金桥能感觉到那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女孩的背影。我怎么会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忘了呢?金桥想想自己确实有点荒唐,每天想着告别联厂,却把付诸行动的第一个计划忘了,金桥回忆起他走进浴室之前还是记着六点半的行动的,但不知怎么当他淋浴完毕,当他把油腻的工作服扔进工具箱换上自己的白涤麻衬衫,当他以一种自我满意的姿态走近火车站和女友时,那些琐碎的实用的计划便离开了他的思想,他记得在眉君拂袖而去之前,他脑子里盘桓的那些遥远却又美丽的语汇,唐宁街、工、保守、密特朗和爱丽舍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有一面奇怪的红黄篮白四国旗。
是我自己的错。金桥用食指按住他的太阳,他毕竟不在海牙的联合国总部,甚至不在北京的外部大楼,他必须这样按住一部分思想,让另一部分切合实际的思想生长出来。《白宫风云》被丢在泉池边,不知眉君是否故意的。金桥拾起书,看见封面上浸润了一些果汁,他用手指擦了几下,那座巍峨的白色宫殿已经被染成了橙,无论怎么擦,它不可能回归原来的白色面目了。金桥立即觉得他受到了一次伤害,伤害一本好书就是伤害书的主人,金桥发誓以后再也不把书借给别人,不管那人是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桥嗫嚅着说。金桥觉得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他设想可以用三种或四种角度去阐明这个问题,但他想说话的时候却总是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他不是这个意思。眉君这时候在一边替金桥解围,她急中生智地推了推金桥的胳膊。他主要是皮肤过敏,看见猪猪血身上就出小疙瘩。眉君对金桥说,把你衣服袖子卷起来,让顾伯伯看看你胳膊上那些小疙瘩。
金桥不记得自己胳膊上有小疙瘩,他在卷衣袖的时候心里很虚,同时怀疑眉君的这个诡计是否有意义。幸亏顾伯伯没有看他的胳膊,否则金桥觉得自己将斯文扫地。从顾伯伯家里出来以后,金桥与眉君一直在争论诈病的优劣。暮色降临这个水边的城市和水边的街道,空气中混杂着汽油、烤红薯以及化工厂废汽的气味,而从河上吹来的风毕竟是春天的晚风,它浪漫地吹了眉君秀丽的长发和金桥的米风衣。有人在北门汇文桥一带看见那对情侣且爱且恨地走着,他们有时牵着手,牵着手的时候他们喁喁私语,但突然间那声音高亢尖锐起来,于是其中的一只手便会狠狠地甩开另一只手。假如玷污了我的人格,假如要让我浑身长小疙瘩去博取同情,我情愿天天与猪在一起!金桥的脚踩在汇文桥古朴的石栏杆上,被眉君甩掉的那只手顺势朝桥下的河水一挥,他说,我要寻找的不是皮肤过敏,更不是小疙瘩,什么是豁免权你懂吗?打一个比方,我现在想要的就是一个豁免权。凭什么豁免你?没有皮肤过敏怎么豁免你?眉君靠在桥的另一侧俯瞰着下面的水,突然冷笑了一声说,就凭你嘴欧共体嘴联合国的?有什么用?你这种人其实是白痴,别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别人懒得知道的事你却成了个专家。豁免权。金桥对眉君的讥嘲充耳不闻,他咕哝着在桥顶上来回走了几步,突然揽住眉君拉着她往桥下走,他说,走,让我们好好想想,怎样争取豁免权。眉君被他紧紧地揽着,别扭地拾级而下,她的声音仍然尖锐地抨击着金桥,收起你那车间救出来。四月的晚风还残存着些许凉意,北门一带的人声灯影里年青的情侣随处可见,但是任何一对都不及金桥和眉君那样富有诗意,他们一直把金桥的米风衣当作一把伞,眉君躲在这样一把伞后面烈地批判着金桥,而金桥不愧是金桥,他的手始终撑开身上的风衣,让眉君藏在里面畅所言,也让风衣制成的伞遮挡路人好奇的缺乏教养的目光。东风牌卡车从邻近乡村的生猪收购站运来车的膘肥体胖的活猪,那是在早晨工人们上班之前的热闹场景。复一,每天都有足够的猪抵达联厂,工人们平静地投入到宰杀、清洗、切割和分类的生产过程中,除了极少量的肥或尾巴被女工们用来作投掷的武器,投向了那些轻薄下的男人身上最后丢在地上,百分之三十的被加工成片、丝和丁装进食品袋中冷冻,叫做小包装。被冷冻的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相对完整的猪腿、肋条等等,当地人喜欢称之为冷气,更多的百分之四十的猪则在当天午后热气腾腾地摆上铺的案板,那就是家庭主妇们最喜欢的热气了。从屠宰二车间的圆形窗口可以看见半自动化的猪生产水线,看见水泥地面上淌着浅红色的污水,许多双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纷地走动,当然我们还可以看见金桥在水线上的身影,他把一只猪腿从挂钩上取下来,啪地在上面盖了一个蓝色印章,咯嗒,咯嗒,不知是什么机械手在金桥的头顶上响着,金桥就按照那响声的节奏为猪腿盖图章。这是一种简单的难以测量强度的劳动。我们看见劳动者金桥戴着一只防护口罩和一顶蓝色工作帽,只出那双焦虑的眼睛,巨大的笨拙的排风扇在金桥身后隆隆运转着,它无法吹金桥洁净的永远向后梳理的头发,但它无疑已经吹了金桥在春天的好心情。
午间休息的时候金桥在冷库门前找到了徐克祥,金桥一见徐克祥便想到老焦,想到他见过的一张老焦的照片,也是这样目光炯炯地从低处往上走,当然老焦好像是在印度的泰姬陵台阶上行走。金桥想他必须遏止这种习惯性的联想了,他必须把徐克祥与已故外家严格区分开来,否则他思考了一夜的谈话将变得无从谈起。
听说你在找我?是徐克祥先了上来,他匆匆打量了金桥一遍,然后伸手把金桥的工作帽鸭舌转到正前方,你主动找我谈,很好,徐克祥笑了笑,扬起浓眉问,谈谈,很好,谈什么?谈我的工作,不,其实是谈我的处境。
谈工作很好,谈处境也不错,徐克祥说,工人们都有些怕我,他们不愿意与我换意见,暗地里却骂我猪头。徐克祥突然拍了拍金桥的肩膀,你听见他们骂我猪头了吗?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们当面骂我我也不在乎,本来就是联厂的头,本来就是猪头嘛,徐克祥仰天大笑了一声,然后很快收敛了笑容说,但是我不喜欢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骂就对着我痛痛快快地骂,我听得进意见,当兵出身的人直来直去的,最恨奉违那一套。
