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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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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曾经无话不谈,哪怕他这么一个严守规矩纪律的人,有时也会说些不该说的话,透些绝密的内情给我。

  这是因为信任。

  看来,这份信任已经不复存在了。

  三五度的天气,海风冰冷,把我一身的气往骨髓里吹,刚才在动还不觉得,这一停下来,仿佛要被冻住了。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发起抖来,盯着陈果,试图用气势迫她说出实话。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回车里吹暖气吧,这样你非感冒不可。”陈果说。

  “我以为你没那么容易承认。”我说。实际上,我是想用这句话进一步钉死她。

  不过她显得并不在意。“那有什么意义呢,原本就有太多漏。只要你有了怀疑,就终会识破。”

  她说。我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不甘。“被我识破算失职吗?”我问。她没有回答。我们回到车里,她把暖气开到最大,我了上衣,她在车里有件外套,当然我穿不下,只能披着。下身也了,但这就不方便了。“回你的住处?”

  “好。”

  我以为她会在回程保持沉默,然后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和我正式谈话。但揭破了身份后,陈果像是不必再负担原本的厚厚外壳,较之从前活跃了一些。刚发动了车子,她就开口说话了。

  “没有资源支持,一天的准备时间,原本也觉得可能会瞒不住。”我没接话,等她解释。她没解释,仿佛先前那句是忍不住的抱怨一样,却问我:“尽管破绽很多,但还是想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昨天我哪里做得有问题?”我笑了笑,这时的她,才比较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破绽到处都是。”我说出这句话,果然见到她嘴角牵了牵。

  “哈,开个玩笑。直到昨天傍晚我和你分手时,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陈果瞪大了眼睛看我。“确切地说,昨天你最后对我说的话,让我稍感觉有些别扭。”“是关于中交流协会支付我报酬的事?”“不,是说仙台的大学都在停课。但虽说有些别扭,我也没往深处想。一直到晚上,我整理全天的采访资料,又看了一遍我在宫教大的采访,这才觉得不对。一个正常的外国留学生,就该像我在宫教大采访到的那样,在遭遇大灾之后,心情惶恐不愿独处,希望和大家在一起。我想东北大学的学生也该一样,这是人的正常反应。所以,怎么会有一个女留学生,会在地震之后没几天,就有心思打工,接了中交流协会的翻译工作,跑到校外来接待我呢。”

  陈果耸耸肩。

  “就像你说的,有了怀疑,许多事情就很难藏住了。我是X机构请来的,如果我处在X机构的位置上,就算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见我,也必然会找人盯着我的。否则我迟迟见不到梁应物,指不定会给X机构惹点什么麻烦出来,毕竟在这方土地上,X机构和我都是客。所以在我的周围,必然有X机构的眼线。这么一想,你的存在就太可疑了。而且你不愿意我去东北大学,也有了另一种更合理的解释。”

  “意料之中的事情。”陈果说“我知道你以往的很多事情,我本以为你会更早识破的呢。”

  她看着我,脸上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却没有意识到,这话已经和她先前说的矛盾了。

  我笑笑不说话。典型的小女子的应反应。这么情绪化,远不如梁应物的老谋深算,别看她前两天一副死人脸,现在一被识破,心里可不忿着呢,也许刚进X机构没多久吧。我只是心里想想,没把这话说出去,达到目的就行,她怎么舒服就怎么说吧。

  “就在我接机前二十四小时,我的任务还是你一来就接你和梁主任见面。”梁主任?就是梁应物吧,他现在算是什么部门的主任?陈果接着说:“那么短的时间里,要伪造一个能瞒过你的身份,还没有任何机构的支援,还是在日本,这也有点儿太看得起我了。即便你不去东北大学调查,只要顺着中交流协会这条线查下去,没几步也就会发现问题。估计梁主任心里也有数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儿不自信。看起来梁应物在她心里威信很高啊,多半平时在机构里都是冷着一张脸,根本不笑的。不会陈果的死人脸,其实是和梁应物学的吧。“硬伤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老实说你表现得倒是好,身上没什么破绽,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晚才发觉不对呀。”“真的?”陈果一扬眉。

