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小说网
首页 > 经典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 群众来信

群众来信

目录

  ——曾千美在医院里

  第一天

  男医生向病弯下,白大褂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竖起一手指,摆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动。女医生在一边帮腔,她说,看得见吗?这是几?

  千美盯着男医生的那手指,那食指,一个陌生男人白晰细长的手指,看上去干净,其实什么都碰,什么都沾,其实是最脏的手指,谁要看你?千美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脸看着墙壁,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的肩膀。

  松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说,医生问你话呢,那是几?

  松的手惹恼了千美的脚,千美的脚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么?我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她对着墙壁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是给他们气的!

  谁?男医生和蔼地笑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松,她是给谁气成这样?

  松摇了摇头,还抠了抠鼻孔。是邻居,松说,邻居。邻里纠纷。

  女医生在一边冷笑,现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说,自己都会给自己看病,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上医院来干什么?

  这时候千美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朵愤怒的火花,这火花在女医生的脸上燃烧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她宽恕了女医生,或许是不想得罪女医生。千美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动着,病边的三个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说话,可是最终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闭上了眼睛。

  她让邻居家的人打了。松说。他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用擀面杖,一个用扫帚,追着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厕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上,就起不来了。

  无法无天!这次女医生先叫了起来,她睁大了受惊的眼睛,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两个年轻人打一个老年人!你们没把他们送到公安局去?

  松又摇了摇头,两个医生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某种难言之隐。男医生看了看女医生,责怪她对病人的私生活表现出了不恰当的热情。男医生勾勾食指示意松出来,松就尾随他们来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得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医生说千美不止是胃溃疡的问题,她得的是癌症。男医生用形象的语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说她的胃部长了一个像鸡蛋一样的肿瘤,原来她没有察觉,是因为鸡蛋的表面很光滑,但现在鸡蛋壳破了,里面的蛋清蛋黄就出来了,蔓延开来了。

  癌症。松的头脑嗡地一响,他觉得那个狰狞的字眼就像一只蚊子钻进他的头脑,开始嗡嗡地飞旋。

  松目送两个医生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只便盆从隔壁病房出来,笑逐颜开地冲进厕所里,老妇人说,这下好了,好了,拉出来了,我说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来不及思考那个老妇人说的道理,他在想医生所描述的那个鸡蛋。那个破了壳的鸡蛋。本来很光滑的,没有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就破了呢?松认定这个不幸与邻居萧家有关,千美本来揣着一个光滑的鸡蛋,一气之下那个鸡蛋壳就破了。松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烧,他知道这一切与千美的两封举报信有关,他想千美喜欢举报是不好,可这是她的老习惯,他们怎么可以打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齿,隐隐地听见千美在里面喊他的名字,松说等一下。松记得医生的嘱咐,不能让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不能让病人看出家属的痛苦。我去上趟厕所!松这么高声说了一句就往楼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儿眉君打了个电话。松用医生的话向女儿复述那个可怕的鸡蛋,眉君当场在电话里哭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松听见女儿在电话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后眉君说,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预料到女儿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眉君说她不会放过萧家的儿子和女儿,等到做完手术把鸡蛋取出来,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里送到萧家开的餐馆,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他们对母亲的病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一)

  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今来信主要是向你们反映一个严重的问题。一百四十三号的居民萧某某开的龙凤餐馆不讲卫生,倒垃圾,严重影响了附近的卫生,使苍蝇蚊子兹(滋)生,还招来了老鼠。更加严重的是他们的排气扇每天对着我家的窗子排出大量油烟,使我家不能开窗,眼看天气转热,我们家里已经热得像蒸笼了,不仅如此,我们每天被迫进大量危害健康的油烟,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龙凤餐馆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同时也侵害了我们邻居的利益,希望你们能派人来实地调查,对此事作出正确的处理,还附近居民一个清洁安静的环境。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六月六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二)

  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上次来信向你们反映龙凤餐馆的问题,有了一定的结果,使我们群众心里感到安尉(慰)。现在龙凤餐馆的卫生情况有了进步,排气扇也移到了别的位置。但是最近他们在北面的墙上装了空调,空调每天排出大量热气,躁(噪)音很大,使附近居民无法午睡,仍然影响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希望你们能再来,解决这个新的问题。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

  第九天

  眉君站着,她父亲坐着,坐在一张从家里带来的小折叠椅上。他们在手术室外面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手术室门上的玻璃不是透明的,从那儿看不见什么,看不见手术的过程和任何细节。也听不见什么,除了大楼外面的漏雨管发出沙沙的排水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松说,眉君你来坐,坐一会儿。

  我不坐。眉君仍然抱着双臂,看着贴在墙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大字:手术重地,止喧哗。眉君说,喧哗?莫名其妙,谁有心思在这里喧哗?

  松说,来呀,你来坐一会儿,我站站。

  眉君有点不耐烦,她说,坐个凳子又不是什么享受,烦什么?我没心思坐。

  松说,他们说手术得慢慢等,有的手术要做五个小时。

  眉君说,不用你等,你回家睡觉。小孟说那东西拿出来后医生会把它放在盘子里。我带着塑料袋,我都计划好了。你去睡觉。

  松说,我刚才到她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一颗心悬在哪儿,怎么睡得着?

  眉君不再撵她父亲,她努力把耳朵贴在手术室的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仍然什么也听不见。眉君突然干咳了一声,她说,那个东西取出来,我马上就送到萧家,我都计划好了。我说到做到。我不放过他们。

  松说,你别赌这口气了,不可能给你的,医生肯定要留着,肯定要做化验什么的。

  眉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她的脸上有一种焦灼的神色。一个多小时了,她说,小孟说这种病手术时间越长越有希望,时间长说明医生在把它拿掉,要是没希望医生就不动它了。

  松疑惑地看着眉君,不动它?让它留在里面?

  眉君说,医生都这么做,小盂说医生再原封不动地把刀口好,就不管了。

  松站了起来,折叠凳子咯吱响了一下。不管了?松有点冲动地说,那不是让人等死吗?

  你不懂医学,别瞎批评。眉君说,小孟说是免疫力抗体什么的,扩散了他们就不动了。我也不明白,你给人家开膛破肚,怎么能原封不动再上,什么都不管呢?拿掉多少是多少,总比一点不拿好呀。

  眉君躲避着父亲质询的目光,她转过脸看着昏暗的走廊。松急促的呼吸逐渐和缓,他重新坐下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说,医生一定在替她拿,拿那个,鸡蛋。

  我带了三个塑料袋,眉君说,我说到做到,我要把那东西送到萧家去,我让他们追着我妈打!我让他们用擀面杖打人!这种人,举报他们有用。为什么要去举报?早知道这样,不如让小孟带几个朋友,把他家的空调砸个稀巴烂!

  她喜欢举报。松说,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脾。她跟萧家结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前她就检举过萧家老头偷听敌台的事,他们一家人都恨透了你妈。

  眉君想说什么,她身后手术室的门却打开了。眉君慌张地跳到一边,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女医生。

  事情不像他们估计的那样,女医生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正在熟练地把手上的橡皮手套摘下来。门外的父女俩用一种相仿的热切而惊恐的目光看着女医生的脸,看见的只是一付口罩和口罩上面的淡漠的眼睛。女医生说,张大夫在合刀口,病人马上就出来了。松鼓起勇气问,那个,那个鸡蛋有没有——女医生知道他在问什么,她的回答显得非常简洁而干脆。没有拿。女医生说,拿了只能让她少活几天,已经蔓延到全身了。不动为好。你们做家属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吧。

  先是眉君蹲下来呜呜地哭了,然后松也把头抵着墙哭出了声音。眉君哭着,手伸到口袋里去掏手帕,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她想到刚才还在讨论的那个计划,猛地把塑料袋扔在了地上,就像扔掉了一条蛇,眉君看着自己的手大声地痛哭起来。

  这种绝望的时刻,无边的悲伤使人方寸大,许多事情,比如向某个邻居兴师问罪之类的事,只能先搁在一边了。

  第十天

  千美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听雨声浙浙沥沥的,不像是夏天的阵雨,反而像是耐心的秋雨。窗外的电线上凝结着一排整齐晶莹的水珠,一只麻雀慌慌张张地飞来,站在电线上,看见千美,吓了一跳,又慌慌张张飞走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她在判断那些丧失记忆的时间,很快地千美得到了结论。她喊了一声松的名字,声音太微弱了,松在看报,他没有听见。千美闻到了一股大蒜的味道,她知道松正坐在她的边。千美不再喊了,她努力地偏过头去看对面的病,对面的病是空的。千美的眼睛又开始眨已,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给她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痛楚。千美知道她不能动,身上到处都着管子,她的身体现在酷似一袋板结失效的水泥。千美呻了一下,她的呻终于惊动了松,松扔下报纸扑了过来,你醒了?松手足无措地看着子,又向门外张望,他说,醒了,醒了该去叫医生。

  千美说:对面申阿姨呢?

