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爆炸记
六月以来兆庚一直在村子里垢骂城里的知县大人,他说那知县大人白长了半尺须髯,白扣了一顶乌纱,他的笆斗大的脑袋里学识不及一勺淡肥,他的死鱼一样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南北,他的耳朵也似乎被虫子堵了,有理的听成没理的,黑的听成白的,白的却听成红的。兆庚骂官骂得唾沫横飞,有人便提醒他,别骂了,小心李家听到,小心让他们告了密,具衙门来人把你捕了去。
我不怕。兆庚梗着脖子喊,我怕什么?是龙水翻脸不认帐,输了想赖帐?跑到哪里都没这个理,输了就可以赖帐吗?兆庚突然愤怒地拍着自己的肚子,三十个玉米,三十个玉米都在老子肚里呢,龙水的瓜地归我了,他要跟我赌的,赌输了就赖帐?他赖不了,你们听着,我可不管那狗知县怎么说,从今往后河边那三亩瓜地就是我兆庚的啦!
龙水就是赌输了三亩瓜地的人。
六月以来龙水的脸上结了霜,龙水的女人被龙水打断了颈椎骨,用一块黄花布裹住脸,歪着脖子,像一棵向葵一样逃回了娘家。女人走了龙水就搬到瓜棚里住,但村里人知道龙水不是因为少了女人才搬到瓜棚里住的。
龙水,你还守在这里干什么?你的瓜地不是输给兆庚了吗?路过瓜地的人说。
他在做梦呢。龙水说,下三十个玉米就要想我的瓜地,他在做梦呢?
龙水手持梭标站在瓜地里。他这样顶着六月的毒头站在瓜地里,比吓鸟吓虫的草人站得还要直。龙水不这样站着不行,河对岸的农人都看见龙水的那个僵直的身影,那个僵直的身影突然动起来,龙水突然用梭标捅倒了旁边的草人,河对岸耕田的人们都笑起来,他们说那个草人本来也没用了,龙水现在不要吓鸟,他要吓走的是人。
有些人故意舍近求远地路过瓜地,路过瓜地的人都喜欢责备龙水几句,龙水你昏了头啦,你打的是什么赌?兆庚玉米关你事?他爱多少多少,你怎么赌上了三亩瓜地呢?你怎么不跟他换一换,你来玉米,让兆庚赌上他家的大瓦房呢?
那天我喝酒了,喝糊涂了,喝糊涂了什么话都说了,喝糊涂了说什么都不算话了。龙水铁青着脸说。
龙水你撒谎了,你连饭都快断了顿啦,酒坊早就不给你赊帐了,你喝什么酒?我都看见你们打赌了。路过瓜地的人一针见血地说,打赌就打赌了,输了就输了,可不要撒谎。
那天的头太毒了,我热糊涂了,热糊涂了,龙水的脸泛出了窘迫的红色,他嘀嘀咕咕地申辩了几句,突然又愤怒起来。我打赌关你事?知县大人都不受理这个案子,轮得着你们来说东道西的?龙水挥动着梭标对那些多嘴的人吼着,快闭上你们的臭嘴,别踩着我的瓜藤,快给我滚开,我龙水的眼睛认识你,我的梭标可不长眼睛。
龙水起初是遭到乡亲们同情的,但他的恶狗一样的脾气几乎把村里人得罪光了,后来村里人就躲着龙水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件事,甚至有人这样怂恿打赌的赢家兆庚:兆庚,河边那三亩瓜地不是归你了吗?瓜都透了,再不摘都烂啦。
龙水不仅输掉了三亩瓜地,在村里人看来他的人品也榆个光了。
三十个玉米全部来自兆财的玉米地。他们打赌的时候兆财不在村里,兆财在邻村帮人挖井,晚上兆财才听说兆庚吃掉了他的三十个玉米,他赶到玉米地里,看见许多玉米秆光禾秃的,弯着朝他身上倒伏,似乎像开了欺侮的孩子向大人告状。兆财就骂起来,狗的畜生,这么的玉米他也啃得下去,三十个玉米,三十个,怎么就没噎死那狗的畜生?