  我点头。真个,只是给个甜头让这女孩子舒服点儿。她这个少言寡语没表情的人,说得上什么表现不表现的。而且说起来,一个会外接翻译工作的人,表现得如此冷淡内向,反倒是不太正常的。我看她心情明显好起来,就问:“这么说,就在我来的前一天,发生了些事情?”陈果点头。我等着她继续,她却一直没再吭声。“发生了什么?”我只好问。

  “我承认发生了些事情,是因为从逻辑上这是再显然不过的事,我从来不做没意义的事。但这不等于我会告诉你内情。现在你已经发现我的身份,我需要先向上面汇报。”

  “那你能带我去见梁应物吗?”“我需要先汇报。”“我看过一组照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是什么时候拍的?”“我需要先汇报。”

  “是变异生物吗?”陈果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叹了口气:“你是个合格的X机构成员。”这次陈果明显地笑了笑:“我还不算是正式成员。”

  “哦,所以你其实不知道我说的变异生物照片是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冷库那张还是我拍的呢!我…”她忽然醒觉,住口不再往下说。“对你还真是不能有一刻不小心呀,看来传闻还是有几分真实。但你别想从我这里套到什么消息。”“起码我现在能确认,那照片里的的确是变异生物。”我悠然说道。“连我们都还不能确认的事情,你能确认什么。”她见我冲她笑,意识到终于还是被套了一句出去,瘪着嘴巴,任我再说什么,都不再开口了。她把我扔在友和门口,就扬长而去,不似前几次会把我送到楼前。我的上衣还没有干,但也只能将的穿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一路小跑着进去,还撞见了山下,他关切地问长问短,说了一大堆,我也没心思让他慢慢说好叫我听懂,连声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就闪回了自己房间里。穿过大厅的时候,那些病人都对我行注目礼,仿佛我才是病人一样。

  洗了个烫烫的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吃过午饭,我捧着肚子往上一倒,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十五分。“稍等。”我说着爬起来穿衣服,心里想,我和陈果分开还不到四小时,如果敲门的是她,算上午饭时间和反应时间,X机构在日本的驻地应该距离这里不足一小时车程。前提是陈果不是用电话汇报的,我直觉不是,尤其现在灾区还处于电话不畅的状态。

  我站在门前,捋了把头发,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个穿着藏青色棉夹克的瘦削男人。“哈。”我说。他抿了抿嘴,用眼神示意我让开,放他进来。

  “我以为会在下飞机的时候看见你。”我回到沿坐下,这房间里就写字台前有一张椅子。

  “后来我又以为大概不会看见你了。”我说。梁应物反手把门关上,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咳。”他清了清喉咙“我…”“我知道你有苦衷,梁主任。”我抢白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我知道你们是有纪律的,就连你的头衔也是密级的,或许是绝密级?所以你一封邮件把我叫来,想不见我就不见我,想派个人监视着我就监视着我。还是你想玩一次侦探游戏,看我能不能看穿那个小姑娘的身份?”“的确。”他说。我顿时一口气闷住。我说了一堆指责他的话,按常理他该低声下气解释一大通,然后我不接受,他再解释,如是者数次,直到我勉强原谅他。现在他给我来了两个字“的确”?的确头衔是绝密级的,的确想不见我就不见我,还是的确想和我玩一次侦探游戏?

  有种人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气得半死。可梁应物只需要两个字。我坐在沿上呼呼直气,梁应物这才耸耸肩,说:“抱歉,老朋友。”他要是进门这样说,等着他的将是被骂到狗血淋头。但是他先用“的确”把我的话憋回去,再道歉,使得我错过了发作的时间,一拳打到空处,再想重振旗鼓地开骂,就没那么顺当了。这也是说话的艺术啊,但太暴力了吧。

  “好吧,我听你的解释。”我说。出乎我的意料,梁应物竟在这个时候,又沉起来。许久,他才开口说:“或许,你把这次日本之行,当成一次纯粹的采访也不错。有这样的机会,对你们报社来说也是件不错的事。不用出机票,有人安排住宿和翻译。”他笑了笑。

  “你不方便说话吗?”我忍不住问。梁应物的态度太反常,我和他那么多年的朋友,他却和我来讲官腔,让我忍不住要怀疑他身上是否戴了监听设备,使他不能随意说话。

  他摇了摇头,再次说抱歉:“抱歉,但目前,真的也只能这样了。情况,和我发邮件给你时,有了很大不同。”

  原本,就单说来日本采访地震海啸,作为一名记者,当然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能来一遭,还有什么不足的。可要么不给我看到那组照片,看到之后,现在却要我当做没看到,当做一场正常的采访,还真是…百爪挠心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你发给我看的照片有关吗?”

