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骷髅——李黎
李黎,男,1980年生于江苏南京郊区,1997年起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现居南京。1999年起有作品发表,主编6Mo工作室纸刊。
1979年,我还没有出世。据推算,当时的我应该是负一岁。负一岁的我正在静静地等着出世,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本人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是我的身体总是会遭受轻微的震动,这想必是因为母体在震动不休。母亲如往常一样,去做饭、喂猪、扫地、洗衣服…她如机器一样操劳,作为她的儿子,我在未出世之时就参与了她的劳动。
一天我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震,轻微但是持久。后来我得知,那是春天的一个黄道吉,村子里的李华结婚,母亲步行到了他们家去吃喜酒。
那天晚上,李华家一带人影绰绰,人们鬼魅一样在门灯的光线里出现、消失,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的色彩。几辆拖拉机停在门口的场地上,头对着前面池塘,几乎伸进水里。好多小孩在拖拉机上爬来爬去,完全不顾刺骨的寒风。有的小孩吊在那长长的扶手上,似乎拖拉机正在飞驰,而他们正感受着速度带来的震动。李胜兵、李胜军兄弟两个玩得最开心,他们嘴里发出怪响,往外吐着吐沫,抽风一样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跳着叫着,全力配合他们想像中的速度。
我们那里的结婚规律很简单:第一天晚上为暖房酒,办喜事的人家请来所有能来的人,人越多,越有面子。人们分批地坐上桌子吃喜酒。第一批吃的是最亲的亲戚和村里长者;然后依次类推。每开一次席,就放一次鞭炮,在爆炸的余音和鞭炮的硫磺味里,人们彼此招呼着大吃大喝,让对方吃,让自己吃。一般开三次酒席。直到第三席的客人吃完,主人一家以及帮工才坐到桌子边吃饭。这时,喜庆的气氛消失在即,最多在某些人的心里气回肠,或者让一些人忧心忡忡。
和外面一批批的客人不同的是,新房里还有一桌酒席,坐在桌边的人是固定的,他们要贯穿始终。桌子周围坐的是新郎和他的兄弟们。新郎只有一个,而兄弟们往往多达十几个。甚至一些辈分不同的但年纪相仿的人也被临时拉来充当兄弟。这十几个兄弟有一个任务,就是把新郎灌醉,越醉越好,只要不死就行。这几乎是一个仪式,新郎的十几个兄弟像被恶鬼指使一样全力以赴,号叫、咆哮,歇斯底里地大笑…过了今晚,新郎就不是处男了。
第二天,娶新娘。一般的人就不用来了,只有少数近亲和关系好的人在场,主家摆少数几桌酒席,吃完,婚事就宣告结束。可能会引起变化的是新娘,有的新娘恐惧结婚,迟迟不肯离开娘家;而有的新娘的家人不善,迟迟不然其女儿离开,这时需要新郎家妥协,拿更多的礼物和钱;再或者,新娘到了之后坚决不肯进门,这需要双方家长和不相关的老人迈步上前,好言相劝。而有的新娘在迈进大门时速度极快,几乎就是“嗖”的一声,有见识的老家伙就会摇头叹息说:这个媳妇厉害,以后肯定要当家作主,管丈夫。
那天晚上,李华的破处仪式很不成功,他坚决不肯喝酒。这急坏了他身边的兄弟们,也急坏了外面的家长和老人。人们纷纷推开新房的门,进去,然后苦口婆心地劝说李华:你就喝点吧,陪老表们喝点酒…
李华说:他们自己喝好了!
你结婚,他们来陪你喝酒,你怎么能不喝!
李华说:谁说我结婚!谁说的?谁说的!
