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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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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丛微之后,璟和沉和都更知珍惜彼此,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璟每天睡至中午,打开电脑写一段小说,有时心中挂念沉和,就去楼梯处菗烟。沉和下午来的时候总是发现,璟不是做好了饭,就是从外面买着食物回来,一副娴淑小子模样。

  小颜找到璟这里来的时候是一月。就要到农历新年,她正在重新装扮沉和的房子。璟说,她喜布沙发,柔软,颜⾊丽,窗帘和墙壁也要换成暖⾊调,沉和都依她。只不过半年

  的光景,璟从一个绝望的走在桃李街3号的贫穷女孩,变成了一个被无数人羡慕、前途无量的年轻女作家。可是这幸福来得太迟,令她已经不能畅怀。她不喜出席各种热闹的场合,不喜见陌生的采访记者。她只是想在这套已经习惯了的房子里躲起来——她对这里开始产生依赖。也开始喜⾼耸⼊云的⾼楼,喜⽇光照満的台,只是窗户密封,不然她一定会把⾝子探出去,让自己像要飞出去一样。

  璟的新居有很大的台。她在宽阔的台上晾⾐服,眺望,喂她养的小⽩⽟鸟。她亦喜用音响放昆曲,《游园惊梦》,《⽩蛇传》…听到怆然处下去走走,或者写上一段小说。

  那么大的台,她却一直没有栽花。她在等他来给她栽。指甲花,像是着火的庭院一样,把这里弄得热闹起来——小卓,你好不好?璟在心里问。

  小颜来找璟的那天,到处已经充満了新年的味道。这天中午璟出门买了几株桃花,又买了⽔仙。糖果、点心、年糕…璟好像从未把过年当成这样郑重的一件事。璟和沉和打算把丛微接过来一起过年,给她多一些家的温暖。

  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来人正是小颜。小颜略胖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脸蔵在发中,非常苍⽩。她见到璟便说,‮姐小‬姐,你快去医院,小卓心脏病很严重,也许快要死了…璟拨‮房开‬间里嘈杂的音乐、楼下正在锁门的哐啷哐啷声响、关在门里的狗的叫喊,努力地抓住小颜的声音。小颜说的话像是一只光滑的碟子,璟觉得她抓也抓不住,只是听见落地的碎片声。她抗拒接受这个消息,情愿自己听不懂。

  璟的手一直抓住铁门,却不停颤抖,那门锁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着。

  小颜哭得很伤心,不停地对璟说对不起。

  璟问小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颜不回答,只是哭着说对不起。

  她们要去医院,在楼下拦了出租车。在车上,璟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颜说,对不起,我一直骗了你们。我并不是被继⽗待逃出来的。我是个骗子,我们七八个姑娘都是两个男人从我们⽗⺟那里买来的。他们供我们吃喝,让我们出来骗钱…那天我跑出来喊救命,是要骗你的。原本我到了你们的家,是要趁你们不注意就敛走值钱的东西,一走了之。可是,可是,我看到你们过得也这么困难,又待我这么好,就舍不得走了…我对小卓是真心的,也真的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可是前几天,我买菜的时候,被我的一个“姐妹”看到了,她告诉了我们的“大哥”他们就来抓走我。他们把我蔵起来,又向小卓要钱。小卓肯定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筹了一些钱去救我,但他们耍他,先是让他去城郊的仓库,去山顶四角亭,后来又让他去一个荒废的防空洞…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卓四处奔波,被雨淋,从山上跌下来,他受了风寒,又有伤,回到家就病倒了…我是从“大哥”那里逃出来的,我回家的时候,小卓一个人在家两天了,没喝⽔没吃饭…我叫他,他完全没有知觉了…

  璟已经说不出话,她扬起手,两个耳光打在小颜的脸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小卓对你这样好,为了你,连我这个‮姐小‬姐都不要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于心何忍啊!