  梁应物沉默了。“怎么你这次来,就是打算和我说一句报歉就离开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这次我是真火了。梁应物还是不说话。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做了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情,他现在却如此态度,这是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想不到,自然无法接受。我当然知道他必然有苦衷,但有苦衷可以明说,可以暗示,作为朋友我会谅解,可现在算怎么回事。

  火归火,我这番作态,倒也是半真半假,十几年的情,几番出生入死的共同冒险,我就不信他真能顺着我开的门走出去。

  果然,梁应物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叹了口气。我把门关上,说:“你要是再不说话,不用你自己走,我会把你扔出去。”“那个照片,已经不重要了。”他说。“哦?你们有了根本的突破,不需要我这个臭皮匠来出馊主意了?”梁应物苦笑一声,说:“照片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我一愣。“你看见的那些不明生物,现在都失踪了。不管是冷库里的那一批,还是实验室里的,都没有了。本来请你来,是想一起研究这些生物的来历。现在东西都没了,当然…”他摊了摊手。

  “失踪,怎么个失踪法。是活过来了自己跑掉了?这失踪有迹可循吗?”“应该不是活过来,是被…偷走的。更详细的我也不方便多说,总之如果找回来的话,还会来请你帮忙的。”“怎么你们的实验室是连着冷库的吗?”我问。如果两处地方不是在一起,存放的不明生物却一起失踪,这可就蹊跷了。梁应物摇摇头:“分开的。”我好奇心大盛,再追问,他却不肯多说什么了。

  梁应物说完这些,就告辞离开。我没有挽留,就让他这么匆匆离去。他没说X机构这次在日本到底是进行什么研究的,是否和那些正蜂拥而来的各国科研小组目的相同,甚至没说自己住在哪里,没说联系方式,更没说什么时候会再见我。

  他不说,我不问。不问并非是体谅他不方便,而是聊到后来,最初的惊愕过去,头脑中的逻辑思维开始发挥作用,一些脉络疏理清楚,心就慢慢凉了。

  他还是没说实话。他原本真的是要请我来研究照片上生物的来历?梁应物啊梁应物,你真觉得这话能把我骗过去?我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我不是生物学家,这些生物我之前也从未见过,我能研究出什么来历?我的长处在于发散的思维,敢想,能提供一些系统外的角度,再加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随着年纪越长,我倒是越发地相信这点,没有运气,我绝对活不到今天),以及多年来结的各种奇怪的朋友。这些长处,都不足以入X机构的法眼。率领X机构专业团队赴的梁应物最初会想到请我来,必然有其他理由。因为不明生物突然失踪,所以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这看似正当,但一切真如此简单的话,他为什么不在我一下飞机的时候就直接告诉我,反要避而不见,直到我识破之后,才跑过来讲这一番说辞。他到底在避讳什么?不管他在避讳什么,我都极其失望。我知道在这世间什么都会变,人也会变,但我还是没想到,梁应物竟也有一天会变得陌生起来。我和他曾经无话不谈,哪怕他这么一个严守规矩纪律的人,有时也会说些不该说的话,透些绝密的内情给我。这是因为信任。看来,这份信任已经不再了。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问我,哪一份友情最有可能保持终生,我首先会想到他。一时间,我有些心灰意冷。什么不明生物,什么突然失踪,嘿,我的好奇心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也罢,这一遭来日本,我就安心做好记者的本职工作,写几篇好稿子吧。梁应物走后,我在房间里待得气闷,便去找山下,他很热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访。我的语水平不足以支撑这样的采访,但他在医院里找了个翻译,就是那个曾对我说了声“你好”的络腮胡。看来他的确是个康复了的病人,言谈举止,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内向些。山下介绍了他的名字,我只听清他姓林。我对山下的采访,主要是关于大灾难后民众的心理创伤。比如多少比例的人会产生精神问题,这些问题体现在哪些方面,创伤有多严重,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平复等。山下也是个务实的人,这两天他竟然数次走访了难民安置点,充当义务的心理咨询师。他给我说了几个灾后心理的典型案例,并且告诉我,现在灾难才刚刚过去,甚至余震依然不断,还可以说是在灾难中。通常灾民的心理创伤,会在灾后几个月到几年才逐渐体现出来。而平复这些创伤,则可能需要一代人。同时他也不讳言,不久之后,友和肯定会多出许多病人来。