  松看了看对面的,他说,转病房了。不知道转到哪儿去了。

  千美审视着松的表情,她好像从中发现了问题。骗人,千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察一切的微笑,她说,癌症,能转到哪儿去?

  医生不让你说话。松说,自己刚醒来就去管别人的闲事。我得去叫医生。

  千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她说,转到哪儿去,转到太平间去了吧?

  松有点焦急,让你别说话你怎么不听呢?他说,我不跟你说闲话,我去叫医生。

  千美听见松的脚步声一路匆匆地响过去,千美又睁开眼睛,盯着大花板思考着什么。可怜,申阿姨。千美说,一世人生,死在医院里。

  女医生进来时千美装作睡着了,千美不喜欢面对她的那张严肃的自负的脸,或者说千美对女医生充一种莫名的戒备。这种状况从第一次门诊就开始了。千美不信任任何年轻的医生,尤其是年轻的女医生,千美很害怕自己成为这些年轻人锻炼学习的牺牲品,开刀的前夕她让松给姓张的男医生送了香烟和酒,怕的就是落到女医生手中。千美讨厌女医生问话的那种腔调,好像得了这么多病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好像是自作自受,好像你是活该,这个女医生心肠硬,不仅心肠硬,医术也不会高明,千美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女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她总是装睡。

  女医生问松:她醒来了吧?

  松说,醒了,又睡了,大概身子太虚了。

  女医生:让她休息,少说话。

  千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说的是废话。不醒不就死了吗?还能躺这儿?这种医生,亏她还是个医生。手术台上下来要休息,少说话,这谁不知道?千美巴望女医生早点走。她心里说你要是想让我休息就早点走,别在这儿惹我心烦。女医生终于走了,女医生一走千美就睁开了眼睛。千美听见窗外的雨声大了,听见松吃饭时嘴里发出的咀嚼的声音。千美很想知道女儿做了些什么菜给松吃,她看不见她碗里的菜,所以她问,吃的什么菜?

  松把碗端过来给她看了看,他说,你饿了?你现在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吃,给你挂的葡萄糖就是饭,里面各种营养都有了。

  千美皱了下眉头,意思是她并非嘴馋想吃,她知道不能吃饭。千美烦躁地咂着嘴,仔细倾听从自己肠胃深处发出的种种细微的声音。我嘴里很苦。千美说,我想吃糖。怪了,怎么想吃糖呢?

  你想吃糖?松不无疑惑地问,糖?什么糖?我得去问医生啊,医生说什么都不能吃。

  松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咧着嘴笑。千美很不高兴,她说,不让吃就不吃,你咧着个嘴笑什么?松还在笑,说女医生不让吃糖,男医生却允许,但他说只能吃糖。糖!松说,就是小孩吃的那种糖啊!

  千美现在知道为什么松会笑了。千美白了松一眼,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糖就糖,我嘴里苦呀,你知道不知道?

  松到医院外面的小店铺买了两支糖,糖包装成熊猫的形状,松一路将它们小心地举在手里,跑回病房,他向子摇着糖说,糖来了!千美的目光看上去拒还,她说,是熊猫的?以前的糖是西瓜的,还有金鱼的。松说,只有这一种,你要想吃别的让眉君带几颗过来。千美说,不用,小孩子吃的东西,都是一个味道,就吃这种吧。

  松在剥糖纸的时候再次注意到子那种渴望的热切的眼神,千美想掩饰她对糖的渴望,但她的嘴掩饰不了这种渴望,松刚刚把糖送向她的嘴边,千美的嘴就默契地张大了,松能感觉到糖被咬住的由强渐弱的整个过程。饥饿的鱼在水中咬勾也是这样有力而准确的,松想说,你像鱼在咬勾呢。他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着不说这种话,他知道千美不喜欢针对她的任何玩笑。

  松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的夫生活中会出现这一幕:他喂子吃糖。他觉得这种情景有点滑稽,但是松不让自己往滑稽的方面想,这不是什么滑稽的事情,他对自己说,这不滑稽,千美很可怜,五十多岁的人,不能吃别的,只能吃糖,说明千美很可怜。

  窗外的雨渐渐地小了,风从几棵玉兰树之间吹进病房,带来一丝润的凉意,而空气中那种不知名的药水气味也更加浓重了。松一动不动地坐在千美的边,喂她吃糖,松很有耐心地等待千美的每一次,再等待她的或长或短的品味的时间。甜不甜?松问道,他知道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千美在品味糖的甜味时眼神游移不定,松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所以他又问了,甜不甜?千美还是不说话,松觉得这时候子很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而他就像一个哺的母亲,这种联想就像给你挠,松终于忍不住地笑了。松知道自己不该笑,他等着子的谴责,可是千美这次没有听见他的不敬的笑声,千美突然问,这糖多少钱一棵?松说,两钱,问这干什么?

  松猜到糖的价格是千美回忆某件事情的前奏,果然千美就说了,以前我在糖果店时是两分钱一棵。松知道谈到糖果店千美的回忆将变得冗长而琐碎,果然千美就说了一六零年困难时期,糖都很紧张,他们都偷偷地在店里拿糖吃,我一棵也没拿。千美一说话松就只好把糖放在手里,转动着,听千美说话。千美说,孙汉周还是店主任呢,他当班的时候把一罐糖全卖给了他侄子。我一上班看见罐子里怎么是空的,问他,他说都卖完了。我说,你怎么一下子就卖完了呢?他还狡辩,说糖不是计划食品,怎么卖都行。气得我!我也不跟他说那个道理,当天一封信就写到领导那里反映情况。

  松摇了摇头。你别说话了,医生不让你说话。松听到千美提及写信反映的事情就下意识地摇头,他把糖送到千美嘴边,说,少说话,再吃几口。

  领导找过孙汉周,只不过给他面子,没处理他罢了。千美说,那时候的领导是最重视群众来信的,不像现在,官僚主义那么严重,你写多少信反映多少问题,他们都不感兴趣。

  松执着地将糖放在子的嘴边,说,少说话,还能吃几口。

  千美嘶哑而疲乏的声音突然有点亢奋,她说,现在不像话,我上次到信访办公室去查,看见我写的三封信都没拆,躺在架子上睡大觉啊,三封信,他们一封都没拆,还说工作忙,来不及,骗人的鬼话!

  松有点生气了,他猛地把手里的糖收回来,你到底是想吃糖还是想说话?松说,医生允许你吃糖,没允许你说这么多话,你知道不知道?

  千美看了松一眼,看得出松一旦生气了千美是有所顾忌的。千美不再说话,她又在糖的边缘了一口,盯着松看。松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他说,不是不让你说话,说话费精神知道吗?你现在刚刚动完手术,不能说话。千美看着他的手和手里的糖,忽然一笑,她说,做了几十年夫,你还是头一次喂我,喂我糖!躺在病上,没想到能修来这个福气。

  第十五天

  傍晚眉君来了。眉君身后跟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眉君进来时候就说,胡阿姨来看你了。千美却始终不知道是哪个胡阿姨。等到走近了,千美差点叫出声,原来是以前糖果店的同事胡文珠,千美认不出她是有道理的,胡文珠画了浓妆,烫了头发,以前略嫌瘦弱的身材现在看上去风采照人,千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寒暄过后,千美说,文珠,要是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你哪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你是怎么——你是吃了长生不老药?

