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起先璟对于优弥是很抗拒的态度。因为优弥一看就不是她喜的那类人,瘦弱并且思想简单,显得有些幼稚胆怯。优弥的说话声音有一点轻微的发嗲,让璟觉得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所以璟并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只是借口胃痛不去上课了。
“你有胃病吗?”优弥果然有着小孩子的纯澈,她好似亦看不出璟不喜她,仍旧凑上去问。
璟不回答,从地上站起来,坐到上去。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坐在地上的可怜相。
“可是你看起来很健壮。”优弥眼睛直直地看着璟。她的话也许毫无恶意,但是它还是直接戳伤了璟。璟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决定不去理会这样的人,就从头拿起一本带来的小说杂志翻阅。
不过那之后大约一周总有一两个早晨,璟因为饥饿太久,总要爆发一次暴食,然后便不能去上课。优弥旷课也是常事,所以寝室里就只有璟和她两个人。璟从不主动对她说话,她亦不喜理睬璟。她在看书,璟也在看书。
优弥喜放非常庸常的流行歌曲,喜的亦都是一些柔柔和和的女子歌手,唱的是为赋新辞強说愁的情歌。璟自是厌恶这样的音乐,因为这让她想起她妈妈。曼便喜在客厅里放这样的歌,然后慵懒地吹着头发或者涂抹着指甲。在璟看来,这是一群对生活毫无深刻追求,喜享乐的简单女子的象征。
优弥喜穿淡⾊的⾐服,浅⻩,淡粉,⾖绿。她是那么瘦,只有头很大,⾝体都是⼲瘪的,好像尚未发育一样。因为⾝体的过分纤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璟甚至怀疑,她那些粉粉的⾐服都是童装。总之,优弥给璟的整体感觉就是非常无力。璟不觉得她能够思索深刻的事,或者帮上别人重要的忙。璟又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矮小瘦弱的毫无力量的姑娘,会成为一个对她至为重要的人呢?
那段⽇子璟一直处于和食物的战争中。她总是连续几天不吃什么东西,只吃少许⽔果,然后在三两天之后就会爆发一场暴食。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璟被磨折得精疲力竭,却丝毫没有瘦下来的迹象。只是精神萎靡,脑子一团糟,不能思考。上课的时候亦不能专注,忽然想到陆叔叔和小卓,就会疼得掉下眼泪来。
一周过去了,小卓第一次来看璟。他买了璟最喜的巧克力和黑森林蛋糕,放在精致的盒子里,红粉⾊的盒子又系了淡雪青⾊的缎带,打着亲切的蝴蝶结。他还带了新的小说以及童话期刊给璟。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却不让璟当着他拆开,一定要晚些等他走了才许她拆。他说,他爸爸有事走不开,要小卓代为问候。璟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小卓坐在璟的边,低声问她,姐小姐,你好不好?你好不好?璟看着他,觉得他又长⾼了,这一年,小卓的个子一直在疯长,细细的脖子撑着大大的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小孩模样。璟送他到门口,回⾝就看到优弥靠在窗边认真地看着自己,璟觉得她的表情很好笑。
璟不睬优弥,一个人一口气跑到校园西北角的树林里去。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木头盒子,打开来,就看到一个石膏小人头。石膏小人头有圆圆的脸,梳着长长的头发,眼睛深深的,嘴上翘,带着一个略带骄傲的微笑。小盒子里面还有一张天蓝⾊的小纸条。打开,小卓在上面写道:
姐小姐,我开始学习雕塑。第一次雕刻人物肖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雕刻了你的模样。送给你。
小卓
眼睛里又起了雾。看着这个石膏小人,月光下她闪着淡淡的⽩⾊和光。她是多么骄傲和⾼贵啊。可她是璟吗?石膏小人一直被璟带在⾝上,一直到后来被璟失手打碎。当璟捡起它的时候,它已经碎了,从头颈那里断裂开。璟立刻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面人。面人米老鼠也没有了头颅。连它们也不能长伴她,和她在一起的命运就是夭折。
璟对优弥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场。璟为了让自己尽快瘦下来,开始狂疯地跑步。晚上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璟放下手上的功课,穿上跑鞋独自来到场开始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不上气来,倚在一棵树上,仿佛再多一步也走不动了。然后她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有时候发呆的眼睛里会慢慢涌上来泪⽔。她害怕自己过于⿇木,就会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在空旷的树林里,如一头发了狂的小狮子。她多年的庒抑在无人的时候终于得以释放。这个九月末的夜晚下了非常大的雨,可是璟告诉自己不能中止跑步。她非常了解自己,她鼓⾜了气做一件事情,就必须用所有的力量维系下去,不间断,倘使中间突兀地打断或者改变了,她便会丢失了那份珍贵的力气,也许再也站不起来。就好像在她的⽇记本被撕毁之后,她很久很久都不能提起笔。对于这件事心中存有惶恐了,再也不能那么自然地做下去。所以璟令自己必须去跑,尽管下了大雨。璟冒着大雨去了场。到达场的时候,她浑⾝上下已经透了。雨⽔蒙住了眼睛,她已经看不清前路,可是仍旧跑。満世界只能听到哗哗的雨声,啪啦啪啦地打在叶子和泥土上,植物发出轻轻的呻昑和动摇。璟只是跑,⾝子越来越沉重,步伐越来越慢。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叫:
“喂!喂!”