  作完对山下的采访,我特意谢过了林先生的翻译。他微笑着点点头,和山下示意后先我一步离开。我步出山下的办公室后,却发现他在走廊上等着我。

  他显然是有事,见我出来又犹豫不决。我便主动问他有什么事。“请问,您是记者?”他再次向我确认。其实山下早已经当面介绍过我。“是的。”

  “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我当然说好。他却并不直说是什么事,问了我的房间号,说晚饭后来打扰我。我的“楼友”基本上不会有太过强制的作息,他们现在大概可看做是有些古怪脾气的正常人了。

  八点的时候,这位林先生敲门而入,却带来了一小叠打印件。他说这是他写的小说开头,想找个人看看。我猜记者大概是他所能接触到的最接近文学的人了吧。

  小说是用中文写的,我答应他会看,他显得很高兴,告辞离开。小说的名字叫《新世界》,我顺便也看清楚了他的名字:林贤民。我扫了一眼小说的开头,文字并不好,写的不是人类也不是这个世界,像是部科幻小说。我并没什么兴趣,心里甚至闪过“这是精神病人的妄想世界”之类的念头,扔下小说稿去写新闻了。

  次早餐的时候,送餐的护士转告我,陈果的车已经到了,就停在院门处。

  我吃了饭,出门走到她的车边,她摇下窗和我打招呼。“今天去哪里?”她笑笑问。

  我便开门上了车。“去仙台。”有免费的车和翻译,我犯不着赌气不要。“仙台?”她问。

  “怎么?”陈果笑笑,没有解释,发动了汽车。一路上陈果的话多了许多,却绝口不提梁应物和X机构在日本的事,尽在问一些我从前的冒险经历。比如年,比如两个不同的曹墓。我随口回答,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却故意说得不清不楚,看着她一副心的模样,心里略舒服些,算是小小的恶作剧吧。到了仙台,本该直奔中华街采访,陈果却绕到了一处广场灾民点。我前次采访的灾民点,都还算安宁,其中的灾民看起来比较平静,没人哭天抢地。但眼前这个广场上却正人声鼎沸。

  “要不要去看看?”陈果问。

  她显然知道这儿正在发生什么,才特意带我过来。我跳下车,和她一起走进去,顺嘴问:“这儿是怎么了?”“红十字会的慰问团,和你同一架飞机来的。”她冲我一笑。不知是否是错觉,我觉得她的笑容里别有含义。红十字会当然是带着捐款来的,但除此之外,这更是个演出团。而且并不是整台演出的形式,反倒像学园祭。在广场上临时房子间的一块块空地上,同时有不同的表演,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耍杂技,有人演魔术。

  我看见那个演魔术的人时,明白了陈果笑容的含义。那个魔术师,就是昨天在沉没之地遇到的男人。“没想到,出了国门,你们还照样神通广大啊。”我不感慨了一句。“这倒真是看得起我了。就昨天瞧了那么一眼,又没有集,无缘无故也不可能专去查呀。是凑巧看到了慰问团的成员资料。”陈果说。

  我释然,否则X机构的力量也太过可怖。但国内来一个慈善慰问团,团员资料都会让陈果看见,X机构的手已经够长的了。

  既然陈果都看过资料了,我就问道:“那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你这不看见了吗?魔术师呀。”这魔术师名叫全奉诚,据说在国内魔术界,是相当有名的一个人物,有一些独门的魔术。所谓独门,就是说这魔术是他自己发明出来,从未被其他魔术师破解奥妙,所以只有他一个人能表演出来。