奉违是弱小民族与超级大国周旋的常用手段。不,我不想谈这些手段,金桥摇了摇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警告自己,别让徐克祥牵住鼻子走,东拉西扯只是他回避的方法,这意味着他不想谈话进入正题。金桥想现在他不能按照昨天夜里考虑的步骤进行圆桌式谈话,必须单刀直入,于是金桥提高了嗓音说,老徐,我不能在屠宰车间干了。
你刚才说到手段?说下去,你的见解肯定有意思。你说的弱小和超级是指什么?是指联厂的干群关系吗?不,老徐,我说我不能在屠宰车间干了。为什么?徐克祥沉默了几秒钟,终于出了金桥想像中的严峻的表情,他说,说出你的理由。
我到联厂来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把我分配到屠宰车间更是个错误。金桥说,我讨厌猪,更讨厌杀猪。没有人会喜欢联厂的工作环境,但是所有的工作都要人干,你不干,他也不干,假如这样我们只好吃带的猪了。金桥你说是不是?你自己说你的理由是不是理由?我也许没有什么理由。金桥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几个华丽而飘逸的名词概念,他想他不得不用它们为自己辩护了,这其实关系到我的主权,就像一个国家,一个人也有他的主权,金桥的双手在徐克祥面前来回比划着,他说,我喜欢干什么,不喜欢干什么,就像一个国家的内政不容别国干涉,另外,我这人天生爱干净,无法在这么脏的环境里工作,我想要的其实也是一种豁免权,老徐请你给我一个豁免权吧。他们说你是一个业余外家,名不虚传。徐克祥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一只手在金桥的肩上快乐地抓捏着,然后突然停止了,那只手收回来在下颌处刮击了一番,猛地向肩后一挥,金桥你是个人才,可是小小联厂没有外部,你让我怎么安排你的工作呢?老徐,请你不要挖苦讽刺,这是一次常规的正式谈话,非正式谈话可以轻松一些,但正式谈话都是严肃的就事论事的。
我很严肃。徐克祥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凝视着金桥,他的手再次朝金桥伸过来,这回是替金桥掖了掖衣服领子。金桥,其实我跟你志趣相投,徐克祥的声音听来真挚而中肯,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一心想进外部,你知道我生平最崇拜的人是谁吗?是焦——金桥几乎与徐克祥同时喊出了这个名字,金桥惊喜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徐克祥与自己崇拜的是同一个老焦,怪不得你跟老焦那么像,一举一动都那么像。金桥说着嘿嘿地笑起来,他觉得本来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了,两只脚也轻浮地转了一个华尔兹的舞步。但金桥很快察觉到徐克祥的情绪与自己并不合拍,徐克祥脸上的笑容像流星稍纵即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金桥,闪着金属般坚韧的光芒,金桥没能从中读到柔情或者赏识的内容,相反地金桥觉得徐克祥的目光是一种轻视、鄙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敌视。你想离开屠宰车间?是的,你同意吗?你还想离开联厂?是的,金桥迟疑了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他又开始紧张起来,是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金桥掠了下耷拉在额前的一绺头发,他说,我猜你会放我走的。
不,我不放你走。徐克祥的表情也像已故外家老焦那样变幻无常,在打击对手时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灿烂的微笑,那天下午他就这样微笑着对金桥说,你忘了老焦年轻时候干什么工作?老焦在药店里当了五年学徒,他能卖药,你为什么不能杀猪?所以你现在回车间去吧。徐克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后他的右手再次往肩后一挥,上岗啦,金桥,回到水线上去!设想我们在夜晚来到金桥的阁楼,设想他的女友眉君不在或者已经离去,而那对情侣制造的爱情的气味也已被晚风吹散,我们可以看见金桥在黑夜里守候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看见金桥倚着墙睡着了,金桥睡着了但他的嘴仍然醒着,它们在黑暗中优雅地歙动着,填补了收音机里节目结束后的空白。金桥的几个朋友曾向别人赌咒发誓,说金桥会在梦中朗读当天的国际新闻。有关金桥的传闻,包括他后来的传奇般的故事都令人似信非信,但我确实亲耳听过金桥诉说他的一种苦恼。我对自己很失望,金桥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梦里发言时多么雄辩,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眉君,她听见我在梦里舌战群儒,采极了,她拍手把手掌都拍红了。可是,可是在联厂不行,金桥忧心忡忡地叹息着说,在联厂我总是思路堵,语无伦次,我一说话就像个可笑的傻瓜。有一回我竟然让一个清洁女工驳倒了,她们一滩污水往我这里扫,我说你往哪里扫呀,她说我往那里扫,扫到门外去,我说那你怎么往我这里扫呢,她说那你怎么非要站在这里,你就不能站那里去吗?嗨,当时我竟然给绕糊涂了,哑口无言。我对自己真的很失望,在联厂我就像一些殖民地国家,就像一些影子政府,找不到我的立场,也找不到我的观点。有时候我觉得一只手在把我往冰库里,难道要把我做成一块冷气吗?