兆财拖了一捆玉米秆子在村子里怒气冲冲地走,他们打赌我不管,赌人命我也不管,凭什么糟蹋我的玉米?三十个玉米,我要让他把三十个玉米都吐出来,从哪棵苗上掰的就接回哪棵苗上,三十个,差一个也不行。兆财的声音在村里一路爆过去,沿途一片飞狗跳的景象。
兆财站在兆庚家的大瓦房前,将手里的那捆玉米秆在白粉墙上摔打着。兆庚的狗从黑暗中窜出来,兆财一个马步蹲下来,双目圆睁瞪着狗。他说,你过来?你敢过来?你敢过来我一拳擂死你个畜生,那狗果然就退下了,退到黑暗中摇着尾巴,兆财不无鄙夷地想,狗随主人,兆庚的狗和兆庚一样欺软怕硬。
兆庚你出来一趟。兆财在门外喊。
屋里的油灯光闪了闪,突然灭了,什么东西乒乓响了几声,油灯又亮了。
兆财你进屋来。兆庚在里面说。
你出来!兆财说。
你进来!兆庚说。
进来就进来!兆财想了想就用玉米秆捅开了门,兆财走进去就把玉米秆扔在地上,他说,玉米都让你掰光了,这些秆子你留给谁?一口气下三十个玉米,你也不怕撑烂了肚子?
兆庚嘻嘻地笑起来,他搬了个树桩在兆则身边放下,吃你三十个玉米你就心疼了?兆庚说,我们还是叔伯兄弟呢,身上的血都是一个颜色的,不能那么见外吧?
说得好听。兆财说,去年我闺女到你家来借盐,你借了她几粒盐?还说那些难听话,那会儿你怎么不念我们是叔伯兄弟了?
别提那回事啦,兆庚摆摆手,他的口气又像平一样盛气凌人了。兆庚说,几粒盐,才几粒盐?亏你说得出口,就算是几粒盐吧,我让你还了吗?嗯,我让你还盐了吗?
好,还就还,我兆财人穷志不短。兆财从地上的玉米秆里走了一,他说,一个玉米换那几粒盐,够不够?兆财听见兆庚鼻扎里发出一声冷笑,你嫌不够?兆财说着又走一玉米秆,心够黑的,兆财说,两个玉米总能换你那几粒盐了,那么还有二十八个玉米你说怎么办吧?
你说怎么办?兆财你在讹我呢,你知道我没种玉米,你就来讹我?兆庚的脸在油灯下红一阵白一阵的,兆庚的大手猛地拍了拍桌子,他说,呸,不就是三十个玉米吗?我地里有南瓜,我拿三十个南瓜换你那三十个玉米,我吃亏让你沾光,这回让你沾光好啦。
南瓜不充饥,我不要南瓜。兆财说。
你糊涂了?兆庚大叫起采,他说,三十个玉米换三十只大南瓜,你随便到哪儿问一下,谁吃亏了?谁沾光了?
我没糊涂,我就知道你拿我的三十个玉米换回了三亩瓜地。兆财说,跟你直说了吧,那三亩瓜地该有我一份,玉米都是我的,那瓜地怎么说也该有我一份。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还是那句话,那三亩瓜地该有我一份。
兆财我看你是穷疯了,穷疯了吗?