  我听了陈果的简单介绍,还是没有想起自己曾在什么场合碰到过他,反倒更加疑惑了。因为全这个姓很少见,如果见过,不该会忘记。

  全奉诚此时正在表演的,正是他独有的一个魔术。这个魔术的道具是个不到一尺长的空心金属筒。这金属筒呈亮银色,筒壁很薄,看不出有机关的痕迹。他先把这个筒穿在手臂上,又取下,如此两次,并再次展示给观众,以示筒没有作假。然后魔术正式开始,他把筒又套到左臂上,这一次动作很慢,一点一点把拳头伸进筒里,然后是手腕,小臂。这个时候,观众的惊呼声起来了。因为这次,直到他把金属筒穿到了手肘,拳头都没从金属筒的另一头伸出来。这金属筒仿佛成了个食手臂的黑。如果说这时还有人怀疑,魔术师是用了某种柔术,把手弯折在金属筒里的话,等全奉诚把筒继续上移,一直移到肩膀的时候,所有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包括陈果和我。

  这时的全奉诚看起来,就像个截肢的残废!他甚至平举着这只手,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让每个人都能从筒口看见里面的样子。那里面有红有白,竟像是血骨骼的横截面。然后全奉诚又慢慢把金属筒褪下,所有人看着他的手神奇地从筒里“拔”出来,五指灵活屈伸了几次,叹为观止之下,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你知道吗?”陈果一边鼓掌一边对我说“资料上说,他这一系列断肢的魔术里,最厉害的一种,是断头术。有一次他表演断头术,肩膀上空空如也,从舞台这头走到那一头,没人看出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还装作没有头看不清楚,假摔了一下,全场轰动啊。”

  “连你们X机构都搞不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吗?”陈果失笑:“他这是魔术,又不是特异能力,不在X机构的研究范围之内。”说到这里,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说起来,这魔术这么神奇,该不会真是…”

  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陈果这么一说,却让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见过全奉诚了。

  在非人聚会上!非人,他们往往也喜欢自称为飞翔者。并不是他们真的会飞——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人可以,这是一种比喻,因为他们已经超越于正常人之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生物进化的道路上先行了一步。历史上,这样的人曾经被称为异端烧死在火刑柱上,曾经作为部落的巫师呼风唤雨,曾经组成秘密的教派或家族传自己的血脉,他们是这世界的另一面。

  飞翔者们大多特立独行,与普通人的巨大不同,使他们很难有太多普通人的朋友。飞翔者只与飞翔者为伍,这句话稍嫌夸张,但大致如此。我有一些非人朋友,多少是因为,这么些年在地下圈子里累积下的薄名,让他们把我看做是半个非人。

  非人聚会,就是这些或开发出了自身潜能,或产生了基因变异的飞翔者们的聚会。在亚洲,有一个三年一度的大型非人聚会,我有幸见识过一次。

  时间要追溯到七年之前,二○○四年的六月,地点是尼泊尔境内原始森林中的一座无名山上。

  那是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冒险之一,我差点儿在森林里杀了自己。巧的是,来的路上,陈果就问过我那次冒险的事情。她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曹墓会出现在上海,要知道上海这片土地在三国时期还没有被冲击出来,在一片几百年后才出现的土地上预先建立了墓地,这在逻辑上全然不通。更何况后来在安又发现了一座曹墓。我只能回答她这是历史的A面和B面,她再追问时,我却不愿深入下去了,只告诉她,可以去看看霍金新写的《大设计》。

  关于那次涉及曹墓的种种经历,我都已经记录在另一卷名为《幽灵旗》的手记中,其中细节不再赘述。

  当时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全赖我跋山涉水,冲到了三年一度的亚洲非人聚会上,找到了一位能破解心理暗示的着古夏侯家族血脉的神秘女子夏侯婴。

  当我到达举办非人聚会的那片世外桃源之时,已经是聚会的最后一天。严格来说,我真正打过交道的,只有三个人,一是我的管家模样的男子,一是我的朋友路云,一是夏侯婴。但在前往路云居住的湖边别墅的路上,还是看见了一些人。我没有机会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只是出于好奇,打量了几眼。这个全奉诚,我一定在那时看见过。