设想金桥被做成一块冷气,他会不会在铺里播送当天的国际新闻——不,没人忍心作这样的设想,你只能按照金桥的习惯去设想,设想金桥是大水围困的印度恒河下游地区,设想金桥是战火纷飞的柬埔寨,然后按照国际通行的语气格式,给金桥以春天良好的祝愿。
眉君的爱情像一朵牵牛花,牵着金桥往联厂的围墙外面爬,眉君执著地要把金桥从猪堆里营救出来,因此那对情侣在春天的爱情突然变成匆忙的奔走和游说,金桥被眉君纤小热的手牵来牵去,见了许多德高望重或神通广大的人,当他们冒着细雨最后来到杂技团门口时,金桥看见眉君的乌黑的长发已经被雨透;她的脸上也凝结着数滴小水珠,金桥怀着无边的柔情扔下雨伞,他想找一块手帕为眉君擦脸,但西服口袋里没有手帕,金桥就紧紧拥住眉君,抓住他的领带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别这样,眉君伸着脖子朝传达室里张望,随手打掉了金桥的领带,她说,现在不是你温柔的时候,先找到苗阿姨要紧,拿好伞别忘了!金桥突然觉得悲哀,他拿好伞跟着眉君往走廊里走,他真的觉得自己和眉君的爱情成了一架牵牛花,急功近利地朝每一块篱笆攀援,温柔难道一定要讲究时间背景的吗?金桥凝视着眉君在杂技团走廊里疾走的背影,嘴里对她喊着,牵牛花,牵牛花,你走慢一点。但是眉君边走边不耐烦地说,我没心思开玩笑,你想好跟苗阿姨说什么,你要是再不跟我配合,我真的不管你了!
苗阿姨曾经是个在杂技界大红大紫的演员,金桥记得童年时代看过她的蹬缸表演,记忆中那个女演员有一张美丽的淌汗珠的瓜子脸,尤其是她那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因为娴熟地控制和把玩着陶缸、绒毯甚至花布伞,给人一种手脚易位的错觉。金桥还依稀地记得苗阿姨与一位来访的越南领导人握过手,也许是老挝或者柬埔寨的领导人?那时候金桥年龄太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位外宾在与女演员握过手后,又充好奇心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那双灵巧的脚。金桥想我跟苗阿姨说什么,首先要说说她那双风华绝代的脚。练功房里一群男女整齐的毽子翻已近尾声,苗阿姨一边喊着最后的口令一边朝门外走来,金桥一眼发觉苗阿姨的形象与记忆中那个女演员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妇女,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白色灯笼的底部在地板上刷刷地拖过,苗阿姨看上去威风凛凛,金桥下意识地盯着她的脚,她的脚上现在穿着普通的黑布鞋,而且是趿拉着。就是你?苗阿姨无疑是属于那种朗的快人快语的妇女,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研究着金桥的体形和面容,你长得跟小宋有点相像,苗阿姨笑了一声说,练了没准能接小宋的班。就是他,眉君过去亲热地挽住苗阿姨的手,她向金桥丢了个眼色说,他就是金桥,从小就爱杂技,苗阿姨你随便考考他吧。你随便考考我吧,我会空翻、侧手翻,还会变一些小魔术。金桥有点局促地瞟了眼练功房里的那群男女,他一边下半的西装一边对苗阿姨解释道,我翻得不如他们好,不过,先翻一个空翻给你看看吧。
不要空翻,苗阿姨制止了金桥;她说,眉君说你会口技,我让人找个麦克风来,你表演给我看看。
口技?什么口技?金桥木然地看了看眉君,他猜不出眉君是怎么向苗阿姨推荐自己的。
你怎么糊涂了?不就是学鸟叫学飞机火车叫吗?眉君说着转向苗阿姨,金桥这个人很特别的,他主要擅长学别人说话,学活人说话不是比学动物火车什么更难吗?我主要学一些外界大人物的言行举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金桥说。那是摹仿,那不叫口技。苗阿姨说。
都是嘴上的功夫,学人叫不比学动物叫更好玩吗?眉君说。不,不要学人叫,要学鸟叫、叫、狗叫,不是一只鸟一只一只狗在叫,要学一群鸟一群一群狗叫,那才叫口技。我们团的口技演员小宋生病了,我们要找人顶替他的节目,苗阿姨连珠炮似地说完这番话,朝练功房里的一个男演员喊,小王,你把麦克风给我准备好。
请等一会儿。金桥对苗阿姨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地说,我知道口技表演一半靠的是麦克风,不过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学那些动物学那些火车轮船呢?你也可以学阅兵式大合唱或者批判会什么的,不过那都是高难度,估计你也不会,你只要学一次动物叫,再学一次火车进站就可以了,让我来听听你的声音和技巧。金桥犹豫了一会儿,他先凭借想像模拟了火车进站的所有声音,鸣笛、刹车、排汽,金桥觉得他的舌头和喉管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起来,他等待着听者的反应,但苗阿姨和眉君都没什么反应。他听见苗阿姨咳嗽了一声,然后她说,好像听不出来是火车进站的声音。
还有动物叫呢,眉君在一旁提醒金桥说,金桥你学一群麻雀在树上叫,肯定学得像。
不学麻雀。金桥沮丧地着他的喉部。
那就学叫,学农村里的打鸣,此起彼伏的声音。不学打鸣,金桥挥了挥手说。
那你想学什么?眉君的两道蛾眉生气地拧了起来,她说,那就学狗叫,学狗叫你总会吧?