你当我是疯子好了,我告诉你,那三亩瓜地你得给我一亩,至少给一亩,不给不行。
兆庚先是呵呵地笑,后来便笑不出来了。兆庚在地上焦灼地走了几圈,突然站住,眼睛狠狠地斜限着兆财,三十个玉米换一亩瓜地?呸,你以为我是傻瓜?兆庚说,最多分你半亩地,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给你半亩地。
半亩就半亩吧,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你争了。兆财最后点了点头。
夜里兆财拖着一捆玉米秆子出了兆庚的大瓦房,兆财一路上心情很好,遇见别人家的狗朝他吠叫,兆财也朝狗吠叫。兆财还爬到草垛上去眺望龙水的瓜地,瓜地在月光夜里仍然显示了富饶和肥美,兆财觉得他的心里长出了一只又甜又脆的大西瓜。
兆财万万没有想到龙水第二天就赖掉赌帐了,兆财后来眼巴巴地等着兆庚去县府告状的消息,他以为兆庚能言善辩,以为兆庚会带回那三富地的地契,没想到兆庚碰了一鼻子灰,知县大人不管打赌的事,兆庚回村里时捂着股走,兆财怀疑他在衙门前挨了官兵的鞭子。
兆财对知县大人也很不,他在村子里愤愤地说,当官的不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龙水算什么东西,他说话打赌却可以不追吗?
龙水的梭标差点就梭到兆庚的身上去了。
兆庚那天跑到河边瓜地去摘瓜,他刚弯下,龙水就像一头豹子一样扑了过来,龙水盯着兆庚的手,他说,你别动,我告诉你这是李家传了三代的瓜地,你别动我的瓜,连瓜藤也别想动。
我怎么不能动?这瓜地归我了,瓜当然也归我了。兆庚说,嘁,怪了,我摘我的瓜,关你什么事?
你别动我的瓜。龙水说,我告诉你了,我龙水长着眼睛,我龙水跟你打过赌,我的梭标可没长眼,我的梭标可没跟你打过赌。
没有王法了?我怕你的梭标?你真以为知县大人是你舅爷?兆庚说着把两只手在膝上擦了擦,两只手又向一只西瓜垂下去,垂得很慢,两只手在瓜藤附近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抓住瓜藤拧了一下。但兆庚紧接着就狂叫了一声,龙水的梭标真的刺了过来,梭标穿过兆庚的腋下,挑破了他的布衫。兆庚跳起来,挟着梭标跑了几步,突然醒过神来把梭标抱在怀里,龙水,你没有王法了?霸着瓜田不放,还要杀人?兆庚破口大骂,没有廉的畜生,你还敢杀人?我隔天带着这把梭标这件布衫去见知县大人,看你还能不能霸住这三亩瓜地?
龙水看见兆庚抓着梭标往村里奔去,一路上朝乡亲们挥着梭标喊,龙水拿梭标扎我了,龙水要杀人了,杀人啦,龙水要杀人啦!兆庚的声音像女人一样尖利地回在村庄上空,龙水恨不得追上去用猪粪堵住他的嘴,但龙水不肯离开瓜地半步,龙水抱起一只石碌碡朝兆庚的背影砸去,石碌碡没砸到兆庚,却恰恰砸碎了一只西瓜,龙水捧起破碎的半生半的西瓜,龙水的心在刹那间也破碎了,六月以来的悔恨,悲伤和愤怒化成一行热泪,挂在他乌黑桔裂的面颊上。
村里来了几个白发长者。长者们蹲在瓜田一侧,用谴责或者怜悯的目光注视着龙水,瓜田里的瓜、瓜秧和瓜叶在夏日阳光里继续生长,人却都在夏日阳光下沉默着。终于有一个长者先说话了,他说,这样闹下去真要闹出人命,龙水,你跟兆庚的事该有个收场了。
怎么收场?龙水扭过脸说。
你们不是喜欢打赌吗?接着打赌吧,长者说,三十个玉米换三亩瓜地不公平,你让兆庚一百个玉米嘛,他要是能下去你就把瓜地给他,打赌要打得公平,半条命换三亩瓜地,这样差不多,这样不就收场了吗?
一百个玉米?龙水先是愣怔着,后来他就一口一口地干咽着口水,似乎在模拟咽一百个玉米的全部过程。后来龙水咬紧了牙齿骂了一句脏话,他说,这回我真豁出去了不就三亩瓜地吗?。豁出去,赌啦!