  他是飞翔者!我不知道他拥有怎样“非人”的能力,但想必和他那无人能破解的魔术有关。如此说来,我勉强算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认识,何况那一面已经过了七年。飞翔者多有古怪性格,在飞机上他虽然认出了我,但并未上前攀谈,说明他并不想和我有什么集。所以此时我也不特意去和他打招呼,就当这是一段小曲吧。断肢魔术虽然神奇,但我并不准备打听其中奥秘,免得犯了这等奇人异士的忌讳。

  我在其他几处歌舞表演的场子拍了照片,作了演出者和日本灾民的采访,就离开前往中华街。走的时候我心里忽然生出几许感叹,换在十年之前,如果看到这么一个可能有特殊能力的奇人,肯定是削尖了脑袋都要和他认识,如今知晓了世界之大,却生出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了。

  只是这世上,人的命运确有其轨迹可循,不是我想躲就能躲掉的,所以佛家才有一饮一啄之说。我和全奉诚在飞机上遇见,就已经产生了集,彼此赴的目的相互绕,就算没有在海边和广场上的相遇,也还是会碰面的。这既可归于命运之说,其实在社会学范畴中,也能找到解释的脉络。

  这都是事后的反思,当时我自然没有想那么多。我午饭是在中华街吃的。整个仙台的食物供应都很紧张,没几家饭馆有充足的食材。这还是饭馆的四川老板知道我是特意来采访的国内记者,才给我做了个香肠蛋炒饭。非常好吃。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泡在中华街,也免了陈果的陪同翻译,她只需当接送的司机就行。街上每家店我都进去过,每个店主都打过招呼聊过天,需要深入采访的对象,更是全家老小各个角度各个层面,都做足了功课。即便是让我现在就回上海,积累的素材,也够写出十几个版面的报道了。采访进展顺利,对这场灾难的体会,也越来越深。老实说,现在灾区的状态,要比我刚来的时候,更糟糕一些。每过一天,我都能感受到日本民众累积起的不安,这种不安正在逐渐显现。刚发生地震和海啸的时候,这个屡经灾难的民族显得训练有素,采访到的普通日本人都比较镇定,坚信一切都将很快好转,商店里各种必需品也没出现抢购风。可是随后的核事故改变了一切,迄今为止,核漏的局势都没得到有效控制,核警戒区每过几天就扩大一次,当局反复强调让民众减少外出,商店里的货品渐减少并得不到补充。

  我在中华街采访的第三天,街上几乎看不到不戴口罩的人了,恐慌在无声无息地蔓延。一些人告诉我,他们准备回国了。

  “你说,我现在回去,会不会被隔离?”四川老板问我。“只要身上的核放指数不超标,应该不会吧。你这里离福岛这么远,不会超标的。”我说。“可说不准。”四川老板叹了口气,指了指坐在角落的两个生面孔说“我这两个侄儿下午刚从田村市逃过来,也想和我一起回去,他们是一准要被隔离的。”

  田村市离核电站很近,大约二十公里。核辐区正是我下一步要采访的地方,我还想着,能不能让陈果想想办法,给套防辐服来呢。我正想着,得和这两个从辐区来的人聊几句,四川老板已经大声对他们说:“这是上海过来的记者,你们两个,要不要把你们的事情和记者说说?”我走过去冲他们笑笑。随便聊聊,我说。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其中一个人慢慢弯下。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慢慢把左腿的管卷起来,出绑了纱布的受伤小腿。

  他弯着侧过脑袋向我望了一眼,表情似哭似笑,然后,他把那方纱布掀起一角,出下面的伤口…

  一个非常可怕的伤,不是刀伤抓伤或伤,伤口有少许的溃烂,纱布掀起时有几缕黏,下面是红黄模糊的血。整个创面比铜钱还大了几圈,一大块不见了,像是用刀子剜掉的。这样的伤,以后长好了,也会在腿上留下明显的凹陷。

  我打了个寒战,问:“这是怎么了?”“河童。”说出这两个字后,他仿佛又回到了被咬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当时经历了怎样可怕的场景,只观察到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又很快收缩,两腮的开始不正常地抖动,厚厚嘴上的血淡了下去。

  他用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我被河童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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