  胡文珠无疑是那种容易被表扬冲昏头脑的人,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说几句就笑几声,后来她意识到探望病人不该是这么快活的,就拍着大腿,大发感慨,她说,千美呀,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我还记得临走那天下雨,你拿了把雨伞追出来给我,我一直记得呢,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十三年了。千美沉一下说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好像是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千美眼睛一亮,很自然地问起胡文珠的个人生活,你跟那个广东人,后来有没有再生个孩子?

  胡文珠又笑。她一笑千美就知道这个话题有意思了,千美就追着问,有没有生,有没有?

  胡文珠终于止住笑说,生什么呀?我跟老黄时已经四十多了。

  千美说,怎么不能生?你没看电视上报道的,有人六十岁还生产呢。

  胡文珠说,我跟他生?生个

  千美从胡文珠的脸色变化中再次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她说,怎么啦,我看那个老黄人不错的。你们虽说是半路夫,生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

  胡文珠说,还不错呢,他就不能算人。胡文珠明显不愿将话题停留在那个老黄身上。我跟老黄早散了。胡文珠突然附在千美耳边,低声音,我找了个台湾的老头。她说着又扑哧一笑,声音忍不住又提高了,年纪大一点,可是人是真好,我图什么?图个人好,有吃有穿就行了!

  又结婚了?千美吃惊地张大嘴,她用眼睛瞟了瞟松,她想看看松听见胡文珠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松倚在上打起了瞌睡。千美又看了眼眉君,眉君的反应竟然是淡淡一笑,她问胡文珠,是台湾老兵吧?胡文珠说,以前是当兵,不过陈先生后来一直做塑料生意,生意不大,有两间工厂——咳,我才不管他的生意呢,有吃有穿就行了。

  谈到老兵工厂什么的千美有点不上嘴,千美眨巴着眼睛,突然想起胡文珠年轻时候美丽活泼的样子,站在糖果店的柜台里,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说话,什么话都跟人说,说什么都会引她发笑。千美想这个女人也奇怪,风风雨雨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傻脾气。千美看见胡文珠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捧新鲜的荔枝,胡文珠说,这么点东西,拿不出手,你尝个鲜吧。说着她就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千美的嘴边。

  千美第一次品尝到了那种南方水果特有的清甜的滋味。千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的目光开始躲避对方。千美说,文珠,你好脾气,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啊。胡文珠又笑,说,什么大人小人的,你在说什么呢,胡文珠咯咯笑了几声,笑声很突兀地咽下去了,她的眼神显示出她也想起了某件往事,胡文珠手里抓着荔枝的核儿,沉默了一会儿,她挥挥手,嗨,别提那件事情了,现在想想有什么呀,谁稀罕入那个团?

  是我不好。千美说,你把我当朋友看,才把你们家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出身不好不代表你思想就不好,我不该把你的秘密汇报上去的。

  好了,别提这事了。胡文珠说,现在说这些觉得怪好笑的。

  我记得我答应你不把这事情说出去的,我答应的,可我还是写了汇报。千美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是团小组长,说不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什么秘密呀。胡文珠仍然笑着,不就是姨太太生的吗,现在你出去说,我是姨太太生的,人家不仅不会看不起你,还会更加敬重你,知道吗,那说明你们家以前是大户,是有钱人!

  千美也扑哧一下笑了,她说,文珠,你这个人就是心宽,要不你也不会这么年轻,气这么好。不像我,我这人劳碌命,责任心还特别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事事认真,结果是害了自己,你看我老成什么样了?还得了一身的病!这回进了医院,闹不好就走不出去了。

  我的身体也不好,老是头疼。胡文珠说,还有失眠,夜里整夜睡不好。

  你那是富贵病,闲出来的病。千美的嘴边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劳碌命,你天生是当太大的命。

  千美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说话太多疲倦了,也许只是暗示胡文珠探访应该告一段落。胡文珠告辞了。眉君礼貌地把她送到外面,回来时听见病上的母亲正在大发感慨,现在看出来胡文珠真是个好人。千美说,我提过她那么多意见,人家还来看我。

  松说,就是,你提过她不少意见,现在觉得不应该了吧?

  有的现在想想是不应该。千美迟疑着,又说,有的意见还是应该提的,我实事求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松向眉君挤了挤眼睛,父女俩都不说话。

  人跟人是不能比。千美说,她还搽香水呢,我不喜欢她搽的香水,难闻死了,你们把窗子打开,把窗子打开吧。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三)

  饮服公司团支部:

  我店职工胡文珠最近向组织递了入团申请报告。

  关于这位同志在我店的政治表现。工作表现汇报如下:

  1政治表现:积极要求上进,平时也能够注意学习

  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政治学习时候能积极发言,并为

  大家读报。但有时有不健康的思想,比如有一次她

  说美国鬼子长得比苏联老大哥英俊。

  2工作表现:能够为人民服务,对待顾客态度较

  好,上下班准时,还自备针线包,为顾客提供方便。但

  有时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比如她外婆去世那天她在

  柜台上号啕大哭,在顾客中造成了不良影响。

  3关于胡文珠同志在填写入团申请书中的隐瞒欺骗

  组织的行为。该同志的家庭出身不是工人,而是工商资

  本家。该同志的母亲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姨太太,并非纱

  厂的童工。希望组织对这一问题调查研究,并对胡文珠

  同志的行为提出批评教育。

  新风糖果店共青团员曾千美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气反复无常,历上说已经立秋,秋意却充戒备地躲着人。医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样地闷热难耐。病房里的吊扇吹不去郁积的热气,苦了千美,她的额头甚至脚上都长了扉子,松买来了一瓶花水,要给千美涂,挨了千美一通抢白,千美说,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水退掉,换痱子粉。

  松说,没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儿童扉子粉。

  千美说,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东西没有刺,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东西。

  松说,也对,你现在就像个孩子。

  松子最近以来情绪恶劣,说她像个孩子其实是在美化她,她对松和女儿的各种指令接近于刁难,松敢怒不敢言。他怀疑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问女儿,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漏了。眉君想了想,说,不会,假如她知道了不会光是发火。眉君毕竟心细,她认为母亲的这种变化与胡文珠的到访有关。来自女的猜疑使松感到茫然。你说是胡阿姨惹了她?松说,这是怎么说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她,还给她剥荔枝吃,哪儿对不起她了?是她对不起人家,她也打过人家的小报告啊。

  眉君坚持认为母亲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对松说,这种事情说不明白,反正你记得一条,要是有她的同事什么的来看她,你要把住关,假如人家是又显年轻又有福气的,你就挡驾,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无理,你别把那种人带到她面前来,让她心情好一点,让她快乐几天。

  松在买痱子粉的时候听到店主跟他搭讪,问他,买回去给孙子用啊?松没好气地说,给孙女用。松后来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对话,不笑了一声。千美立刻严厉地盯着松,她说,你笑什么?松说,我没笑。袋袄说,我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觉得我一头一脸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觉得我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你笑好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就要你搽,我苦一辈子了,在店里伺候顾客,在家里伺候你们父女两个,现在病倒了,该享福了,笑什么?没什么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了,你还要给我换布呢,我就当小孩好了,我愿意当小孩。

  松不敢对子进行辩驳,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身搽痱子粉,他看见子成了一个雪白的人,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婴儿,松的内心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颤栗,松的手渐渐地有点发抖。他说,都涂了,差不多了。

  千美说,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银,我没有这个福气,劳碌一辈子,到头来落个又老又丑,一只脚还伸进了棺材。我现在是该享享福了。多搽点痱子粉吧。痱子粉没多少钱,你就多搽点吧。

  松现在相信女儿的猜测了,是那个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来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回味着子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她是在含沙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想她这是在追溯源埋怨他们这个家了,她这是在上纲上线搞大批判了。松想他必须躲一躲,于是他扔下痱子粉说,我去上趟厕所。

  松躲在厕所里,跟一个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属聊天。松问那个人他家病人得了什么?回答说是胆囊炎。松忍不住说,那多好啊。那人有点生气,说,得病有什么好的?什么病也没有那才叫好。松想解释他的话没有什么恶意,但不知怎么却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问,你们家的得了什么?松含含糊糊地说,她的病很麻烦。就走出了厕所。

  松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延长这段轻松的时间。松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同时他隐隐地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没多久,他伺候她没有多久啊,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松怀着深深的自责回到病房,看见子仍然静静地躺着,因为痱子粉搽得过多,她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凝结成一些细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洒了一层水泥灰。松拿过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说你看你非要搽这么多脸上可以开水泥厂了,但这句话他忍着没说,他说的是另一句话,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吗?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说,上个厕所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干什么?