金桥猛地回过头怒视着眉君,他的涨红了的脸颊和一抹冷笑说明他受到了一次严重的伤害。在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后,金桥恢复了一贯的风度,他把麦克风递还给苗阿姨,是个误会,金桥说,不过见到你我很荣幸,你的脚曾经给我留下非常神奇美好的印象。金桥独自走出了杂技团的门,外面的小雨刚刚停歇,布市街一带的春天更加显得润而清新,金桥张大嘴呼吸着雨后的空气,他仍然在追想口技、狗叫和人格之间的关系,或许眉君认为学狗叫只是为了达到调动工作的目的?恰恰是这些善良、热情而追求效率的人们,容易在乐善好施中忽略了他人的尊严。还有什么比尊严更重要呢?金桥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潭积水,看见水中的那个倒影依旧衣冠楚楚,金桥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一个高贵骄傲的人,他的身影比他更伟岸,一个卑微猥琐的人,他的身影便是一只过街的老鼠,这句至理名言好像来自老焦的记。金桥走出去好几米远,突然觉得丢了什么,是雨伞?不是雨伞,是眉君,是眉君那只温热纤小的手。我怎么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这未免太无礼太鲁了。金桥拍了拍额头自责着,金桥回过头来,恰巧看见眉君气冲冲地跑出杂技团大门,眉君抓着雨伞朝金桥这边指戳着,嘴里喊着,金桥,你是个白痴,永远别来找我了,你只配在联厂呆着,别再来找我,你只配跟猪呆在一起!失恋的人在春天的鸟语花香中也是萎靡不振的,即使金桥也不能免俗。四月里一家芭蕾舞团到我们这个城市演出,那些热爱高雅艺术的人们都前往捧场了。《胡桃夹子》以后是幕间休息,我看见金桥一个人低着头往剧场外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金桥和眉君的爱情出现了危机,我问他眉君为什么没来,金桥像个西方人一样地耸了耸肩,他给我看他手心里的两张票,一张撕了,一张是完整的,这便是金桥含蓄的回答了。我说,节目很好,为什么急着中途退场?金桥苦笑着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几下,这个手势我就不理解了,我说,你到底怎么啦?金桥显得有点窘迫,他说,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产生幻觉。那些演员不该穿无的紧身,他们老是做单腿独立单腿旋转的动作,让我想起屠宰车间,想起水线上的一排猪腿。金桥开始像一个影子尾随徐克祥。
东风联厂里像影子那样尾随徐克祥的人很多,一个肥胖的女工从办公室里一路追逐着徐克祥,抗议她的月度奖金比别人少了十元钱,一个双鬓斑白的屠宰工一手拿着一叠医院的收据,一手拽住徐克祥的衣角高声说,这不是营养品,是药,是药呀!你不批谁给我报销,难道要让我自费看病吗?金桥冷眼观察着徐克祥应付类似场面的手段,他发现徐克祥其实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他的右手往肩后有力地一挥,找老张去,找医务室去。金桥想这是一种踢皮球的方法,这是管理阶层常用的一种方法,甚至在国际事务中,那些超级大国也把援助贫穷小国的义务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金桥不会让徐克祥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几天来金桥一直伺机与他摊牌,他希望选择一个安静优美的环境作为摊牌的地点,但整个联厂难以寻觅这样的环境。一个天边滚动着火烧云的黄昏,金桥终于在厂外的一条窄巷里拦住了徐克祥的自行车,那里沿墙堆放着邻近工厂废弃的机器零件,还有煤渣堆和建筑垃圾,他不喜欢这种谈话的地方,但是当时金乌西坠的黄昏景突然启迪了金桥,与其一天天地在联厂虚度光,不如快刀斩麻,拦住他,告诉他,你必须放我走。你必须放我走。金桥站在徐克祥的自行车前,他的一只手敏捷地伸到车座下面锁上了自行车,你必须放我走,金桥带有示威意味地向徐克祥晃着那串钥匙说,你不放我走,今天我也不放你走。徐克祥愣了一下,但只是几秒钟,他很快出了从容的笑容,拔钥匙?我以为遇到了哪个小氓了,徐克祥说,金桥,这不像是你的行为,这不符合外礼仪。不,当有人损害别人的主权时,受损害的一方总是要给予警告,给予一个还击的暗示。
警告什么?暗示什么?你想怎么还击呢?你无权把我囚在联厂。我的辞职报告递给你了,你可以批准,可以不批准,但你无权把它锁在抽屉里不闻不问。好吧,我告诉你,我不批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徐克祥从来不怕警告,也不理睬所有的暗示。徐克祥的表情看上去很严峻,他突然把手伸到金桥的面前,你已经得到明确的答复了,现在把钥匙给我。
不,你还没说出不批准的理由。金桥躲避着徐克祥的轻蔑的目光,也躲开了他的索取钥匙的手,金桥觉得自己突然被击向了被动的低下的位置,这使他心中感到一阵痛楚。他想较量已经走向高,他一定要住,于是金桥忍住某种羞之心,朝徐克祥继续晃动着那串钥匙,理由呢?金桥说,我要的不是你人格的自白,我要的是你的理由。理由有好几条,但现在只剩下一条了。徐克祥仍然目光如炬地视着金桥,好高骛远,夸夸其谈,贪图享受,怕脏怕苦,这是你们这一代青年的通病。徐克祥清了清喉咙说,而你金桥,又比他们多染上一个恶习,拔钥匙?拦路撒泼?这是氓恶的伎俩,我可以原谅你,但我绝不妥协,你听明白了吗?我绝不向一个氓恶妥协。
人身攻击。金桥当时立刻想到了这个词语。他想指出徐克祥的理由依赖于人身攻击的基础,但他的目光恰恰投在那串自行车钥匙上,是这串钥匙授人以柄,直到这时金桥才意识到拔掉徐克祥的自行车钥匙也许会导致致命的错误,他像挨了烫似地扔出那把钥匙,他看见钥匙落在徐克祥的脚下,徐克祥低头看了看,但他没有捡起那串钥匙,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徐克祥不去捡他的自行车钥匙,这使金桥想起已故外家老焦当年在内瓦拒绝与一个敌对国家的代表握手的那一幕。金桥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这个人果然有老焦遗风,他看着徐克祥以一种坦然的姿态步行到窄巷的尽头,他想喊住他,但一个声音在冥冥中说,金桥,你输了,谁让你去拔他的自行车钥匙呢?联厂附近的这条窄巷后来成了金桥记忆中的蒙难之地,摊牌的那天他本来对艰难的谈判有所准备,他想找到一把能打开徐克祥心锁的钥匙,可那不是一串自行车钥匙。金桥抓着那串钥匙在落夕光里徘徊,他觉得他抓着那串钥匙就像一个罪犯抓着犯罪的证据。
许多人都见到了徐克祥的那串钥匙,一只是铜质的,两只是铝质的,除了自行车钥匙外,另两只从形状上判断可能是工具箱钥匙。许多人看见金桥提着那串钥匙寻找徐克祥,他问别人道,你看见老徐了吗?他丢了这串钥匙。立刻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是他丢的还是你拔掉的?金桥几乎觉得无地自容,后来在会议室门口他终于看见了徐克祥,徐克祥正在召集一个中层干部会议,金桥从人堆里挤到徐克祥面前,向他晃了晃那串钥匙,他说,昨天的事我很抱歉,你的自行车我推进厂里的车棚了。徐克祥脸上宽宏大量的微笑是金桥始料未及的,而且徐克祥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有一串备用的钥匙,徐克祥说,这串你留着,留个纪念。