当有家长和老人进来时,李华的兄弟们都不说话,最多附和,而且小声。当房间里没有长辈时,他们才开始和李华一起议论,无外乎劝说李华。他们让李华认命吧,娶不到王茂芳,是没办法的事;娶杨文秀做老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姓杨的是村支书呢。
还有人宽慰李华:杨文秀也是女的,人丑不丑。
说不定人还好。——但是这个说法立刻被其他人否定了,杨文秀可能不坏,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姑娘,这么多年了,村子里谁不知道呢。
还有人以身说法,说他看到过杨文秀漉漉的样子,子都能看见,有这么大!说着,他拿筷子敲了敲面前雪白的碗,传出清脆的几声。其他人也敲起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兄弟们边敲边说:喝酒,李华,来,喝酒!但李华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于是有人高瞻远瞩,让李华先不要和父母斗,先结婚再说,以后说不定有机会离婚,然后和王茂芳结婚。
还有人更加深入地劝导李华:你和父母斗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你父母,你没事和他们斗什么。他们不也是被的吗,姓杨的女儿这么差,他当然要在自己当官的时候把女儿嫁出去,找上你是你倒霉,也证明你是个好小伙子——这个劝说的人,大概不是李华的同辈,而是年纪差不多的长辈。
长辈兄继续说:你父母要是不答应婚事,你们一家就完蛋了,姓杨的肯定让你们家没有好日子过。你就当做好事…
你去做!李华回击一句,搞得众人很尴尬。
问题的实质是:所有的劝慰对李华已经不起作用,此前,他已被迫服用了太多这样的安慰剂。现在,婚事真的来临,他几乎有点发狂,坐在桌子后面烦躁不安。好在身边十几个人都是眼疾手快、身强力壮的乡村处男,不然李华可能会把内心的烦通过四肢和器皿表现出来。他也尝试过几次,但是立刻就被兄弟们按住了,他只能恶狠狠地说:你们这帮巴,都是坏人!
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着想!
大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十多年了,确实,没有人为别人着想,最多只是想想别人,然后继续忙自己的,没有什么忙的,就闲逛、睡觉,不再去想别人。既然这样,就只好沉默了,等着家长和老家伙们进来处理。
外面的客人都是出了份子钱,他们必须吃喝且欢乐。经上菜的人,外面的人隐约知道里面的事,但也不便多问。所以,新房里其实是一大片僵局。
李华的僵硬让他的父母惶恐不安,一家人还有几个老人坐在一起紧急商量着。他们像前敌指挥部一样,忧心忡忡地思考出各种方案,又推翻刚才所想。他们抽烟、喝茶,拧紧的眉头像将军的眉头。
后来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让胜兵、胜军兄弟两个去劝李华。李华是他们的哥哥,虽不是亲生,但因为两家人住在一起而感情深厚。胜兵胜军是双胞胎,从两三岁开始,李华就带着他们玩,虽然李华年长他们两个十多岁,但这一点不影响交流,相反,他们三个之间少了同年小孩间不休且残酷的争斗,李华一直有管教引导他们的意思。这些,都让胜兵他们的母亲很放心,她丈夫过世太早,能有李华帮忙照顾两个儿子,她也好安心干活养家。可惜她没有爱上李华,两个人也没有过笫之,不然,又是一段孽缘。
现在,大人们决定让胜兵胜军出面解决李华的事情,这其实是承认他们这一两代老家伙已无能为力了。
后来,胜兵胜军像当年李华带着他们玩一样,在我三四岁之后总是带着我一起玩。关于李华的事,我都是先听他们讲起来,然后去问大人的。
我九岁的时候,经常跟胜兵胜军躲在一个看似隐蔽的地方玩。那是一个废弃的牛棚,隐约还有牛身上的腥臊味。它离村子有一百来米,这距离和它的味道使它隐蔽,实际上它完全没有可供躲藏和防守的功能,只是一圈破土墙而已。