  松下意识地想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在走廊里站着,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他说,大便大不出来,便秘了,我的肠子好像出了问题。

  然后松就看见了千美脸上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千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老了,回家休息几天,让眉君请假吧,让眉君来吧。

  松张口结舌,他说,不过是便秘呀,我身体好得很。老是让眉君请假,她在单位里影响不好。

  千美说,什么影响不好?我要把你的身体拖垮了,传出去那才是影响不好。凡事安排要合理,从今天开始,你和眉君一人一个星期,轮着来。谁也别累着谁。

  松此后一直无法摆自责之心,他不能告诉子便秘的事是他随口说说的,他知道子有超常的分析能力,她会明断信口开河后面潜藏的东西,而这样无疑是他们一家新的灾难。松的自责是强烈的,他痛恨自己的恰恰就是自己烦躁的心情,他伺候她才几天呀,怎么就烦了?这怎么能让她快乐呢?松为了惩罚自己,当着子的面吃了一堆帮助消化的药片,结果就跑肚了。他一次次地来往于病房和厕所之间,最后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子说,好了,通了,我没事了。你没听说吗,人只要吃得下拉得出就代表健康,我好了,完全好了。明天让眉君回去上班,还是我来伺候你。

  第十九天

  眉君问医生,是不是像她母亲那样的病人都嗜糖,医生说以前没有遇到这种症状。医生反问眉君,病人是不是以前就喜欢吃甜的?眉君说,不,她以前从来不吃零食,甜的咸的都不吃。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让她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瞒你说,她想吃的日子也不多了。

  眉君讨厌医生用这种貌似仁慈的态度说话。眉君举着那棵造型独特的青蛙糖回到病房,对千美说,吃!吃!说半天也听不出个科学来,问他们也是白搭。

  眉君把糖送到母亲的嘴边,千美闭紧了嘴,她说,我自己拿着吃,你从抽屉里把小剪刀拿出来,替我把脚指甲剪一剪。

  下两只锦纶丝袜,千美的两只脚坦在眉君的眼前。两只糙的皮肤皴裂的脚,其中一只脚背上横着一道不知名的伤疤。眉君突然愣住了,母亲的双脚对于她竟然是如此陌生,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脚。眉君经常为母亲买鞋,她知道她的脚是三十六码,但她却头一次把这双脚抓在手中。

  你不嫌吧?千美说,你长到十六岁我还替你剪脚指甲,现在轮到你给我剪了,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一次了。

  我不嫌。眉君用手指摸了摸母亲脚背上的伤疤,她说,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切菜刀没抓住,掉到脚背上了,出了好多血。千美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你爸爸不在家,我自己用纱布包着脚,一只脚骑车骑到医院里,了三针。

  我不知道这事。眉君说,你从来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千美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也有过英雄事迹的。有一次在糖果店上着班,化工厂老钱的女儿哭着跑来,说她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二话没说,跳出柜台就往河边赶,大冬天的,我穿着棉衣呢,跳到水里,人像个油桶,光是往上冒,不往前面走,急得我,幸亏那孩子漂得不远,我扑通几下,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你也没跟我说过这事。眉君笑着,说,那你受表彰了吧?

  。千美说,老钱还算懂事,见到我点头哈千恩万谢的,老钱家那口子真是岂有此理,看见我假装没看见,她跟我结过怨,有一次她来买盐,买了盐回家又来了,说我少称了一两盐给她!

  早知道这样,你就。眉君说到这儿把话咽回去了,她意识到那不是母亲的意思,况且这话不该说出口。

  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的,我现在才想通了。千美响亮地抿着糖,她说,那时候人不一样啊,救了那孩子以后我倒是等着表彰的,可是谁也没把这事扩大呀,老钱他们自己不去宣传,我总不能自己出去宣传,说我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吧。也奇怪,有的人做件好事,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哎,它就能得全国都知道,我救了孩子,怎么就像放个一样,马上就无声无息了呢,店里的人也都是居心不良,装得谁也不在乎这件事,倒好像我不是救人是推人下河一样!想想也有点思想情绪,后来年度总结的时候我也不客气了,把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进去。他们最后评了我一个先进。

  评个先进算什么?眉君说,应该上报纸上电视的!

  眉君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一种亢奋的红色,她的眼睛炯炯发亮。眉君凭直觉切断了这个话题,她觉得回忆对母亲的身体不利。于是她大声地拍着巴掌说,开饭了,开饭了。

  所谓的饭是白米稀粥和猪松。眉君用一把铝质调羹为母亲喂粥,虽然粥并不烫,她还是习惯性地吹了吹。眉君看见母亲紧闭着嘴,她说,张嘴啊,这粥熬得香的。千美将头偏到一边,说,我不想吃,我还是吃糖,眉君皱眉说,你怎么真的变成孩子似的,孩子才不愿意吃饭光吃糖。千美说,你就把我当孩子看好了,你们都把我当孩子看,我也不觉得丢人。眉君快快地放下粥碗,听见母亲说,吃了就吐,我还是不吃了。眉君说,有时候不吐,你还是试试,吃下去的就是营养,对免疫力有好处的。千美转过脸,躲避着女儿的碗和调羹,她说,胃口好的时候舍不得吃,现在想吃了,吃了就吐,这不是在作人吗,这不是在迫害人吗,我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这种待遇?想想肺都要气炸了。我现在是肚子意见不知向哪儿提呀。

  天花板上的电扇呼呼地转动着,从楼下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女人尖利凄楚的哭声。眉君觉得这种哭声也不利于母亲的心情,她走过去想把窗子关上,千美在后面说,别关窗,我不在意外面的声音。眉君回过头,看见手执糖的母亲,看见她的近乎焦黄的失去了水分的面孔,那张面孔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眉君竭力想着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起的只是放在家里镜框中的母亲的一张照片,拍那张照片时的母亲大约二十岁,穿列宁装,梳两条辫子,笑得虽然勉强却仍然不失美丽和灿烂。眉君记得的年轻时的母亲其实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姑娘。眉君站在窗边,看了眼外面的几棵白玉兰树,树上肯定有一只知了,就是看不见。眉君的目光在搜寻知了,但她心里在想着母亲的那张照片,不久以后,那张照片或许就要挂在母亲的灵堂中了。眉君为自己的这种预想感到恐惧,因为恐惧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千美的眼睛仍然明亮,她看见了女儿搐的双肩,她知道女儿在哭。千美的脸上浮出一种欣慰的笑容,她说,哭什么?我也不见得就会死,说不定就把病过去了。我在想阎王爷要是早早把我勾了去,他也是要后悔的,我这人眼里不得沙子,实事求是,到哪儿都要提意见反映情况的,他要是急着把我勾去,那就是抱一个意见箱回去,他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母亲的幽默,是她对那个什么阎王的威胁。眉君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忍不住破涕为笑,眉君说,这倒是的,他们都说你是一只意见箱。

  我知道他们管我叫意见箱。千美说,意见箱怎么啦?让你长一张嘴,光是让你吃饭的?老师教你写字,光是让你签名领工资的?有意见就得提,有情况就得反映,这有什么错?