不,我不要。金桥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不要?徐克祥说,你忘了老焦当年送给美国国务卿的礼物?不就是一串钥匙吗?留着它吧,特殊的礼物有特殊的意义。金桥当时意识到这是一件居心叵测的礼物,他想拒绝,但会议室门口人多眼杂,他不想在那里与徐克祥推来推去的,更重要的是金桥把这件礼物理解为一次挑战,一次考验,拒绝便是软弱的表现。徐克祥想让我背上一个十字架,金桥后来对朋友们说,背就背吧,我从来都敢于正视自己的错误。但是徐克祥假如自以为战胜了我,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你们看吧,我跟他的较量会越来越采。有朋友站在息事宁人的立场上劝导金桥,你何必去跟一个老狐狸较量呢?辞职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他批准了你就走,他不批准你也可以走呀。金桥立即打断了那个朋友的言论,他说,我知道怎么走都是走,但走得是否体面,走得是否快乐,这关系到我的尊严,我把这事当作一场战争,战争你们明白吗?战争不是逃避,是一次次的锋,战争都会有胜利者和失败者,而我要做的是一名胜利者。我想告诉所有关心金桥事件的人们,金桥不是人们想像中的神经质的自暴自弃的人,当他在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思想时,你会发现他苍白的脸上闪烁着理智的光辉,即使你不能理解他所要的胜利是什么意思,你也应该相信,金桥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庸人。五月里东风联厂的生猪生产更加繁忙。咯,咯嗒,机器手放下了半爿新鲜光洁的生猪。咯,咯嗒,机器手咬住了半爿盖上蓝印的生猪。一群苍蝇在屠宰车间里嗡嗡回旋,仔细观察那群快的苍蝇,你会发现它们有着异常丰肥的腹部和色彩鲜的翅膀。金桥就是在观察苍蝇的时候睡着了,连续几夜的失眠使他精神涣散,苍蝇飞舞的声音灌耳朵,他知道那是苍蝇,但他无法停止对一架三叉戟飞机掠过欧亚次大陆的想像,一次飞往日内瓦、布鲁尔或者阿姆斯特丹的航行。金桥睡着了,他看见飞机上坐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美、英、德、法、等许多国家的首脑,甚至还有一个被废黜的袖珍小国的总统,金桥想这些人怎么会挤坐同一架飞机呢,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专机,金桥想与他们交谈,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谈话对象,他不上嘴。他听见邻座有人在换对戈兰高地局势的看法,他很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在八千米的高空中金桥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情急之中他举起了右臂,他想发言,一个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走过来,她说,先生你要什么?咖啡还是红茶?空中小姐无疑误解了他的意思,我要发言,金桥的右手愤然向肩后一挥,他猜空中小姐已经理解了他的手势,他看见她端着一只盘子匆匆地走过来,盘子里的东西远看像酪,其实是一叠厚厚的文体材料,金桥接过那只盘子,惊诧地发现盘子里装着克里姆林宫本年度的裁军计划。金桥醒来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迷茫的微笑,他很快发现他是被人推醒的,而且他的肘部并非是架在那叠神秘的文件上,而是靠在一堆温软油腻的猪上。
推醒他的是屠宰车间的业余诗人,业余诗人附在金桥耳边恶狠狠地说,别睡了,猪头来了。金桥着眼睛回头一望,看见徐克祥在门边闪了一下,只是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怎么不进来?金桥说。
他根本不想进来,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他在厂里,那么闪一下就够了。业余诗人说,猪头,真是只讨厌的猪头。联厂的人都这么恨他?
也谈不上恨,就是讨厌他,他整天盯着你,盯得你不过气来。你们好像都有点怕他?
也谈不上怕,他的脾气其实很好,有一次我指着他鼻子骂他猪头,你猜怎么样,他笑了,他说我本来就是猪头。这是假象。一个高明的统治者往往能够忍辱负重。金桥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人软硬不吃,对别人却软硬兼施,他很强大,假如不能给他一次珍珠港偷袭,你就无法在诺曼底登陆。你在说什么?我在想怎样才能扳倒他的手腕。
那天下班后金桥和业余诗人结伴登上联厂大冷冻库的平台,平台很大,不知为什么堆放了许多残破的桌椅,金桥和业余诗人就对坐在两张长椅上望着五月的夕阳从联厂上空缓缓坠落,除了落风景,他们还能俯瞰联厂的最后一辆货车从远处归来,货去车空,留下一汪浅红色的污在木板和篷布上微微颤动,远看竟然酷似玛瑙的光晕。业余诗人诗兴大发,他为金桥朗颂了好几首有关黄昏、爱情和鲜花的诗歌,但金桥始终不为所动,他的耳朵里渐渐浮起了梦中那架特殊班机掠过天空的声音,他所仰慕的人、他所批驳的人还有他所不齿的人都在航行之中,而他却被遗弃在联厂冷冻库的平台上了。金桥忽然以手蒙面喊道,别再对我念那些骗人的诗,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怎样都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业余诗人说,你可以旷工,旷工一个月就是开除,或者你去医院长病假,成了还有工资,怎样都可以离开,你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呢?我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呢?我自己也糊涂了。金桥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怎样都可以离开,但我只想让徐克祥心甘情愿地放我走,我永远不想降低我的人格,更不想让卑劣替代我的尊严,我要走,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一个污点。业余诗人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把平台上的椅子一张张地摇过去,又朝每一张椅子上踢了一脚,傻瓜、笨蛋、白痴、偏执狂、梦游者,业余诗人一边踢一边给每一张椅子冠以恶名,他每踢一脚金桥的心就有一次尖锐的刺痛。业余诗人最后在金桥身边站住,诗歌是假的骗人的,那你的尊严和人格难道就是真的?