在牛棚里,我总是无所事事地靠在干枯的土墙上发呆,看着漆黑的鸟划过湛蓝的天空,然后再看着天空像鸟飞过之前一样湛蓝。有时一被风吹来的枯草悬在我的头顶,我会误以为这是一只鸟。有时,我还嚼着从路边摘到的能吃的植物——如今已经说不上名字的童年的植物。胜军胜兵则专心抽烟。他们来此的主要目的就是抽烟。烟往往是我从家里偷来的。当时我父亲小有地位,起码烟酒无数,他习惯把拆过封的烟扔在一个竹篮里。那竹篮就是专门盛香烟的,里面总是有十来包多少不一的烟,有的烟还蹦到了外面,和一样蹦出来的烟混在一起。父亲本人不抽烟,所以他总是一扔了事,完全不管有多少,估计只要不把竹篮偷空,他都不会觉察到烟少了。他当然也不会认为我会抽烟。
我确实不,但是我会偷几给胜兵胜军,以报答他们不管玩什么总是叫上我。
一天,他们两个如往常一样,领着我和我身上的烟,跑到村子后面的山上,靠着一棵大松树坐了下来。这大树和牛棚一样,是我们活动的固定场所之一。坐下之后他们就开始吸烟,同时还在看一本黄书。那黄书我一页都没有看过,他们坚决不让我看,这点倒是光明磊落。不过他们也就这么一本,已经翻烂了,用他们的话就是:硬不起来了(我们那里,硬的发音为eng,去声。)既然这样,他们就随便说话,先是说村子里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姑娘们,这让他们觉得有点遥远——他们家的条件非常差,他们又不是那种勤奋、上进以便将来离开农村的学生,所以,他们的择偶和配显得很困难,难以落在明处,只能往阴暗龌龊处发展。果然,他们谈起了杨文秀。杨文秀,就是李华坚决不肯娶回家的女人,高大丰腴,有点痴呆。这些胜兵胜军都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杨文秀的,似乎很多人和她搞过,包括长辈、亲人,他们说起最近的一次,在万松(一个小村字的名字)后面的山上,她就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搞,喊得整个丘陵都能听到回音,那场面似乎是万马奔腾,起码也是杨文秀傲然而坐、驾驭良驹上下颠簸,大有绝尘而去的气魄。
不过,作为弟弟的胜军似乎更加明白事理。他对胜兵说:杨文秀也蛮可怜的,随便哪个想搞她就能搞到。
不管是外包工,还是外地来拾破烂的,或者是走贩子,想搞她,她就跟人搞。
胜兵也很感慨——不排除感慨自己至今没有搞到,他说,假如李华哥哥和杨文秀结婚了,就不会这样了。
胜军很出乎我的意料地来了一句:这样怎么了?就这样了,这样多好。
我很吃惊,但是因为对杨文秀毫无印象所以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李华的事,于是就问他们,那天晚上,大人让你做什么了,真的把他们喊过去了?
“是三爷和德全叔叔两个人把我们喊过去的,把我们带到厨房后面靠茅厕那边,他们让我们到新房去,劝李华喝酒。说是只要能让他喝酒,就给我们一个人一块钱!
“我们问为什么,他们就说,李华不肯喝酒,不肯喝酒就是不肯结婚,不结婚怎么行,酒席都办了,支书都来了,怎么能不结婚!
“后来,李华的妈妈也来了,她对我们说:婶婶求你们了,你们两个要是不能让李华喝酒,他就会更想不开,就会寻死!说着她就哭了。
“是假哭。
“我们问他们,我们怎么办。他们就教我们,让我们过去,一人抱着李华的一只腿,求他喝酒,还让我们哭,哭得越惨越好。他妈,我们怎么能哭出来!他们让我们不管怎么样都要哭出来!还教我们怎么说:李华哥哥,从小你对我们最好,现在我们求求你了,你就好好结婚吧,你就喝点酒吧…
“还有,你结婚以后就不能带我们玩了,我们会想你的,你结婚以后赶快生个儿子,等他能走路了,我们也带着他到处玩…”
胜兵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都是在模仿着说话,一会是模仿老头说话的样子,歪着嘴,故意口齿不清;一会又模仿李华妈妈,声音尖声尖气的,像拿刀划玻璃一样。他笑得睡在草地上,胜军没有笑,还是在抽烟。
那后来呢?我问他们。
“后来啊,我们一点也不想去,你叫我们怎么哭啊,去跟李华说说还差不多,哭是哭不出来。我们赖在那边不肯去的时候,李华和他表弟丁大宝突然往我们面前一站!他们两个都有一米八五,两个人像墙一样移过来,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李华说,你们讲的我全部都听到了!然后他转身就往回走。丁大宝跟在后面喊,李华,你不撒了?
