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脸的报复，来得缓慢而凶猛。这中间隔着很长时间。很长的时间内，又有过一个白脸和尔勇携手合作的很短时间。报复既在命中注定，就有避免不开的意味。从一开始，尔勇就知道他和白脸之间，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是唯一结局，迟早而已。

　　很显然，白脸的疯狂报复，和尔汉当年的被杀毫无关系。事实上白脸杀人如麻，根本不把杀个把人当回事。对于他来说，不知道什么叫陈年旧帐，杀了就是杀了，没有后果可言，人一死，所谓一了百了。甚至尔勇当年刺死他，他也是至死不曾明白过。他这人的脾气。竟是懒得会想究竟谁想谋害他。他觉得他谁都可以杀，因此，谁都可能反过来杀掉他。当年他拎着女人的花衩落荒而逃，说不出的狼狈。正因为威风扫地，所以很少乐意重温这种旧事。大难不死，本是桩感激不尽的买卖，白脸一辈子出生人死，也就不当回事。

　　那群如狼似虎的人向尔勇家扑过来时，已经人了共产的尔勇早就得到消息躲开。那一段时间，白色恐怖甚嚣尘上，尔勇肯定不会耽在家里。这一点也恰恰是白脸的预料。他领着手下，气势汹汹，就像当年他高擎抗旗号一样。这次的招牌是清乡剿共，他从来没把尔勇放在眼里过，捉不捉住尔勇他无所谓，他只不过要向人们证实，即使是日本人来了，他白脸仍然是白脸，仍然是这江心小岛的主人。他靠抗起家，随着日本人势力的增长，又极识相地变不抗来保本。

　　那时候，尔勇在共产队伍里干了已两年。自从尔汉惨死，尔勇没有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忘却报仇。虽然他和白脸一度处于同一战壕，共同的抗主张化敌为友，但是尔勇从来不忘你死我活的唯一结局。你勇最大的过错，仍然是他的运气还不够好。机会像手指里的水一样过去。死里逃生，在尔勇和白脸漫长的较量中，早有了特殊默契的含义。往后的岁月，短暂而漫长，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他们彼此不止一次死里逃生。

　　晋芳强敌面前，表现得英勇过人。也许觉得尔勇并不在危险之中，也许根本就没想到危险，她大喊大叫，不停地跳脚。好男难与女敌，白脸的手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转眼间，尔勇家翻箱倒柜，犬不宁。凡是能打碎的东西都砸了，三和尚扛起晋芳陪嫁时带来的一面大方镜，跑到外间，当着众人的面，死劲地摔下去，碎镜片顿时飞了一地。随着那“哐当”一声巨响，晋芳连续几个碎步，跑到了三和尚身边，拉着他的衣服要拼命。三和尚连打带踢，偏偏晋芳死扯住了不放。白脸的手下便笑着说：“三和尚，这女人看上你了，礁她，对你多有那个感情！”说完，极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声刺了三和尚，加上他脸上又叫晋芳狠抓了一把，一时起，把晋芳掀到在地上，抓起她一支左脚，绞麻花似的转，又踏晋芳的下身，嘴里歇斯底里地叫着：“我让你凶，让你再凶！”晋芳硬是不讨饶，手动，嘴上还是骂，人已经滚了一身泥。

　　晋芳的一条腿，就是这一次让打瘸的。她痛得地滚，骂不绝口。她的不屈不挠的抵抗，早让三和尚火冒三丈。不过像三和尚这样的悍匪，手刃晋芳这样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同伙面前有失身分，白脸的队伍正在壮大，三和尚已充当了小头冒这类的角色。晋芳忽然一声惨叫，三和尚触电一般地撒了手。经过短暂的沉寂，晋芳嚎啕大哭，侧躺在地上，翻不了身。三和尚一边往回走，一边嬉笑着说：“碰到这样的女人最丧气，着你不放，竟一点办法都没有。”同伙中有一个跟着说笑：“这还不算麻烦，你若是在上碰到这么一位，嗨，那才叫糟呢！”

　　晋芳大哭了一阵，转成了泣。她家里原养头小母狗，不起这帮土匪强盗打，早跑到一边去了，这会又来到晋芳身边，东闻闻西嗅嗅。白脸在一旁看着，慢腾腾地摸出手来，上了膛，走近了，指着小母狗的脑袋，一扣扳机，小母狗向前一窜，瘫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死。晋芳着实受了些惊吓，睁大了眼睛看白脸，人往后缩。白脸重新瞄了瞄准星，举起来对着晋芳，又笑着把收了，懒洋洋地说：“你男人回来，这就是下场。”脚伸出去，踩在僵硬的木一般的狗腿上，辗了辗。和尔汉的被杀大不一样，这一次几乎没什么看客。太平镇上的人似乎对太平失了信心。有杀人的，自然有被杀的人。人既然处在杀或被杀之外，本能地躲得极远。从窗里，从不为人知的墙角处，从细细窄窄的门，有几双眼睛匆匆扫了几下，一切都归于太平，寂静得恰如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如果岫云知道白脸那帮人正在说笑什么，她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去照应晋芳。显而易见，她的莽撞行动愚蠢之极。那边早有人找了锅来，重新架在灶上，点火煮水。擅长杀狗之徒，在枣树上上匕首，把狗挂上去，双手十分麻利地剥起皮，就听见“哗哗”的声音，转眼间那瘦骨嶙峋的鲜红色的身体，了皮袄，全然暴在人面前。晋芳躺在地上，十分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一双手在狗身上熟练地忙，血污撒似的往下滴，忽快忽慢。一股又腥又臊的臭味，迅速蔓延开，像一阵浓雾直过来，得人不过气。