  病房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矮小而干的老头提着一筐水果走了进来。是糖果店的孙汉周来了。

  孙汉周的到来使千美猝不及防。千美求援似的看了女儿一眼,她的目光包含了几层意思。其一:这是个冤家,他来这儿干什么?其二:虽说这是个冤家,但现在来这儿一定是出于好意,让我怎么跟他应酬呢?眉君对母亲和孙汉周之间的嫌隙有所耳闻,眉君一方面落落大方地让座,另一方面则用警惕的眼光盯着孙汉周,好像时刻防备这个人对病中的母亲做出伤害。

  孙汉周嘿嘿地笑,还着手,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代表工会来看你。这开场白也可以理解成两层意思。其一:我个人才不会来看你呢。其二:你是病人,我是健康人,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关心你探望你的。

  千美瞥了一眼那只水果筐,看见几只干瘪的橙子和几只青绿色的苹果,千美想又不是你个人花钱买礼品,怎么买这些憋脚东西来糊人呢?虽说我不能吃,你就不能买好一点的让人舒服一些吗?千美心里不高兴,嘴上就有点怪气,说,你还在公司啊?我记得你的年龄也应该退休了,怎么不退呢?

  反聘,反聘。孙汉周说。

  公司人那么多,又没什么事,为什么要反聘?千美说。

  谁说没有事?新开了好几个批发部,缺人手。孙汉周脸上的微笑已经很勉强了,他看了看一旁的眉君,干笑一声,说,这可不是什么走后门,不是不正之风。

  千美懂得对方的潜台词,她淡淡一笑,意思是没说你不正之风,心虚什么?现在就是你搞不正之风我也不管了,我想通了。千美用被单把自己的双肩盖住,说,我什么都不管,我现在只管自己的身体。

  这就对了。孙汉周说,自己的身体最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有点不正之风是难免的,你想都反映也反映不过来。

  千美当然听出了孙汉周话里有话,他是在挖苦讽刺她呢。他肯定还记恨她。她在糖果店工作那些年来,一共写了多少封针对孙汉周的群众来信?她也不记得了。但千美相信除了文革时期的那几封有点上纲上线,其它的都是实事求是的,孙汉周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作风上,问题就是多。千美眨巴着眼睛,很想开诚布公,把这句话当他的面说出来,但看着孙汉周这几年明显苍老的面孔和头上的最后几可怜的白发,千美失去了勇气,她说,你身体好吗?

  不好。孙汉周说,去年拿掉了一个肺,只剩下一个肺在呼吸,好得了吗?

  千美哎约了一声,孙汉周的肺使千美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说,你不能抽烟了,你整天夹着个香烟,得店里一股烟臭!记得我给你当面提过意见的吧,对身体没好处,肺上的毛病,都是抽烟出来的祸害。

  我戒了,孙汉周说,保命要紧。现在我怕烟味。三个儿子在我面前都不敢抽烟。

  你小儿子不是在日本吗?千美说,回来了?

  去年就回来了。孙汉周说,算是挣了点钱,给我买了一只手表。

  孙汉周抬起手腕,原来是想让千美参观一下手表的,看千美没有那个意思,又把手放下了。

  千美不看孙汉周的手,她说,我是反对让孩子出国的,崇洋媚外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啊?眉君那年也要出国,我们家松还跑前跑后的忙呢,我就反对,在国内就没有前途了?非要出国?我才不信。

  眉君在一边打断她母亲的议论,你在说些什么呢?我那事八字没一撇,不是一回事!眉君还想说我没出国也不是因为你反对,本来就走不成,但她照顾千美的面子,没有说下去。

  孙汉周无意再聊下去。他站起来,与此同时千美母女俩看见他面色遽变,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嘴巴张得很大。然后是一种剧烈的山崩地裂的咳嗽声回响在病房里。眉君慌忙上去扶着孙汉周。孙汉周面色配红,弯下咳,跺着脚咳,拍打肚地咳,咳得空气也在颤个不停。千美瘦弱的身体在这暴风雨般的声音里瑟瑟发抖,她坚持着坐了起来,对眉君说,这么咳要咳出事来的,快,快去叫医生。

  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孙汉周的肺部安静下来了,他的人也安静下来。孙汉周叉着了一口气,他说,我的肺很脆,就像一张纸。有个中医说,我这病是气出来的。

  孙汉周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眉君,但千美明显地听出那句话别有用心,千美原来坐着,孙汉周一言既出,她的衰弱的身子像一段枯木被风吹倒了,她侧卧在上,拍着铺说,眉君,把孙叔叔送出去!

  眉君送走了孙汉周,慌忙又跑回来,因为在走廊里她就听见了母亲嘤嘤的哭声。千美神情恍惚,她说,他在怪我,你没听见吗,他说是我把他气出来的病。眉君说,你在说些什么?你气他还是他气你,到底谁气谁?千美忽然哭起来,她说,人家什么也没忘,他还记着我的仇,眉君被母亲突发的变化吓坏了,她紧紧抱着她。千美仍然哭,哭得越来越伤心,她说,我的好处他都忘了,他到现在还记着我的仇你看不出来,他不是来慰问我的,他是来气我的!什么一只肺一只肺的,难道是我把他的一只肺没的?

  千美热泪涟涟。眉君知道母亲和孙汉周之间的恩恩怨怨是一池浑水,她无从安慰母亲,就握着她的手说,不哭了,不哭了,医生说你不能发怒,这样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

  千美呜咽了一会儿,终于重新躺了下来。眉君用巾给她擦脸时候听见她说,以后别让他们进来,他们都没安什么好心。

  眉君问,不让谁进来?糖果店的那些同事,一个都不让他们进来?

  千美想了想,说,老金人很好,我们同事那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不过他不会来的,去年出车祸死了。

  眉君想起以前糖果店里的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老头,那就是老金,眉君记得那老头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话的。眉君想起老金就有点不舒服,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独独与这个老金相安无事。她知道糖果店那么多同事,母亲从来没提过老金的意见。她还记得小时候问过母亲那个老金是不是哑巴。母亲呵斥她说,胡说,人家不过是有点结巴,不爱说话。你别看老金不像孙叔叔那样,从来不逗你玩,那不代表他不喜欢你,那个孙叔叔天天逗你玩,好像多喜欢你,那不代表他就是好同志!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四)

  饮服公司总支:

  我是新风糖果店的一名普通职工。最近得知孙汉周

  同志已被评为年度先进个人,我们店的群众对此反映很

  大,议论纷纷。为此我代表我店全体职工对这个评选结

  果提出四点意见。

  1.孙汉周同志虽然是员。领导,但这位同志离

  员的要求差得还很远,各方面都不能起员的模范带

  头作用,特别是私心杂念比较严重,他对店里的工作经

  常撒手不管,有重活累活时不是抢着于,而是躲着走,

  他经常用店里的三轮去煤球店为自己家拖煤。

  2.孙汉周同志平时对政治学习很不重视,宣传中

  央文件时掐头去尾,还经常发一些今不如昔的牢,对

  组织领导有不情绪。

  3.孙汉周同志不注意团结群众,为了两钱加班

  费,与别人拍桌子吵架,还经常骂脏话。

  4.孙汉周同志有虚作假现象,我们店群众评议

  先进个人是金福生同志,金福生同志不管是在思想还是

  工作上都获得了群众的一致好评,我们一致推选他为先

  进个人,上报的名单为什么变成孙汉周了呢?希望上级

  领导调查。

  总(综)上所述,希望总支对我店先进个人人选

  问题采取慎重的态度,多听群众意见,树立真正的先进

  典型,激励我们为四化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新风糖果店一职工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五)

  饮服公司总支:

  我是新风糖果店的普通职工。来信向你们反映我店

  孙汉周同志利用职权向本人进行打击报复的严重问题。

  由于本人向总支反映过孙汉周的问题,使他没有

  评上先进个人,孙汉周怀恨在心,在工作上多次给我穿

  小鞋,并且编造我的黄的谣言。他还曾在店里对

  我说,我跟他斗就是跟斗,我反对他就是反对无产阶

  级专政。

  我虽然只是普通群众,但对对社会主义有深厚的

  无产阶级感情,我不怕打击报复,学习张志新,学的就

  是她的真诚无私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有决心跟不正

  之风斗争到底。同时我希望上级领导重新考察孙汉周预

  备员的资格,保证我们员队伍内部的纯洁。这不仅

  是我个人的要求,也是我们店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新风糖果店职工曾千美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

  第三十三天

  男医生暗示过松好几次了,病人应该回家,留在医院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松不理会他的暗示。松告诉他,病人虽然病得厉害,但凡事还是由她作主,她现在还想留在医院里配合医生,与病魔作斗争,你们怎么能让她回家呢?