“我们都呆在那边。我们两个无所谓,大人都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们想走,还没走,就听到房子里热闹起来了,李华在跟人喝酒,他叫着喊着跟人喝,那声音估计整个生产队都能听到。几个人赶快跑进去,我们也跟着进去,看见李华端着碗,站在椅子上面,一个个地敬酒。李华看到我们两个,就朝我们喊,胜兵胜军,你们来,陪我喝酒,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
胜兵突然停了下来,而我正想像这李华的样子,高高地站在桌子上,双腿叉开,透过他双腿间的隙我似乎看见了三四张兴高采烈的脸,他们和李华一起高兴起来,笑得脸都变形了,似乎是长在李华两腿之间的东西…
我还想听,让胜兵再讲,他不肯,我转身求胜军说给我听,他说:有什么好讲的,两分钟就把自己搞喝醉了。
那天我一共偷了四烟给他们,胜军一个人了三,还想,胜兵骂骂咧咧地说,你一个人了三,还想,你想死啊。但是胜军确实还想,而山上又确实没有烟了,于是我们下山回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上怎么也睡"99csw" >99csw不着,李华的结果我知道:他自杀,死了。胜兵胜军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更确切地说,是话背后的画面一直在眼前出现,而他们的原话只是作为旁白而存在。我感到十分烦躁——不是感到不幸和悲伤,仅仅是烦躁,像胃部不适或者有脚气那样,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躺着。这烦躁不是心理而是生理上的,所以无比剧烈和真实。八点多钟,我起,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个放香烟的竹篮,伸手摸出一,然后走到厨房,在灶后面蹲下来,拿起火柴点烟。烟刚点着,母亲的脸就带着风出现在我眼前,我吓得大叫一声,心跳声也几乎从嗓子里冒出来。母亲入睡困难,一定是发现我行踪诡异,所以跟了出来。我以往从来不在这个时候下干吗的,上了就像个乖宝宝那样睡。
母亲出悚然的表情,伴随着惊呼,随后她伸手就了我一个嘴巴,用尽了全力。我被打得仰面倒下去,跌进稻草中间,手里的烟也落进了稻草的隙里。母亲赶忙把烟找出来,与此同时我哭了起来,不止是哭,简直就是扯着嗓子号叫,因为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一下,把以前没打的全补上了,还能留给以后用。我拼着命在哭,母亲也后悔刚才下手太重,哄我,让我洗脸、喝水。我坐在椅子上哭得要瘫倒了,她把我拎起来,往椅子上跺两下,然后松开手,看看我能不能坐直了哭。
后来,母亲大概觉得一个九岁的小孩主动想抽烟是不大可能的事,十五六岁还差不多。她确定我是好奇,于是她更加慈祥了,开始教育我,但不放弃吓唬我。她问我,你有没有看过人骨头?没看过吧,告诉你,不抽烟的人骨头是雪白的,很好看,抽烟的人呢?口一大片的骨头全部都是黑的,像给毒药泡过一样。你知道了吧,这个香烟,就是毒药,你!你一辈子都不要,不然你死了,骨头都是黑的,像喝毒药寻死的人一样!
母亲的话让我十分害怕,又让我觉得不服气,我顶嘴说:人都死了,骨头是黑的怕什么?
这又把母亲给气到了,让她觉得此前讲的都白费了,她又开始训我,最后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到水泥场上跪半个小时。我只好去活受罪了,还好不是死罪,死罪就是打我。
当时已经是初秋,夜里冰冷冰冷的,背后的丘陵看上去森恐怖,风一吹,树全部都在倾斜,甚至在慢慢挪动,似乎大树下面全是鬼魂,而且个个都有名有姓,有遗憾,有委屈。我跪在那里,又累又怕,浑身发抖,心里越发抵触母亲。我暗自发誓:长大了我一定要抽烟!
李华在自己结婚的酒席上飞快地把自己灌醉了,家里人虽然觉得这很不好,甚至有不祥的预感,但他毕竟喝酒了,他认可了喜酒,他认可了结婚,他认可了杨文秀!这就让人放心啦,即使有一点不放心那也强迫自己放心吧。
因为前一天实在太忙,第二天,李华的家人不像以往那样五六点钟就起,而是拖到八点多,直到晨雾散尽叫渐止,他们才匆匆起,匆匆收拾,就等着李华也起来,然后把媳妇接回来。到那时,生米就成了饭,李华再不满意也就这样了。人人都这样结婚的,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运气好就满意,运气不好就不要多想运气这回事。
可是李华迟迟不出来,家人等不及了,推门进去一看,没有人。这下,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们意识到昨天晚上他们都只是往好处想的,认为李华虽不但会将就这个婚事和媳妇,现在人不见了,说明他肯定不会将就的,即使找到了,估计他也死活不从。
那么,首先就是找。找了个把小时,才在池塘里找到了李华,他躺在水面上,大半个身子被水草裹住,已死去多时。初金黄的朝霞落在水面上,李华似乎是从朝霞的高度被扔下来的,只剩下扁扁的一小部分在水面上。这下,李华家热闹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新娘子早早来了。人们把李华家围起来,不过进去的人不多,更多的人仅仅站在门口、窗下议论着。人们面容悲戚,有的妇女还以泪洗面。不过,有的人觉得不错,婚事丧事一起办,办结婚吃剩的菜,有的没怎么动,最多沾了点口水和口臭,正好在丧事酒席上端上来,很经济。