  璟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下,一阵眩晕。她不再说话,靠在座椅后背上,一只手抓住扶柄。

  通阻塞,车子在红灯前排成了一排,很久不得前行几步。然而她却没有勇气下车奔跑。这一幕很悉,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通堵塞。

  那个结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卓,小卓,她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她相信他已经走了,她开始感觉不到他,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之间有牵系的线,从前她不能知,哪怕和小卓分开的这半年,她亦没有察觉。而这一刻她忽然感到了,有一一直都在的线断了。她的心被那遽然断了的线震得几乎粉碎。

  璟缓缓摇开车窗,探出头去。她看到那満是愁容的天空,厚实的乌云中分出了一条隙,是⼲净的浅蓝⾊,像一条离开这里的路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隙,可是视线还是看丢了那只风筝——乌云渐渐合拢,再无间隙。而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的雪,终于浩浩地向这座城市进攻。

  璟没有得见小卓最后一面。他们推门进病房的时候,他刚断了呼昅不久。她看到人们正拔掉他⾝上所有的管子,把所有令他不自由的线绳拆走。她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脸⾊很暗,怎么会这样暗,一点都不像他,那个⽩瓷做的闪闪发光的男孩。她冲过去,蹲下⾝子,捧着小卓的脸,旁若无人地跟他说话:小卓,我的新家有好大的台。我一直都等着舂天快些来,你来帮我栽指甲花。你说都种満了要花多久呢,你可不许偷懒啊。

  璟的语气并不似在悲伤,倒像是在炫耀,她要让所有的人看到——包括小颜,她和小卓是多要好,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那张昏暗的脸是一盏灭了的灯笼。他的躯体是蒙満了灰的旧石膏,正在⼲燥的空气里一点点失去⽔分。末了,热爱雕塑的美少年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塑。她用双手撑起他的头,把自己的脸颊靠过去,想要令他‮吻亲‬自己,可是他的头重重地靠在她的手臂上。他不肯给她亲

  吻,可是他曾给了小颜那么多的‮吻亲‬、拥抱。这吝啬的人!璟泪如雨下。

  医院的人来抬走他,他们把她和他的尸体分开。她是那么倔,一次次跑上去,抱住他的头。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好像知道他一定会跟着她走。她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她看不见,他已经没有了鼻息;她看不见,他们给他蒙上了⽩布。直到他们把小卓推出去,她才跟随出去,她已经没有哀哭,因为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在路上想起多年前那场通堵塞的时候就感到了。她在追赶的,不过是一尊男孩的石膏像。但只要与他有一点关联,她亦不想放弃。

  不要怕,小卓,很快的,很快就会摆脫这些,就会自由。

  不要怕,小卓,‮姐小‬姐和你一起,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不要怕,小卓,长大了一切就都好了。

  璟一直跟随担架车走出‮救急‬室,他们要把他送去隔壁的楼。大雪宛若暴动的士兵,一起向他涌来。小卓⾝上只是盖着薄薄的单子,他们亦不给他打伞。她看到她的指甲花少年就这样横陈着进⼊雪里,大片的雪花钻进他盖着的单子里,令他变得更冷,与世间隔绝便更彻底。她看到雪花打了他脸上的⽩单子,了,仿若是绵绵不绝的呼昅。

  璟终于再也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抑或她开始懂得,从路途中视线断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失去了他,再也不能感应到他。而她一直跟随,只是太难舍这曾和她相濡以沫的少年,这个打碎了储蓄罐给她买巧克力的少年,这和她在‮夜午‬时分大街上奔跑的少年,这曾经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恐怖片并轻轻‮吻亲‬的少年,这在无数个她工作归来的夜晚煮好饭等她的少年,这允诺了要和她拍一张合影要给她种一片指甲花田的少年。

  很久,璟才回过神,忽然抓住正站在她⾝旁还在哭泣的小颜的肩膀,她在恨,她这样恨,然而却没有力气来惩罚她。璟只是哀怨地说:

  你要小卓,好,我把他给你。可是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们家的宝。我答应他爸爸,要好好疼他,永不和他分开。但是他说他爱你。我便离开,要我祝福,我便祝福。可是结果你不仅骗了他,还害死了他。为什么要这样?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你没有⾎的吗?告诉我。他对你不够珍贵吗?你可知道,他对我是多么珍贵。这半年不能见他,只能空空幻想着,他是不是过得好。我搬了家,等舂天我想要他去给我种指甲花…

  小颜嘴发紫,紧闭双眼,⾝体被璟晃得摇摇坠。她悲痛绝地‮头摇‬,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真的爱他,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他,我想方设法逃出来,回来找他…

  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璟面无表情,对小颜的话亦不理会,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小颜抓住璟的手臂,哀求她:

  你可不可以原谅我,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丢下我,你听我解释…

  小颜跌倒在雪地,仍旧不肯放弃,她抱住璟的腿,继续哀求她。璟狠狠地甩开她的双手,小颜贴在雪地上向后滑了一段,又不死心地向璟的方向爬过来。璟冷冷地对小颜说: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璟说罢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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