  女医生开门见山地让松办出院手续,她说话常常显得很不中听,公费医疗就是弊病多,她在办公室里大发议论,说,把医院当免费旅馆了,把医生当巫师了,明明知道没救了,偏要赖在这里,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你们当家属的也不知道?松对女医生的这种态度非常愤怒,他拍着桌子说,你少给我耍态度。你们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不想救不想扶也不行,不想干就把这身白皮了。

  松怒气冲冲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气得双手发抖,他想这是怎么说的,医生怎么可以赶病人走?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是治不了他也不能他走啊。松的倔劲上来了,走到病房门口,眉君上来问,是不是催出院?松张嘴就骂了句脏话,说,不理他们,我们不出院,我们就偏偏要赖在这里。

  松知道与医生怄气的结果可能导致千美死于医院的病,这明显是不合风俗礼仪的,松其实心里有点发虚,他试探着问千美,你的病已经稳定下来了,你是想回家还是留在医院里?千美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松,说,你说呢,我听你的。松子的眼神里发现她也在试探,她将把松的回答以及反应当做一面镜子,从中发现自己真实的病情,看看自己离死亡到底有多远。松不上她的当,他说,住着吧,稳定一阵再说。松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对的,他看见子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欣慰的笑容。千美说,我就是怕把你和眉君拖垮了,要不然夜里不要你们陪了,你们都回家睡去。松说,不行,得陪夜。等你好了出院了,我把乡下的侄女叫来伺候你,我就专门睡觉好了,有的睡呢。

  松惊讶于自己撒谎的本领。他现在几乎天天对着子撒谎,不知怎么谎言便出口成章。松为自己的谎言感到得意,他想,现在能做什么呢,他就是变成一头牛也不能把千美从生命那一端拉回来了,只能按照医生说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了。

  让千美快乐。整个七月和八月松和眉君一直在为此忙碌。父女俩深知千美的为人脾,让她快乐用语言是不够的,用物质也适得其反。千美一贯讨厌甜言语,她认为甜言语的背后一定是口腹剑,千美一贯节约成,你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得到夸奖,买贵了是浪费,买便宜的是便宜无好货。父女俩除了合千美对糖的特殊要求,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她真正地快乐起来,松为此愁白了头。

  这一天机遇突然来临。那天早晨千美正昏睡着,松看见邻居老萧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手里还提着两盒中华鳖。松没想到老萧会来,他下意识地冲出去阻挡老萧迟疑的脚步,惟恐他的到来使病人受到新一轮的刺。松把老萧推到一边,可老萧的一句话就把善良的松打动了。

  松,你要是个人,就可怜可怜我,让我给千美赔个礼道个歉吧。老萧说。

  松从老萧润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人家沉重而真挚的歉意。老萧已经从别人嘴里知道千美的病情了,老萧说他们老夫妇俩已经三夜没睡着觉了。他们把一对开餐馆的儿女骂了个狗血头,让他们还千美阿姨的一条命。他们还不出命,他们就掏钱买了两盒中华鳖让他腆着老脸送来。松连忙说,千美的病早就生在身上了,不能把责任怪到他们头上去。打人是不对,打一个老年妇女更不对,但再怎么打人也不能把癌细胞打到她身上去,所以这事不能赖在他们头上。老萧看上去很赞同松的分析,但嘴上还恶恨恨地说,不赖他们赖谁?街上都传开了,说萧家把千美气出了癌症。松看老萧很冲动的样子,反过来好言安慰起他来,松说,其实这事千美也有责任的,她就是吃不得亏,容不下人,你们家的餐馆要说影响别人也不止影响我们一家,别人都没事,就她不依不饶,反映这反映那的,她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一辈子就是个意见箱,要改也改不了。老萧这时苦笑了一下,沉默片刻,老萧突然说,千美的意见管用了。我们家的餐馆没了。这下是松吃惊了,他说,怎么啦?怎么就没了呢?老萧说,让工商局查封了,千美说得对,只有街道的许可,没有工商局的批准,是不合法。

  松看着老萧,就是在这个瞬间,松自信地认为找到了一件让千美快乐的事情。让她快乐,她会为此快乐的。松心里这么想着,分外热情地抓住了老萧的手,老萧最终被他领到了千美的病边。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受惊似的看着两个男人。她认出了老萧。又来了一个不该来的人,千美用谴责的目光询问着松,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让这个人进来了,你是要把我活活气死吗?

  龙凤餐馆关门了!松大声说道,关门了!关门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快。他丢给千美一个狂喜的眼色,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千美立刻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面说。龙凤餐馆关门了!松又嚷了一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老萧的存在,他觉得如此快乐地渲染这件事情不太妥当,况且把自家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松下意识地低了声音,关门了,他说,老萧在这儿呢,让他跟你说吧。

  老萧在椅子上欠了欠股,涨红着脸说,松没骗你,我们家的餐馆让工商局查封了。

  千美说,怎么啦?

  我们确实没有执照。老萧苦笑了一下,说,工商局很重视你的群众来信,他们来查执照,我们执照还没到手,他们就把餐馆封了。

  千美嘴里发出一种含糊的喉音,不知道是表示欣慰还是惋惜。

  空调我让儿子拆下来了,装到家里去了。老萧说,排气扇没拆,不过反正不用了,也不会再吵你们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有意跟你们家过不去。我是让工商局来解决问题,不是让他们来查封的。工商局这样处理问题是不对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不懂法,执照不全就开张呢。老萧说。

  千美示意松糖递给她,千美将糖放在嘴里了几下,又问老萧,餐馆没了,你儿子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在家啃我们的老骨头。老萧说,天天出去打麻将,挣几个辛苦钱,全扔在麻将桌上了。

  不能赌。赌博害死人啊。千美顺口批评了几句,说,那你女儿呢,她回袜厂上班了吧?

  还上什么班?老萧说话的声音里充怨气,他说,她是辞职的,回不去了。没脑子,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辞职了。

  年轻人办事就是糙,做父母的说破嘴也没用的,千美说,那女儿准备干什么呢?

  也在家,天天睡,睡完了吃!也来啃我们的老骨头呀。老萧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赶他们走。啃吧,都来啃,这把老骨头啃完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千美被老萧嘴里突然出的唾沫吓了一跳,她木然地看着老萧怨天尤人的脸,张大嘴想说什么。老萧和松等着她说什么,但千美突然把头转了个方向,脸朝着墙,说,我头疼,疼得快裂开了。

  松从千美的脸色中发现老萧最终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快乐,松想要是这件事情光有前半截就好了,偏偏要说起老萧那儿子那女儿,一件快乐的事情就这么变成了不愉快的事。松很沮丧,他把老萧送出来,对他说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松说,你那个儿子,再不管教迟早要惹大子的。老萧听得莫名其妙,他说,我儿子又干什么了?松又说,你那女儿也不像话,她那打扮,简直就像个女!