胜兵和胜军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几次想冲进去看看李华,但是被大人挡住了,九九藏书网说小孩子不能看到死人。他们就转到窗户底下,不停地往上跳,想看看据说被放在新上的李华。大人总是在他们跳得最高时,把他们的脑袋往下一按。他们毫无办法,折腾了一个小时,就是没有能走进李华的家,目光也没有深入多少。最后,他们放弃了,互相看看,然后转身,把脸从漆黑的砖墙上移到门前的池塘和池塘那边的水田里。
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是,他们看到了李华。他正在那边的田里走着,那些水田去年被翻耕了之后还没有再翻松,还没解冻,李华走在上面虽说自由自在,但很不舒服,高一脚低一脚的,时刻要担心脚下。他还是那个样子,高高的个子,微驼的背,双手在口袋里,可能还吹着口哨,他脑袋低得厉害,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胜兵胜军站在李华家的窗下,呆呆地看着李华,背后冒着凉气。看着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往前走几步,想看清楚。李华似乎很高兴,走着走着还跳那么一两下,为了躲过大的土块或者跃过水沟,但主要还是因为心情愉快。他甚至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然后半转身,朝这边的池塘扔过来。不过,土块没有落进水里,胜兵胜军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没有看见土块落水。胜军胜兵背对着闹哄哄地人群,安静地看着李华在那里走,眼看李华就要走远了。胜军胜兵两个互相看看,意思是要不要赶过去,但是他们都不敢,又都不甘心。
后来,胜军说,不去了,那是李华的魂。
胜兵同意。他们继续看着李华往斜对面的梅府山走去,直到看不见了,他们两个才回家。路上,胜军突然对胜兵说:刚才我看见李华跌倒了然后就没有了。
第二天,当同学、伙伴说起李华自杀的事,胜军胜兵就反驳说,李华没有死,他到梅府山去了,我们看见的。而实际上,胜军他们是看到李华跌倒之后就消失的,他没有看到李华走上梅府山。
而大人们说起此事时,他们两个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什么都不说,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大人说话。大人说完的时候,他们就要掉到桌子下面,钻到漆黑的地里了。
李华被偷偷土葬了。这不是因为自杀者没有资格被火化进公墓,而是李华一贯愚昧懦弱的家人又开始了新的愚昧,他们认为,只要不火化,不搞个吹吹打打的丧事,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李华死了。没有更多的人知道李华死,也就不会人人都知道李华是自杀死的。偷偷把李华埋了,似乎能掩盖住李华的死因。李华父母甚至认为:可能还有人认为李华还活着,继续在家里忙活着,或者在哪里做工,就要恋爱结婚了。因为从来没有听说李华死了,更没有听说丧事啊。
李华的坟就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在一棵大松树下面。村子的先人们也都埋在山上,他们埋的地方比较集中,而李华的墓孤零零地在几十米之外不起眼的地方,没有墓碑,坟头有一个饭碗样的小土包,明白无误地告诉人这是一座坟。夏天茅草茂盛的时候,看不见坟,只看见坟头在草丛中;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时,坟头似乎也在原地晃悠,似乎它也在吹着口哨。
我十岁那年,家里造了两层的楼房。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带胜兵胜军到家里玩,我们站在二楼朝北的窗口朝外面看着,发呆。景不错,于是他们开始抽烟。突然胜军说:你看看,李华的坟就在那边。说着,他指了指山上。但是在哪里呢,我只看见彼此相邻的树顶在风中缓慢地左摇右摆,似乎树本来是不分开的,长在一起的,只是到了下面就分开了,像兄弟们长大了就要分开过日子一样。我说我没看见。
胜兵说,你都去过的,还说没看见。
去过归去过,在这里我看不见。
那你再仔细看看!胜军说。
我看了好久,还是不认为自己看见了李华的坟。大概是因为我记不住树的长相,所以就不知道哪棵树的下面有李华的坟。而胜军他们能记得一棵棵的树,一看到树冠,就知道下面都有些什么。
胜兵突然问胜军:你那个说你看到李华跌倒了就没有了,你真的看到了?
胜军说:真的!
那李华可能不是自杀的,可能是酒喝多了想出去走走,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池塘。
我问他们:李华会不会游泳?