业余诗人咄咄遇人地盯着金桥的眼睛,突然激动地说,什么尊严,什么人格,不过都是猪泡,有涨得吓人,没就是一张臭皮囊!你说对不对?金桥,你说对不对?不,不对,金桥几乎怒吼起来。他想去抓业余诗人的手,但业余诗人无疑对金桥产生了强烈的鄙视,他一路又推倒了几张椅子爬上了平台的悬梯,最后他朝金桥喊道,金桥,我告诉你怎样才能离开,干掉徐克祥,然后干掉你自己。后来便起风了,是春天罕见的那种大风,金桥觉得风快把他从平台上吹下去了,他听见皮带扣上的钥匙也被风吹得叮咚直响,那种孤寂而纤细的声音使金桥莫名地警醒,他低下头看见三把钥匙,一把铜钥匙和两把铝钥匙,它们属于徐克祥,但他却神使鬼差地把它们挂在了身上。人们都说眉君是不可多得的古道热肠的女孩,即使在她与金桥正式分手那天,她仍然到处为金桥的事情奔波着。他们最后一次在火车站广场见面时眉君恰好刚刚剪掉了长发,发型师为她设计了一种折叠式的华丽的短发发型,别人都说眉君这样更显俏丽活泼了,眉君认为金桥对她的新发型会赞赏,没想到金桥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是对黛安娜王妃的摹仿,金桥说,我们不要轻易地去摹仿别人,黄种人与白种人气质不同,脸型身材也不同,她留短发好看你不一定好看,让我说你不该剪头发,不如像陈香梅那样梳一个圆髻,更有东方的韵味。我说过眉君不是那种小肠子的女孩,金桥的一盆冷水使她郁郁不,但那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几分钟后眉君就想通了折叠式短发和圆髻的关系,对了,梳个圆髻肯定别有风味,你怎么不早说?眉君推搡着金桥懊悔不迭,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反正我头发长得快,等长了再梳圆髻吧。火车站的泉池仍然没有泉,暗绿色的积水倒映着五月的蓝天和一对情侣的背影,当然,泉的水在节日里会欢乐地奔涌,天空到了六月和七月会更加澄碧透明,而这对情侣的爱情已经被风吹散,只剩下最后的一片叶子。顾伯伯那里你还要再去一次。再去一次估计就行了。眉君说,你不用送礼,顾伯伯那人很廉洁的,不过他喜欢品茶,你准备一点好茶叶,知道吗,送茶叶不算送礼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可以跳过徐克祥这一关?他不放我走我怎么可以走?这不符合程序。
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他们说这叫退档,他们把你的档案从联厂要回去,你就与联厂无关了,你也不用去跟徐克祥白费唾沫了。像邮局里的改退包裹,退来退去,金桥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愿意像一只包裹被人退来退去的。
不肯做包裹,那你就老老实实做你的杀猪匠吧。眉君又开始动怒了,眉君一动怒说话就不免尖刻,她说,你不肯做包裹,我凭什么做你的公关小姐,涎着脸到处求爷爷告的?我真是吃了撑的,我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我就是一头猪!冷静些,别这样作自己,我不懂人为什么喜欢与动物等同。金桥一只手按住眉君的肩头,似乎想把她的火气按下去,你别在公共场合这么高声说话,别人会看你,不文明的举止引来不礼貌的目光。你听,十四次列车进站了,也许马达加斯加总统在软卧车厢里,今天他从上海回北京,他肯定就在那节车厢里。我要是再管你的闲事,我就是一头猪,眉君从她的蜡染布包里抓出一块手绢捂住嘴,不难看出眉君的怒火已经化成委屈和哀伤,眉君猛地转过身去呜咽起来。
金桥慌了手脚,别哭,别哭,他在眉君身边转来转去的,因为慌乱他的安慰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好了,我听你的,做一次包裹其实也无所谓。金桥轻柔地拍着眉君的肩头,似乎想把她的哭泣拍掉,他说,我听你的,就去顾伯伯家,买上一斤碧螺,马上就去好吗?
眉君止住了哭泣,眉君抬起头,顺手将皱的手绢扯平整了,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是一头猪,眉君的手指不停地扯拉着手绢,她的声音听来平淡如常,虽然重复但金桥已经感受到其中决绝的意味,眉君说,金桥你听着,你这种人,你这样的人,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一头猪。最后一次约会时眉君对金桥已经心如死灰,她甚至把那只漂亮的蜡染布包到了金桥怀里。在眉君穿越火车站前的人匆匆而去的时候,金桥清醒地知道一段美好的爱情也随之匆匆而去了,他在一种尖锐的痛楚中仍然放不下一个问题:人可以赌咒发誓,但为什么要放自己成为一头猪呢?屠宰车间的人们喜欢恶作剧,他们是一群习惯了肮脏和油腻的人,他们的滑稽与幽默往往要借助于猎的内脏或者脚爪,因此常常有人在口袋里掏香烟时掏到一截猪肠,或者掏到一片猪耳朵。也有别出心裁的,譬如业余诗人,他在灵感突至时喜欢在生猪的背上写诗,当然都是一些缺乏新意的风花雪月之作,本来就不会被报纸杂志利用的。金桥起初还会走过去读一读,评点一番,后来他就懒得去看一眼了,他不喜欢这种游戏,他曾经真诚地劝告过业余诗人,别在猪上写诗,你是在亵渎诗歌。但是语言文字仍然出现在联厂的生猪身上,有一天金桥从水线上接到半爿猪,猪背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徐克祥。他未加思索就把它擦掉了。金桥没想到水线下来的猪身上突然都写上了徐克祥的名字,无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这里谁写的?金桥朝四周高声喊了几遍,无人应声,屠宰车间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似乎每个人都参予了这次规模庞大的恶作剧,金桥问业余诗人,是不是你写的?业余诗人沉下脸说,你他妈的别诬陷我,我只写诗不写别的。金桥听到四处响起窃窃的笑声,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总是陶醉在如此卑下的游戏里。业余诗人还说,又不是写你的名字,关你什么事?让它出厂,让它挂到铺里去,你不是也讨厌徐克祥吗?金桥愤愤地说,那是两回事,我讨厌人身攻击,我讨厌所有卑鄙低级的手段。
那天金桥怀着一种厌恶的心情擦去了所有猪上徐克祥的名字,我们相信金桥这么做只是出于他高尚质朴的天,但屠宰车间的一些工人却曲解了金桥,他们认为金桥在拍徐克祥的马,他们痛恨所有拍马的人,在东风联厂这种人总是要受到唾弃的。于是在第二天的生猪水线上出现了一只超大型的猪,就是在这头猪的背部,金桥惊愕地发现,他的名字与徐克祥的名字赫然并列在一起。
有人告诉我金桥当时脸色煞白,他的身体在节奏快的生猪水线下簌簌颤抖,他发疯似地用刀背把猪上的墨迹刮除,然后就一路狂奔着跑出了屠宰车间,当然金桥不会跑到徐克祥那里告状,他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马一路狂奔着,跑出了东风联厂。