  松回到病房就听见千美呜呜的哭声。千美为什么哭,松也猜到了几分,松说,你哭什么?你为那两个混帐东西哭,犯得着吗?千美说,我不该写那封信的,第一封信写了,第二封信不该写的,是我把他们家害了。松心情恶劣,赌气似的说,怎么不该写,就该写,写两封信我看是少了,这种人家,就该让他们吃点苦头!千美仍然哭,边哭边说,他们让我得没工作了,我成了萧家的害人了。我担不了这个恶名啊。千美的哭声停不下来,松慌了手脚,他过去握住她的手说,别胡思想,人家没有怪你,人家还来请罪,你忘了是谁把你气到医院里来的?到底是谁害谁,你不能犯糊涂嘛。

  松说什么千美也听不进去,千美突然坐起来,用嘶哑然而不可抗拒的声音说,拿笔来,拿纸来,我还要向工商局反映情况。我要替萧家说说话。

  松费了点口舌,最后还是没能说服千美。松一赌气就拿了一叠空白病历纸来,说,手指都肿成什么样了,你还要写,有本事你把这叠纸都写了!

  千美不理会松的挖苦打击,就像从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千美在病上正襟危坐,开始了她一生最热爱的工作。千美先用园珠笔在纸上划了一下,证明园珠笔走墨畅,然后她眨巴着眼睛开始了紧张的构思,大约五分钟后,千美构思成,脸上出现一种专注的凝重的表情。松亲眼看着子用浮肿的手指在病历纸上写了那封特殊的群众来信。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六)

  工商局领导:

  我是香椿树街的居民。今来信代表街道一部分居

  民,就贵局查封龙凤餐馆一事提出我们的看法和意见。

  龙凤餐馆经营期间因为管理不善曾经给当地居民带

  来影响,但经过友好协商,大家互相谅解,问题已经基

  本解决。现在因为执照的问题查封餐馆,给经营者萧某

  某一家生活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使他们的基本生活无法

  维持。中央号召安定团结,解决百姓的生活困难。工

  商局这种一刀切的做法有背(悻)于中央精神,希望你

  们能采取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态度,在公正执法的同时

  体贴(恤)民情,为龙凤餐馆提供临时营业执照,帮助

  萧某某一家度过目前的难关。

  此致

  敬礼

  香椿树街居民曾千美于病中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

  第四十一天

  暑热已经被西风吹去,窗外的知了也显得安静了许多。眉君这天来医院时带来了一枝桂花。她把桂花在一只水杯里,对千美说,买到桂花了。闻到香味了吗?小孟昨天听你说闻到桂花香了,今天就跑到花鸟市场去,还真的让他买到了。

  千美不说话,千美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目光看着女儿。

  眉君说,你没闻到?不喜欢了?小孟以为你是想闻桂花香呢,难得他这么细心,还知道讨你高兴。

  我不高兴。我有话问你们。千美突然说,我的手术到底是谁做的?

  眉君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手术?她说,什么手术?

  千美说,谁给我做的手术?

  眉君意识到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件可怕的事情,她一下就慌了。怎么啦?眉君说,是张医生做的手术,手术怎么啦?

  千美说,不是张医生做的,是刘医生。你们别骗我,我都知道了。

  眉君几乎叫起来,谁说的?谁在跟你胡说八道的,缺了大德了。明明是张医生做的,怎么是刘医生?谁这么骗你我打烂他的耳光!眉君环顾着病房里的其它几个病人,她说,谁这么胡说,缺了大德了!

  病人们都躲避着眉君咄咄人的目光。他们的表情都有点不快,他们的表情在说话,你别冲着我们来,不关我们事!

  眉君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这到底是谁说的鬼话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谁跟我妈说这话,让她不得好死!

  千美不为女儿的哭声所动,她仍然用一种平缓而冷峻的语气盘问眉君。刘医生怎么给我做的手术?千美说,有那样做手术的吗?把我的肚子打开,看一眼,说不行,就又起来?有这样做手术的?他们把我当什么,当一头猪?

  眉君绝望地叫起来,胡说,他们在胡说,你别听他们胡说。

  千美说,他们没胡说,你们在胡说。我一直由着你们在骗我呢。我得的什么病?不就是个癌症?癌症也得治。治得好治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你们怎么能这么干,把我的肚子打开,看一眼就上,有这样给人治病的吗?我是血身体,不是一匹布,怎么把我当量米袋子啊,随便剪一刀,随便几针?

  眉君说,没人把你当量米袋子,他们给你做手术了,把不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啊。

  千美说,你还在骗我?我都知道了,什么也没拿,他们就看了一眼,看一眼就上不管了。怎么能这样?说是没法治?有法治要你们医生干什么?说是没那个技术,没那个技术就别把人到手术台上去。滑稽,有技术给我开膛破肚的,就没技术动手术?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个活人,不是孩子过家家的布娃娃。怎么能这样?灌肠,上麻药,切肚子,打开肚子又上了,原封不动!又上了!

  眉君惊恐地看着母亲。她觉得母亲红光面,多来积聚在她眉眼之间的死亡之气无影无踪,她听出母亲的平静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反几天来衰弱无力的模样。眉君感到害怕,害怕的不仅是关于手术细节的败,更害怕的是母亲的这种亢奋,她记得医生预测过母亲的弥留期,就是这几天了。眉君害怕这是母亲的回光反照。眉君止住哭泣,突然被一个强烈的念头所撅住,母亲就这几天了,就这几天了,让她快乐,让她快乐,让她去埋怨,让她去发,眉君这么想着就不再去压抑母亲的悲愤,她合着千美,突然骂了一句,张医生,刘医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眉君注意到其它病人用一种惊愕的目光瞪着她,眉君毫不在乎,她是为了让母亲快乐,为了让她快乐,眉君加大音量,又骂了一句,都不是好东西!

  千美眨巴着眼睛,数滴浑浊的泪水淌过她的鲜红的面颊,她的喉咙里开始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不要骂人,她说,骂人不能解决问题。

  眉君替母亲擦去泪水,眉君看见母亲的泪水,心中充莫名的酸楚,她说,就是要骂,就是要骂他们。医生医生,治不好病,救不了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骗人!

  话不是这么说。千美说,人得了不治之症,怪不得医生。我生气不是他们治不好我的病,是他们的医疗作风!怎能这么对待病人?不管手术有没有用,你得做不是?不能推说做了没用就不做了,就起来让病人等死去了!

  不是东西。眉君顺嘴骂着,她说,什么主治医生?都是废物,是骗子!

  骂人是最没用的。千美说,还是要反映上去,这种医疗作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人的肚子当西洋镜,看一眼就合上。为什么没人反映上去?

  眉君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有一道坚韧的明亮的光芒,她几乎猜到母亲要干什么了,眉君心里在嘀咕,又要写信了,你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还要写信!但是为了让母亲快乐,眉君下意识地顺着她说,我来写信,我来反映!

  千美艰难地瞥了女儿一眼,她的眼神中出一丝犹豫,但很快地她摇了摇头。不行,你们反映我不放心。千美说,你们说不到点子上,人家不会引起重视,不引起重视,写了也没用。

  眉君脑子里只想着让千美放弃写信的念头,她说,你不放心我,让小孟写总行了吧。大学生,写封群众来信,还怕说不到点子上?

  千美笑了笑,她说,大学生不一定就能写好群众来信。群众来信不要文采,反映问题主要是能说在点子上。

  眉君不忍心跟母亲争论,她抓住她的手,检查母亲的两只浮肿发白的手。我不让你写。眉君说,你怎么说我也不让你写。说什么都不行,要写我们来写,我不会让你写的。

  千美说,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快乐,就去拿纸拿笔。我不写,我说你写行不行?