会,游得才好呢。所以他不是自杀的,自杀喝农药还差不多,怎么会到池塘里自杀。就是酒喝多了,掉进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胜军也99csw同意这个观点,他还举例说:酒喝多了想死太容易,陈塘的朱老头子就是酒喝多了去喂猪,结果把头埋进了猪食里,那么一点水,就把他闷死了。
李华是不小心淹死的,不是自杀。胜兵总结似地说,而这个看法其实在村子里一直都有猜测和确信。不过即使这样,李华的死,和他的结婚还是有直接关系,他的家人还是逃脱不了关系。因此这个说法没有多少安慰的作用。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家里人正在睡觉的时候,我听到了胜军学的叫声,就偷偷从院子后门出来,跑到他们家,他们正在准备着什么,两把铁锹被拖出来。他们告诉我,李华坟边的那棵大树倒了,我们去挖坟,去看看李华,然后再把它还原。
他们准备好胶鞋,拖着铁锹就往山上去。我跟在后面,不顾鞋子会被烂泥脏。我问他们,遇到鬼怎么办?
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
那晚上呢,要是把鬼放出来,他躲起来,晚上再来找我们,我们怎么办?
李华以前跟我们最好,你也跟我们最好,就算他出来找人也不会找我们三个。
于是我们朝山上走去,一路上担心着伸进路面的带刺的草,还要担心蛇。快到坟前,我害怕了,不敢往前走,他们就更明白地告诉我,不要怕,没有鬼,根本没有鬼。
那你们看什么?
我们想看看李华的骨头。
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就想看看李华,你想不想?
我说;想。
他们开始挖,我蹲在那倒掉的松树的主干上,离坟大概有十米远,给他们放哨。开始的时候要挖开表面的草,草很茂盛,茎顽强,他们挖得很费力,随后就不费力了,刚刚下过大暴雨,土非常软,一锹下去能挖走很多土,胜军胜兵挖得很起劲,好像互相在比赛,你一下我一下,胜兵还故意铲起一块土朝我这边扬过来,我嘿嘿地笑了起来。渐渐地我也来了兴趣,问他们挖到骨头没有,我还说;谁先挖到骨头,谁就最厉害。
当我站在树干上朝四周观望时,他们小声而急促地喊我,快来快来!看到骨头了。
我跑过去,离着两三米远,一雪白的骨头猛地戳进我眼帘,我一个急刹车,再不敢往前走了,不是怕鬼,是害怕。他们两个也不敢把骨头全部挖出来,只挖了个大概,就站在那里不动了,还微微后退了一点。
这是大腿。胜兵指着最外面的那骨头说,我们都同意,确实很长。后来在生理卫生课上,我知道了人的小腿骨比大腿骨要长得多,也很多。
我们三个站成犄角之势,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看得多一点,我看的少,只看见那被看了好久的长骨头。后来,他们说,好了,我们还原吧。
于是我又退回原来的地方,蹲着,他们继续忙。他们忙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了,一是后悔看得少,二是后悔没有拿一块小点的骨头比如指骨带回去——这是一个突然其来的念头。我几次站起来,想对胜兵胜军说这个事,但是都忍住了,他们都不想拿一块李华的骨头带回去做纪念,我怎么好拿,我又没见过李华。
下山时,我还是在想着刚才没做的事,假如我拿一块骨头带回去,然后好挂在身上,那该多好啊。而且,假如我一辈子都挂着,在死后它就会和我埋在一起。当更小的小孩来看我的骷髅时,他们可能会发现我多一块骨头,这一定让他们很高兴,他们还会四处打听李黎身上这块多出来的骨头是从哪来的。
下山比上山困难,我的脚下一直在打滑,身体忽左忽右,好几次几乎倒下去、滑出去。胜兵说:李华!李华来了,在我们后面!他是想吓唬我,这没有效果,要知道,我从下山起到那天晚上睡着,一直都心无旁骛地想着骨头的事,想着怎么给自己的骷髅增,让它如何与众不同。抽烟是一个办法,把亲人的骨头随身携带也是办法。但是似乎就这么多了。
现在,我已经成年,见过更多的死人,也看到更多的亲戚乡亲死掉,他们都被火花了,他们不再以固体的形式继续活着,因此我还是没找出更好的办法完善自己的骷髅。在这个杂乱的、永远不会干净纯粹起来的城市里,我进入过别人的灵魂,进入过别人体,很多的进入相当疼痛,犹如赤的骨头在互相摩擦,但是这依然和骨头没有关系,和自己的、她们的骷髅没有关系。
还好,如你所知,现在是火化,不可能土葬。因此,骷髅只是往事,我等没有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