村里人几乎都汇集到兆财的玉米地边来了,兆财一家人唯恐别人踩坏了玉米,高高低低地站成一排人墙,挡住了那些糟糟的人和那些顺手牵羊的手。一百个玉米,我看准了,谁也别想拿。兆财的目光盯紧了所有围观者的手,他说,除了兆庚,谁也别碰我的玉米。
只有兆庚在掰玉米,兆庚掰下一个玉米三口两口就下去了,他的脸腮忽然鼓出来,忽然瘪下去,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呱叽呱叽异常锋利的声音,而他的面部在相对平稳的时候便浮现出一抹藐视一切的微笑。
七个,八个,九个,现在第几个了?兆庚偶尔也转过脸对龙水笑着,龙水你给我数准了,你数不准也没关系,这么多乡亲都数着呢。兆庚又对他女人说,你慌什么?一百个玉米就能撑死我?撑不死我,还给你省下几天的口粮呢。
玉米地边的乡亲们都笑,他们看见兆庚的肚子也渐渐地鼓起来了,兆庚的额头上下一片一片的汗,他的眼珠子不再转了,他的手一样大的喉管似乎也被堵住了。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人们数到三十的时候笑声沉寂下去,只有龙水一个人张大了嘴,发出一些含糊的似笑非笑的声音。而兆庚的女人突然上去抢下了兆庚手里的玉米,不吃了,女人边哭边喊,我们不要他的地了,不能这么把人当牲口耍,我们不吃了。
谁…耍…谁?兆庚推开了女人,他这么咕噜了一句,又往嘴里下一个玉米。
兆庚继续在众目瞪瞪下食玉米,他的脸色现在已经变成灰白色,而且突然间有半截玉米从他嘴里冲出来,接着玉米的残渣也噗噗地冲出来,溅在兆庚的光的身上。女人又狂叫,不吃了,不能吃了!女人拉扯着兆庚,兆庚抬起手想把吐出来的东西回去,但那只手最后却无力地搭在女人肩上。
围观的人都去看龙水,龙水坐在地上手,他不说话。但兆财却突然扑过来推开了女人,兆财的眼睛红了,他说,你糊涂了,再让兆庚吃几个他就赢了,三亩瓜地就到手啦!女人没好气地说,瓜地要紧还是人命要紧?这玉米兆庚不能吃了,你想要瓜地你自己去吃吧。兆财揪着兆庚不松手,他说,不能这么算了,你要走我的这些玉米怎么办?这些玉米算到谁的帐上,你就不能再一,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还差几个你就赢了,三亩瓜地就到手啦!兆庚对兆财点了点头,他的嘴动了一下,好像在说,一,一。玉米地里的几个长者觉得兆庚是想继续这次赌博的,他们于是上来劝走了兆庚的女人,他们说,兆庚还能吃,你别怕,出不了人命的。
但是兆庚已经没有力气去掰玉米了,兆财就帮他掰,帮他把玉米进嘴里。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兆财的声音充了惊喜,他说,兆庚你再一,还有七个了,还有七个你就赢下三亩瓜地啦!
但是兆庚却突然不住了,兆庚的身子突然歪倒在兆财怀里,与此同时那些玉米粒玉米渣子像烟花炮竹一样从兆庚的嘴里泻而出。乡亲们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说,那些玉米怪了,它们不像是玉米,它们像烟花炮竹一样从兆庚嘴里泻出来,然后就乒乒乓乓地爆响了,乡亲们说玉米不是烟花炮竹,但它们爆响的声音比过年时的烟花炮竹更热闹更快乐。乡亲们说这事也奇怪,玉米,好好的玉米,好好的那些玉米怎么会爆炸了呢?
玉米怎么会爆炸呢,你去问兆庚,你去问龙水,还有兆财,还有那些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