　　晋芳的腿一定断了，要不便是骨头上有道很深的裂纹。她试着向前爬，刚一启动，慌忙惨叫一声，叫声引起白脸一伙的哈哈大笑。三和尚笑着对那正用刀剖开狗肚，把肚肠子拉出来抖在地上的同伙说：“你小子老喊不碰女人，今儿还不是现成的吗，喏，头儿在这，我算替他答应了，怎么样，就算今儿为弟兄们忙得辛苦，慰劳以慰劳。”那杀狗的当真停下手来，看什么似的对晋芳上下打量一番，回转过脑袋，笑着对三和尚说；“你小子一肚子坏水，我的事，用不着你忙。你又不是没那玩意。说得倒好听，你替头儿答应了，乖乖隆里，好大的口气！我们干脆以后都听三和尚的算了。”说完，正待进一步去折腾那狗，眼珠子突然定在那儿，直了。

　　岫云就在这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很不识相地出现。她根本没有预测到自身将会有的危险，她根本顾不上什么危险。一霎那间，她觉得前面躺的就是她那血模糊的丈夫，身上全是窟窿全是眼儿全是。那个被称作勇气的东西，一旦贸然来到岫云这样怯弱的女人身上，所有的问题便变得更麻烦，更不可收拾。她眼前只有晋芳这个人，这个躺在地上折了腿的，一向对她充敌意和戒备心的女人，她冲她缓慢地走过去，心头洋溢一种她不明白而人们誉之为崇高的情绪。

　　所有的眼神都向岫云，甚至那条倒挂在树上剥了皮的狗眼睛，也痴痴地盯着岫云看。时间突然之间静止，岫云上上下下叫那些男人的眼珠子得千疮百孔。她身上的衣服已在幻觉中消逝，赤的按照男人们的想法，活生生地出现在男人们面前。白脸以他在鉴赏女人方面的挑剔，一眼就看到了岫云的过人之处。他还没来得及气，没来得及眨眼，便叫眼前的尤物住了。

　　晋芳正好和岫云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女人的糙，更有力地衬出了另一个女人的细腻。乡下女人典型的黝黑皮肤，让那些乡巴佬出身的土匪强盗，第一次领悟到城市女人的种种好处。晋芳依旧一摊泥似的瘫在地上。岫云缓慢坚定地走了过去。从那死狗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臭味，陡然无踪无影。白脸侧过脸去，打听岫云的来由。岫云小心翼翼，庄严地走到晋芳身边，竭尽全力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扶不动。白脸示意两个人过去帮忙，立刻有两个人颠颠站起来，颠颠地走到站着和躺着的两个女人身旁，迟疑了一下，弯下，在晋芳的惨叫声中，把晋芳抬起来，送回家放在零的板上。岫云默默跟着，脚步发颤，仿佛走在云里雾里。

　　这以后，岫云足足忙了一整天。先是帮晋芳擦洗，洗完了，再收拾房间。屋里糟踏得不成个样子。马桶被砸向墙壁，里面的污秽淌了一地。墙上的一张年画，绝大部分已在地上，剩下的一小块，猪耳朵似的竖在那里。外间狗煮的气味，和着房间里的恶臭，熏得岫云一阵一阵想吐。房间收拾完，一切安排妥当，外头白脸领着人大呼小叫去了，剩下些狗骨头和汤在锅里。

　　这一夜，岫云就住晋芳屋里。晋芳一夜呻，使得妯娌之间的隔阂，短时间的消失殆尽。岫云很晚才在晋芳脚头睡下，迷糊糊记得自家大门都没关。她太累，懒附带有些怕，合上眼睛想休息一下，不料竟睡着了。第二天空回去，那大门已经虚掩上了，她因此怀疑起自己的记，进屋拿了些东西，又去照顾晋芳。那晋芳腿还是疼，还是动不了，到晚上又有留岫云的意思。岫云一口答应，借口回去收拾收拾，收晋芳先睡。

　　就算岫云知道白脸正在她房间等候她，她依然逃脱不了白脸的手心。白脸只有看不上的女人。却没有不上手的女人。妯娌之间暂时的和好，岫云心头十分愉快，她暗暗哼着一首未出嫁时常唱的歌，极轻松地推开房门，老地方摸到了煤油灯，划着火柴，她并不知道自己回来干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回来一下。

　　白脸正坐在沿上冲她笑，摇曳的灯光增添了他脸上的光彩。疑惑比吃惊更先来到岫云心头，她先怀疑，然后才是害怕。白脸的笑那么平静，岫云一开始都吃不透他的用意，她只是出于本能地向门口跑去，但是白脸比她快了半步。门外一片黑暗，白脸倚在大门口，仍然先前那样的笑，岫云房间的那盏煤油灯还点在那，看得见墙上的黑影跳动。

　　岫云立刻全线崩溃，她的脚仿佛陷进了泥沼，并且越陷越深。白脸突然背过脸去，大步走过门前的空地，到了那株枣树下面。掏出家伙撒。岫云只看到一道白色的曲线，源源不断地浇向树。尔汉当年也常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白脸又慢慢走过来，脸上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就像回自己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