璟回过头去。是优弥。她撑着一把伞,在后面追着璟跑。璟看到她有点惊讶,步子稍微慢了一点,她跟了上来:
“下那么大雨,还跑什么啊!”优弥皱着眉头对着璟说。璟本是可以停下来的,可是她知道停下来今天的跑步任务就没有完成,然而她必须完成,每天都竭尽全力做完,才会心安。所以她仍是不肯停下来。优弥就一直这么追着璟“喂,喂”地在后面叫着。她们就是这样,一人跑一人追地跑了很多圈,璟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回⾝去看,优弥却还好,仍旧“喂,喂”地叫。
璟站定了,看着优弥。优弥全⾝也都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伞。⾝上穿着的藕荷⾊⽑⾐黏糊糊地塌在⾝上。她也站住,把伞给璟撑上。接着她把鞋子从脚上拉下来,倒过来,控⼲里面的⽔。她穿好鞋子才对璟说:
“怎么那么拗的人哪!下那么大雨还非要跑,让人家追着你満场地跑,你觉得很有趣吗?”璟仍旧不说话。优弥就继续说:
“喂,你也看在人家跟着你跑了那么久的分上,说句话吧。”优弥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充満少女的无限娇憨。
璟便动容了,对她开口说:
“你跟我来做什么?”
“早知道你跑步,有几个晚上偷偷跟着你来看过呢。不过今天下那么大的雨,我说,你就不能停一停吗?”
“不想停。”
“哦,好吧。”优弥点点头。
“走吧。”璟说。
“喂,我觉得你跑步势姿很有问题,这样跑很累的,应该这样跑——”优弥说着,立刻把手中的伞递到璟的手里,然后摆出跑步的势姿,向前跑了三两步。璟看着她,默不做声。
“你不要不相信我呢,我初中的时候可是田径队的,动作绝对标准的。”优弥不无得意地说。
“是吗。”璟应了一句,想想她刚才陪自己跑那么久,却看起来很轻松,原来如此。
“以后我陪你跑吧,我教给你。”
璟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和优弥走回寝室。
第二天优弥感冒了,璟递给她两片感冒药。她头摇,说从来不吃药,抵抗两天就好啦。
但这些并不是真正使她们亲近的原因。当璟不喜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改变。可是有一天璟偶然间发现,优弥手里拿着的书也是丛微的。她惊讶得不得了。璟走过去,优弥的位置靠着窗,窗外在下暴雨,洁⽩的闪电频频送来猝然的、刺眼的強光,照亮了一些璟从前看不到的细节:她的鼻子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是生机的蒲公英种子,活泼地在她的⽪肤上散落开,这是一种未开启的能量的暗示。她的⽪肤在昏暗的房间里,反而变得明而富有光泽,那是幽蓝⾊的肌肤,璟看到的仿佛是一面无波的湖⽔。
有扇门打开了,璟想。
“我也有这本书。”璟轻轻地说。
“丛微?”她抬起头,却似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回应了这么一句。
“嗯,《暖地》。”
“丛微是我最喜的女作家了。”优弥这么说,正是璟想要说的话,一字不差。
“还有一本《指甲花的十六载》,你看过么?”
…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好似优弥真的是女巫,可以洞知并触及璟那块还柔软,还没有冻结的地方。璟想,她需要一个朋友,她应该有一个朋友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朋友。
从那以后,璟便和优弥一同去跑步。优弥灵巧敏捷,有时璟觉得她像是一只小鹿。她的确是纯澈而无城府的小女孩,情感上对璟十分依赖,可是却又甘愿地要把璟的事情都拿走,她来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