  眉君皱着眉头凝视母亲失去弹和水分的十手指,一一抚着,没有说话。

  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想方设法让我快乐几天。那为什么还要惹我生气?去吧,去拿纸笔。我不是瞎子聋子,我不做这种医疗作风的牺牲品。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向上面反映。

  眉君沉默着松开母亲的手指。她想起从前有个邻居小孩问过她一个问题,小孩说,你妈妈整天在写什么?她回答说她在写作业。这是千美从前对女儿常常用的一个借口,她对眉君说,别来吵我,妈妈急着写作业,妈妈也有作业。眉君想起青年和中年时代端坐在桌前的母亲的背影,心中并没有一丝温馨的感受。眉君突然间失去了耐心,她站起来,说,写吧写吧,让你快乐!写!眉君蒙住自己的脸向医生办公室跑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异常凶恶的腔调向医生护士们嚷嚷:拿纸来,拿笔来,我母亲要告你们的状!

  千美的最后一封群众来信(口授)

  第二医院院领导:

  我是贵院内二科的一个住院病人。上个月做了肿瘤

  切除手术。令人气愤的是主刀医生刘某某将我的腹腔打

  开后,未作任何手术处理就上了。她的借口就是癌细

  胞扩散,无法治疗。致使我失去了与疾病斗争的机会,

  只能眼睁睁地躺着等死。

  据我了解,许多癌症病人在贵院受到了这种不负责

  任的待遇,他们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同时也受到了身心的

  伤害。我代表所有受害者强烈呼吁贵院加强医风医德的

  建设,这种无视病人生命安危的医疗作风一定要整顿

  内二科住院病人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

  第四十六天

  松和院长的谈话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松低着头走出院长办公室。眉君等在外面,焦急地看着父亲,谈什么了?眉君说,谈这么长时间,谈出什么结果了?松仍然低头向前走,他说,人家很重视她的信,人家五个院长为她的信专门开了一个碰头会。眉君说,开会有什么用?他们到底准备怎么治疗?松这时站住了,松看了眼眉君,头又扭过去,说,他们问我要不要再重新做手术,他们让我们随便挑选主刀医生。眉君愣了一下,突然叫起来,那不是要她的命啊?她现在风一吹就倒,怎么经受得住?松说,医生也这么说的,说要是做第二次手术,很可能就死在手术台上了。眉君追着父亲,问,你怎么说的?你没有答应他们做第二次手术吧?松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敢答应?我对他们说了,这事得问她自己。

  回到病房之前,父女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们站在走廊上,他们想商量一下口径,但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松先走进了病房,松大声地对着子的说,人家很重视你的信,很重视啊!

  千美从昏睡中醒来,她的暗淡的眼神一刹那间燃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松,她说,怎么个重视法?

  松说,五个院长,专门为你的信开了会,他们说要大抓特抓医疗作风。

  千美说,光是嘴上说说没用,怎么抓得看行动。他们有什么实际行动?

  松瞟了女儿一眼,说,眉君,有什么实际行动?你跟你母亲说。

  眉君扭过脸,说,人家跟你谈的,你不说怎么让我说?

  松低下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用鞋底不停地擦着那摊污迹,他们说可以再做一次手术。松终于开口说了,他们随便我们决定,要不要再做一次手术,主刀医生随我们挑。

  千美说,这有什么难开口的?是好事啊,说明他们真的重视我的意见。

  松说,第二次手术,有点——我没决定。松抬头寻求女儿的帮助,但眉君赌气似的避开松的目光,眉君不知在生谁的气,她走到窗前,抱着双臂看着窗外。

  千美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眨巴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你没决定?让我自己来决定?千美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怕我撑不住,死在手术台上?

  松不说话,不说话代表他默认了子的分析和判断。

  千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人家很重视,人家要解决问题,你们怕这怕那的,就不怕人家笑话?人家会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早知道这样,你们提什么意见?

  松吱唔着说,提意见归提意见,这不是一回事。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再上手术台折腾了。

  千美说,那我的意见不是白提了?那我不是变成无理取闹了吗?

  松说,那是两回事,你不能为了面子过不去,冒这个险!

  千美说,不是面子的事,是做人的道理。再说我还怕什么危险?冒不冒险我都活不了几天了。

  松说,你是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你这么糊涂我也不管了,我告诉你,再来一刀,你怕是下不了手术台了!

  千美看了眼松,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眼神里却都是失望。一辈子夫做下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千美说,我是怕死的人吗?我不怕死。

  松说,不怕死也不能去送死!

  千美说,该送死就得送死,他们能接受我的意见也很不容易,解决问题,大家都要作出努力。大家要配合。

  松说,什么努力?什么配合?努力去死啊?你这是什么脑筋呀?

  千美说,你又要骂人了,我什么脑筋,人的脑筋!最多是钻了牛角尖,要说钻牛角尖,我钻了一辈子了,临死再改,自己不是当了自己的叛徒?我不当叛徒。

  松说,你还是在钻牛角尖,就像你以前写那么多信,都是钻的牛角尖啊,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千美说,我知道,怎么不知道?千美说着叹了口气,你数落我数落了一辈子了,你们不是想让我快乐的吗?想让我快乐还来数落我?批评我?我的快乐现在就是去送死,我不怕你们去跟别人说,说我疯了,我就是要去送死。

  松终于用双手蒙住脸,不让子看见他眼里的泪。松说,随便你,我不数落你了,是你的性命,随便你吧。

  千美叹口气,说,这就对了,是我的性命,我知道我的性命还能派什么用处。我这小半条命,还能用来整顿他们的医疗作风,划得来呀,死得其所。

  窗边的眉君这时失声痛哭起来。千美注视着女儿搐的肩头,面容安详。千美做出了这个决定以后,面容安详。窗外西风呼啸,预示着秋天正在深入医院和整个世界。窗外的西风渲染了病房里的一片沉寂。病房里的一家人此时都听见了输瓶的滴水声。千美躺在病上,面容安详,大约过了五分钟,她轻声对女儿说,眉君,拿梳子来,替我梳一梳头。

  最后一天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癌症病人曾千美在第二医院的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主刀的张医生走出去向病人的家属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他走出手术间的大门,看见死者的丈夫蹲在墙角边,一只手顶住肿发亮的下腭,木然地瞪着他。

  张医生说,很抱歉,你们准备后事吧。松靠着墙慢慢站起来,木然地瞪着医生。张医生心中很坦然,他知道一切都有对方签字为据,这不是医疗事故,所有当事人对这个结果已经有所准备。张医生说,真的很抱歉,病人的内部器脏全面衰竭,我们无能为力了。

  松使劲地点头,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下腭,牙疼得厉害。我有准备。他说,疼死我了。我们不怪你,我们没有意见。我们不会再提什么意见了。

  虽然松发出的声音需要仔细辨别,张医生还是听清了对方的意思。张医生的脸上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松说,你牙龈发炎很厉害,去口腔科看看吧。

  松摆了摆手,意思是这种时候他没有时间去管自己的牙齿。他转身拿起一只可以折叠的小板凳,他说,我女儿马上要来的,她要是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张医生你别生气。张医生认识眉君,他知道所谓的难听话是什么,他心中很坦然。张医生说,没有关系,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说些难听话我们不会计较的。

  张医生对松最后感激歉疚的眼神印象很深刻,事实上他不是经常能遇到这种宽厚的理智的家属的。张医生心中对松陡增好感,他破例和松握了握手,然后他看见松一只手夹着折叠板凳,一只手伸到子口袋里掏着什么。松掏得很费劲,引起了张医生的好奇,他看着松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已经融化了的做成熊猫形状的糖,糖顽强地粘在松的手上。松有点发窘,他努力地将糖从手上剥离开来,我在找一封信,他说,昨天夜里我爱人嘱咐我写的,不是提意见的,是表扬信,她说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写这信,因为你们医院的医疗作风有了改善。张医生惊讶地看着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松还在掏口袋,他说,怎么找不到了?明明是放在口袋里的。张医生看着松焦急地拍着衣服子上的每一个口袋,然后松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在病房里,在枕头下面!松这么叫了一声,就夹着那只折叠小板凳,风风火火地跑了。

  张医生没有等松把信拿回来,他只是个医生,许多事情与他无关。他回到手术同时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走廊里空的。张医生关上门去洗手,洗了手他就准备下班回家了,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从今天开始,病人曾千美以及家属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