金桥闲居在家的日子其实很短暂,或许是为了排遣心头的苦闷,或许是因为苦闷,金桥在青竹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他的朋友们到他家里开冷餐会。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可以自带冷餐,但最好不要带猪罐头。没有人带去猪罐头,在金桥家阁楼的那次聚会,朋友们自觉遵守着几个戒律,不谈眉君,不谈猪。但即使这样金桥的眉宇间仍然透出无边的落寞,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说话,发生在屠宰车间的恶作剧被金桥再提起时,冷静已经代替了悲愤,金桥说,他们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写在一起?他们认为我不跟他们合作就会跟徐克祥合作,非此即彼,多么愚昧无知的思想,他们不理解中立的意义,他们更不懂得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一个不结盟国家!朋友们都看出金桥在联厂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有人问他,是不是准备就此告别联厂了?金桥说,不,至少还要去一次,我不喜欢消极的方法,这几天呆在家里是为了调整我的精神状态,我还要与徐克祥谈判,一定要有一个圆的结局。没有人想到转机突然来临,就在朋友们陆续离开金桥家时,外面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东风联厂负责劳动人事的女干部。作为不速之客,女干部带来的信息足以让人雀跃,她说,老徐让我来通知你,你的辞职报告批准了,老徐让你明天去厂里,他还想与你谈一次。金桥克制住心头的狂喜,问,再谈一次?谈什么?女干部莞尔一笑说,谈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谈得来吗?金桥想解释什么,但女干部匆匆地要走,一边走一边含蓄地瞟着金桥说,老徐很喜欢你啊,他说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说你以后会前途无量呢。我看见金桥耸了耸肩,他微笑着朝几个朋友摊开双手。虽然我很厌恶别人做这种西方风格的动作,但金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天经地义。我猜测是金桥在生猪水线上的维护文明之举感动了徐克祥,但是这种简单的因果关系不宜点破,我看见金桥的脸上迸发出一种灿烂的红光,他对着外面的街道气,再吐气,然后歪着脑袋对朋友们笑了笑,嗯?这是一个含义隽永的鼻音,它意味着胜利、胜利和胜利。嗯?假如这时候金桥用语言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们识的金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隐隐地为金桥的胜利担忧,一般说来胜利假如来得这么容易,它就值得怀疑,也许它只是一个回合的胜利而已。但是我要说那天的聚会有着难得的雨过天晴似的气氛,好朋友从来都是这样,他高兴你也高兴,他不高兴你设法让他高兴。大家跟金桥握别时都说,等看听你的好消息。没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没有人预料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冷库事件。后来有人声称在事发前如何预感到了金桥的不幸,我想那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
金桥那天衣履光鲜而严谨,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和彩条纹领带,一切都显示了他对最后一次联厂之行的重视。在经过孔庙与邮电大厦间的路口时,金桥一眼看见眉君和她姐姐在路边鲜花摊上选购鲜花,愉快的心情使金桥骑在自行车上朝那姐妹俩挥手,他高声喊道,买一束玫瑰,那是爱情和凯旋的标志。但是路上的车人声太嘈杂,眉君没有听见金桥的声音。眉君挑选了一束白色的苍兰。
东风联厂每逢周末总是格外忙,金桥在几辆卡车的夹中挤进了厂门,他害怕西装会沾上油腻,干脆把它了搭在手上。偌大的厂区里到处回着猪们声气的嚎叫,穿白色或蓝色工装的人们在卡车上下搬运着加工过的鲜猪,而屠宰车间的圆窗内人头攒动,两个女工从吵嘴到相互漫骂的过程很明显也很快捷。猪、猪屎、猪脑子,猪×。这些俗的声音再次顶进金桥的耳朵,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以为然了。金桥闯进徐克祥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对面政工科里出来一个人,他看见金桥眼睛一亮说。喂,你就是金桥吧?你顶住了屠宰车间的不良歪风,我们要表扬你的,金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金桥说,我不要表扬,我要找徐克祥。那个人说那你到冷库去吧,冷库今天很忙,老徐又去帮忙啦。徐克祥果然在冷库里。金桥想把他叫出来,但徐克祥在里面喊,你进来吧,穿上棉衣棉,进来边干边谈,不会受冻的。金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他在穿棉衣棉时很担心自己的衣会不会被挤皱被脏,但他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咬咬牙与徐克祥配合一回吧。
冷库里因为很冷,因为要保持低温,劳动的人很寥落,除了徐克祥,只有几个穿得异常臃肿的女工拖着小车来回地跑动,一个女工打量着金桥说,你也下冰库?怎么,才来没几天就提拔啦?金桥没有理睬她,他对女人总是宽宏大量的。金桥走到徐克祥身边,他觉得徐克祥的脸在低温环境下更显清瘦和憔悴,现在徐克祥的神态让金桥联想起外家老焦晚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焦在冬天的梅花丛里踏雪而过,手里抓着一本翻开的书。当然冷库里没有梅花,而徐克祥手里抓着的也不是书,是一条冰冻猪腿。
你让我来谈谈。金桥说,你让我来谈谈?边干边谈,否则你会觉得冷,徐克祥把小拖车里的猪腿整整齐齐摞在一起,他说,像我这样干,卖力一点你就不会觉得冷,我们边干边谈。可是,我们谈什么?金桥试着搬起一条猪腿,他忽然想到他应该先谢谢徐克祥,于是他把戴着棉手套的手伸过去,在徐克祥的手套上拍了拍,就这么握一次手吧,金桥说,我很高兴你批准我辞职。批准你辞职我很不高兴,所以我罚你一回,陪我干活,陪我谈当前的国际形势。徐克祥嘴里吐出的热气遮住了他半边脸,他的声音听来喜怒难辨,不过你从今天起就不是联厂的人了,徐克祥说,你可以不听我的,我知道你讨厌猪,你假如没兴趣呆在这里可以离开。
不,我呆在这里,现在看见猪的意义完全不同了。金桥想了想又说,我陪你边干边谈,为了老焦,我陪你边干边谈。谈什么呢?就先谈老焦吧,金桥我考考你,老焦是哪一年哪一天死的?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
老焦死的时候身边还有谁?
一个人也没有,老焦死得很凄惨。
是没有人,但有一群老鼠,老鼠啃光了头柜上的馒头,喝光了杯子里的牛,老鼠还把枕边的眼镜搬来搬去的,它们想把眼镜带回里,但眼镜最后卡在地板里。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我亲眼看见的。那会儿我当兵,我看守老焦。怪不得,怪不得你很像他。
不,我不像老焦,我是东风联厂的领导,别人背地里都叫我猪头,只有你没叫过。
那是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人,他们只喜欢侮辱和贬损人,你在这里曲高和寡,跟我一样。
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联厂终于来了一个好青年了,他尊重我崇拜我,可是我知道好青年都不喜欢联厂,联厂留不住一个好青年。我们谈点别的吧,不谈切身利益,你不是说要谈国际形势吗?其实我对国际形势不感兴趣,我只关心联厂的形势。你要关心。不管你在部队还是在联厂,你都应该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老徐你别笑,我不是开玩笑,请你相信我的真诚。喂,你知道这届美国总统竞选吗,布什、克林顿,两个热门候选人,你看好谁?
克林顿是谁?就是那个电影演员?
不,是阿肯州州长,很年轻的一个候选人。那他肯定不行。布什我知道,他很稳健,让人放心,再说他对中国不错。你看好布什?对,看好布什,那个什么顿的不行。
就因为布什稳健?其实稳健和保守只差半步,我倒是看好克林顿,他更符合当代政治家的标准,怎么样,老徐,我们来打个赌,我赌克林顿,你赌布什,到年底选举结果出来,谁输谁请客。赌就赌,把手套摘了,我们勾勾手指。
他们准备勾手指打赌的时候,听见冷库的铁门重重地响了一声,与此同时天顶上的几盏电灯同时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使两个人惊惶地跳了起来。
林美娣——朱英——陈丽珍——徐克祥高声喊着几个女工的名字,但冷库里一片死寂,唯一的回音是冷气机组里水的回声。
她们走了,她们不知道我还在冷库里,徐克祥在黑暗中寻找着手表上的夜光,他说,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她们又早退了。她们像做贼一样地锁门,做贼一样地溜出厂门,她们认为我走了,否则她们不敢早退。
现在怎么办?我们肯定出不去了吗?
再等等看,我希望她们在跟我开玩笑,不过开玩笑的可能不大,她们忘了检查一遍,看看冷库里还有没有人,她们脑子里只想着早点溜掉。也怪我,冷库是安全重地,我不该让林美娣她们在这里负责。
我觉得温度越来越低了。金桥在黑暗中蹦跳着,他说,我们不会一直这样冻下去吧?是不是应该找一下警报器,要不我们找到冷气机的开关,关掉冷气就行了。
没有警报器,冷气阀上个月就坏了,我让小于他们修,我猜他们还会拖上几天。徐克祥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好像找到了冷气阀但他没有能扳动它,该死,果然还没修,徐克祥骂了一声,他说,金桥,你看看联厂的这些人,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放你走了。
金桥凭着方位感去寻找冷库的铁门,他觉得他找到了,来人,快开门。金桥捶打着铁门一遍遍地吼叫着,但是铁门外也是一片死寂,他觉得外面的人应该能听到铁口的碰撞声,为什么没有人来开门?刹那间金桥的心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怀疑联厂的一百多个工人都已经下班了。别叫了,没有人会听到,人已经走光了,他们看见我不在厂门口,肯定都提前走了,金桥,别害怕,到我这边来,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你找到别的棉衣棉了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快冻僵了。老徐,我觉得这是一起阴谋,就像国会纵火案,就像水门事件。
不,他们不是搞阴谋的人,他们是擅离职守不负责任的人,我现在很后悔没早点去把住厂门,让他们钻了这个空子。不,后悔没有用,金桥你过来,我把我的棉袄给你,我比你抗冻。现在不是搞人道主义援助的时候,我不要你的棉袄,我们可以靠在一起,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活动,也许能到明天早晨。金桥,我没看错你。你是联厂最好的青年,来,你靠着我,把你的手给我,我们刚才不是在勾手指打赌吗?你说你看好谁?克什么顿?
我看好克林顿。我看好布什。金桥觉得徐克祥握着他的手,就像父亲握着儿子的手,这使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但是寒冷的气流已经像巨兽一点点地噬他的身体和思想。他把手放在徐克祥的手上,他想更详细地了解已故外家老焦生前的故事,但他觉得嘴被冻住了,思想和语言也被冻住了,他想活动自己的手脚,手与脚却失去了知觉。他依稀看见棉袄棉中手与腿上结上冰花,没想到我也被做成了一块冷气。他张大嘴想让徐克祥听见他的幽默,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幽默也被寒冷噬了,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金桥握着徐克祥的手,渐渐沉睡过去,他听见徐克祥说,别睡,千万别睡,金桥你快睁开眼睛。但他已经无力睁开眼睛,他愿意让时间在此停留,因为他又登上了那架巨大的飞机,那架横掠欧亚大陆的飞机,他看见已故外家老焦和他坐在一起,而他们座位的前排后排坐着神已久的美、英、德、法、等国的首脑,让我们来谈谈新的世界和平计划!他看见自己在那次伟大的旅行途中站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宏亮、自信、幽默,散发着无可比拟的魅力。
冷库事件后来被证实是一起意外事故。女工们第二天发现那两个不幸的冰人时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紧紧地握手。正如两个死者奇异的临终姿态,事故的前因后果也令人扼腕嗟叹。联厂的红色围墙外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朋友们都说这个春天本来是越来越美好的,不知在哪里出了差错,五月的鲜花和阳光突然变成了寒冷和死亡的记忆,他们失去了好朋友金桥,也失去了一种高雅文明的风范,他们将无法借鉴金桥独特的追求完美的处世哲学,从此也不再有人怀着情向他们传播有关中东战争、美贸易或者总统竞选的最新信息。春天以后我们许多人都成了素食主义者,这种风气的形成渊源于金桥生前的女友眉君,据说眉君有一天看见餐桌上的炒片后放声恸哭,砸碎了一堆碗碟。眉君的悲伤很快染了我们,我们都开始戒食猪,作为对金桥的一种纪念,当然许多场合许多时刻我们都会想起金桥,譬如那年冬天——冬天距离春天也不过是一箭之遥,那年冬天我们从电视和广播中知道了美国总统竞选的结果,不出金桥所料,克林顿登上了总统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